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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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伊万8 (3)

第十一章 伊万8 (3)

斯麦尔加科夫叙述到此停止不说了。伊万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那里听他说。斯麦尔加科夫在叙述的时候偶尔瞪一眼伊万,大部分时间都把眼光偏离伊万。他现在很兴奋,呼吸加重,汗珠如雨露般显现在脸上。他是不是有点儿想忏悔,这很难猜得透。

伊万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说父亲只给你开过门,那格里果利为什么在你到来之前看见门是开着的。那道门是怎么回事?”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伊万此时说话的语调已不是先前的口吻,而且十分平和,没有一点儿怒气、火气。如果此时有人看见他们俩现在的情形,一定以为他们是好朋友在聊什么有趣又新鲜的事。

“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说他看见门开着,这仅仅是他的幻觉而已,”斯麦尔加科夫冷笑着说,“他根本没看见却老是说自己看见了,简直就不是一个人,完全是一头顽固的牛。这样正好,我们就让他坚持,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逃不掉了。”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现在又开始糊涂了,他想把事情理出个头绪,却做不到,便说:“听着,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但想不起来了……想起来了,我要问你为什么把信封拆开,又扔在了地板上,怎么不和信一起拿走呢?我觉得你的意思是在处理信封的时候好像必须这样做,但为什么呢?我不懂。”

“我把信封撕开扔在地板上当然是有原因的。假如像我这样一个完全清楚此事的人,曾亲自帮助老爷把钱装进信封,并看到老爷在上面写字盖印,假使就是这样一个人杀了老爷,在当时那么恐惧紧张的情况下,他没有必要撕开信封,因为他知道信封里装的就是钱。他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况且如果是像我这样的经手人偷了钱的话,肯定会拿到之后连信封一起赶快逃走,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就不一样了。他只是听说过关于信封的事,而未亲自看过,如果他在床垫底下找到了信封,正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他必定会把信封撕开看看钱是不是真的在里面。而当他一看到钱就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抛之脑后了,比如他把信封随便扔了,根本想不到那会成为他的犯罪证据。他毕竟是贵族子弟,以前从未偷过东西,现在拿走这笔钱也未想过这是在盗窃。他认为他是在拿回属于他自己的钱,而在事情发生前他曾到处宣扬要向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讨还这笔钱。在法庭上,我通过各种暗示向检察官表明我的想法。只是暗示并没有正面说明。我试图让检察官觉得是他自己找到了原因,而我只象个反应迟钝的人未曾给他任何提示。结果检察官真的悟出了原因,他很得意地以为自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真想不到你的反应如此敏锐竟当场想出这么多。”伊万惊得目瞪口呆。此时一种恐惧穿入了他的心里,他不停地瞧着斯麦尔加科夫。

“不是这样的,那都是我提前预谋好的,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在那样荒乱的时候想出这些主意来。”

“一定是魔鬼在帮你的忙,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聪明……”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叹息道。

伊万此时的心情很糟,他站起来想在屋里走几步以缓解自己心里的烦闷。但房间太拥挤了,桌子和墙壁之间只留有一点儿空隙,以至让人无法通过除非是钻。因此他只能够在原地转了两圈就又坐下了。由于心里的恼怒未能通过走动而减少一点儿。他此时又恢复到了先前那样的狂吼:“听着,你这令人讨厌的家伙,我之所以让你活到现在,只不过是为了让你明天出庭接受审问。上帝知道一切,”伊万说着突然拳起了一只手,“也许我曾经有过希望父亲死去的想法,那是我的错,但我可以向天发誓,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希望父亲早点儿死,我也未曾指使你去干这件事。虽然我未曾有过那样的想法,但无论如何我已拿定主意,明天在法庭上揭发我自己。我要和你一起出庭,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我也不怕你在法庭上说我什么,不管你向他们证明什么——我都不怕。但你必须认罪,向法庭认罪,我们一起去,就这样说定了。”伊万说得镇镇有词,而且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已作了决定。

“我想您是病了吧,而且还病得不轻,瞧,您的神志已不清醒了。还有您的眼睛黄得怕人,”斯麦尔加科夫很同情似的说,已不带有先前那种嘲弄的语气。

“我们一起去,”伊万又重复了一遍,“即使你不去,我一个人也会坦白交代。”

斯麦尔加科夫沉默了一会儿说:“您决对不会去,我敢肯定,因为这事是根本不可能的。”他说话的口气没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

“你一点儿也不懂我的意思!”伊万说道。

“如果您真的坦白交代一切,您将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耻辱。更利害的是,您这样做不起作用,因为我不会承认对您说过这样的话,您大概是病了,或者是为了同情可怜自己的兄长而作出自我牺牲。但您想过没有,这同时也连累了我,反正您从来也未把我当人看待过,我只是一只随时听您使唤的狗。没有人会相信您的,因为您拿不出任何证据,一条也拿不出。”

“我有证据,刚才您曾把钱拿给我看,那就是证据”

斯麦尔加科夫把钱从桌上那本书《叙利亚修士伊萨克神父箴言录》底下拿了出来说:“这些钱您拿去吧,拿去作你的证据吧!”

“钱我肯定会拿走的,但我不明白:你既然为了钱而杀人,为什么还要把钱交给我?”伊万疑惑地瞧着他问。

斯麦尔加科夫甩了一下手,声音颤抖着说:“我现在用不着这钱了,曾经想拿了这些钱以后可以到莫斯科去,甚至想去国外重新开始生活。这些美丽的梦想都是受了您的‘无所不可’的影响。您说的完全没错,记得当时您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既然没有永恒的上帝,也就没有任何道德可言,那还要道德有什么用?我就是这样想的”。

“是你自己想明白的?”伊万笑问道。

“当然是靠您的教导。”

“这么说,你现在把钱交给我,你就是上帝的信徒喽?”

