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尾声2 (2)
“我很喜欢你，因为你对我讲的都是无保留的真话，不隐瞒任何东西!”米嘉快乐地笑道，“这样说来，我抓住了我的阿辽沙原本是个耶稣会教士!为此我应该吻你!好吧，现在我就把我的心的另外一半也掏给你。我是这样考虑和决定的：如果我要逃跑了，就算是带着钱和护照，就算是逃到美国，我还是有一个这样的令人鼓舞理由；我不是贪图快活、寻找幸福而逃跑，我只是真正去另外一个流放地，有可能和西伯利亚差不多!我说的是实话，阿列克塞，真的差不多!对于美国我现在就恨，现在就想让它去见鬼!就算我和格露莘卡在一起，可你看看她：她哪一点像美国女人?她是俄罗斯女人，彻头彻尾的俄罗斯女人，她肯定会怀念俄罗斯这片故土，我将时刻都看到她为了我而害上思乡病，因我而背起这十字架，可她到底又犯了什么错呢?再者，我会受得了那里的不入流的东西?尽管他们有可能都比我强。我恨那美国，现在就恨!就算他们人人都是调整机器的高手，有很高的本领，——我根本不希罕，我跟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不是相通的心!我爱俄国，阿列克塞，我爱俄国的上帝，虽然我是个浑蛋!到那里去我会被憋死的!”有晶亮的泪花在他眼里闪现，他的声音也因哽咽而开始发颤。
“听着，阿列克塞，我是如此决定的，”他强制住激动的心情又接着说，“一旦我和格露莘卡到了那里，就找个人迹罕至、野熊出入的僻静处耕地做活。我认为那里也能发现偏僻的去处!听说在那里的野荒地区还有红色人种繁衍生息，我们就要去那里，到最后的英希干人那里去!马上我就和格露莘卡开始学习语法。先花上三年时间干活、学语法。在这三年期间，我们要把英语学得就如真正的英国人一般。一旦学好了——马上就跟美国再会!作为美国公民我们跑回到俄国这儿来。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来这个小城!我们会在南方或北方找个比较偏僻的地方。到那时我们的模样已经变了。我会让大夫做一颗假疣子在我脸上，他们的机器总有办法做到的。要不然我就自己戳瞎自己的一只眼睛，留上一尺来长的花白胡子(那里因思念俄国而白的)——我保证，那时是没有人能认出我来。就是认出来，也不过再把我们流放到西伯利亚去，那也是我们命中注定要遭此难的!我们也可能在俄国某个偏僻的地方种地，我就扮一辈子假洋鬼子。我们这样就可以死在故土。这就是我的计划