“不,我没有。”斯麦尔加科夫低声说。

“那你为什么要把钱交还给我?”

“请您不要再问了……”斯麦尔加科夫又把手一甩,“那时你不是总是说自己无所不可吗?现在为什么要如此紧张,甚至要去法庭坦白交代……这样的人好像不是您。我坚信你是不会去法庭坦白自首的,这事根本不可能!”斯麦尔加科夫又一次下了断言。

“那你就等着看吧!”伊万说。

“这事根本不可能。您又不是傻子。我知道您特别喜爱钱,对钱是情有独钟,您也爱受到别人的尊敬,这是每个人都爱的。更何况您是个高傲的人。您尤其受不了女人魅力的诱惑,您最爱过安稳舒适的日子,像现在这样。最重要的是您不喜欢整天靠奉承别人而过日子。……如果您在法庭上当众出了这样的丑,将会毁了您自己的一生,这是您所不愿意的。您和您的父亲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一样,您在所有的子女中是最像他的。您和他有着一模一样的灵魂。”

“你不像我想的那样蠢,”伊万似乎受到了强烈的震惊,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部,“我以前以为你蠢。现在看来你还不是一般人物。”他似乎一下子改变了对斯麦尔加科夫的看法。

“钱您拿去吧,您以为我蠢是由于您的高傲。”

伊万接过整整三千卢布的钞票,没有包扎就塞进了衣兜里,好像怕钱会飞了一样。

“我明天会把钱带到法庭上给大家看。”他说。

“白痴才会相信您,您有的就是钱,您随时都能从钱匣子里拿出三千卢布带到法庭上去,这三千卢布又能说明什么呢?”

伊万似乎没听他的话就站了起来说:“我再重复一遍,我让你活到现在还没杀你,就是因为明天你对我有用,请记住我的话!”

“您现在就可以把我给杀了,”斯麦尔加科夫用逼人的眼神瞪着伊万说。他说话的口吻突然变得很奇怪,“您连杀我这样一件小事也不敢做,您曾经不是很勇敢吗?想想您的勇敢吧!一个什么也不敢做的人。”

伊万似乎不在乎这些话,说了声“明天见”就准备离去了。斯麦尔加科夫却发着颤音说道:“等一下……让我再看一眼那些钱,就看一眼。”

伊万把钞票从兜里拿出来给他看。斯麦尔加科夫的眼睛对着钞票盯了十秒钟左右未曾转移。

“就这样,请您离开吧,”他挥一挥手地说着,“伊万!”他面对伊万的背影又叫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呢?”伊万边回头边走。

“下次再见!”

“明天再见!”伊万又说了一声,接着向屋子外走去。

暴风雪一直都在持续。刚开始他精神高昂地迈着矫健的步伐,可是很快好像步伐蹒跚起来。“这是身体疲乏的关系,”他考虑着淡淡一笑。这时他的心中漾起了接近兴奋的波纹。他感到自己增添了坚定的自信心,近一段时间来把他折磨的很痛苦的困惑终于告一段落!既然已决定了,“一定不会变更”,这样想着,他觉得无比兴奋。也就在这一刹那,他被不明之物绊了一交。站稳后仔细一看,才发现脚下正躺着刚才被他推倒的乡下人。那乡下人还躺在原地,毫无知觉,动也不动一下。他的脸已被暴风雪埋没。伊万一下子拉起他,一直拖着走。看到右边小屋里有一束灯光照射出来,伊万走了过去敲着窗户,希望屋里的主人可以帮他把这个乡下人抬到派出所去,并答应事成之后以三卢布作为酬谢,屋主整理好一切之后走了出来。关于伊万是如何达到了目的,把乡下人安排好,又请医生为他详细的检查。接着又大方地替乡下人付了所有的费用——这些细小之处作者就不一一介绍了。总而言之,完成这些琐事共占用了他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可是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感到非常满意。他的思想正渐渐展开,头脑逐渐发挥正常。

“如果我不是早就想好了明天的事情,一定不会把一个小时花在那个乡下人身上,”他还真有些洋洋得意,“他冻死在路边和我又有何相干,我一定会毫不理睬地从他身边走过去……。这时我居然还能冷静地观察自己的心态,真是不可思议!”他则更沾沾自喜起来,“不过他们却认为我不正常!”

快临近住所的时候他突地停住,自己给自己提出了一个超乎寻常的问题。

“得快些向检察官交待一切。”

但看着他向住所方向走去,显然这个想法已被否定。

“还是明天一起做完吧!”他这样对自己说着,但不可思议的是,刚刚那份喜悦之情早已不复存在。

一块冰贴在他心头的感觉从他一跨进自己房间的时候就有了,这原是回忆,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提示,有一件令人苦恼和讨厌的东西一直提醒着他,而这时就在他的屋里,以前也在这里存在过。他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老妈子给他端来了茶具,他煮了一些茶,却没喝一点儿。今天没事了,所以他让老妈子睡了。他坐在沙发上,头痛的厉害,好像是病了。原来被瞌睡虫占领的他似乎已要入睡,却又烦燥起来,在屋里来回踱着方步,想把睡虫赶走。他曾几次产生某种幻觉,好像自己在挣扎呓语。但最令他头疼的不是病,他又停下来,坐着张望起来,像在找寻什么似的。如此这样重复了好几次。最后他终于把视线看向一处,伊万笑了笑,但他那张涨红的脸显示出他的极度愤怒。他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脑袋被双手牢牢捧住,眼睛却紧盯着原先的那一处不放,斜视着对面的那张沙发。他感觉有一样东西始终在折磨他,刺激他,骚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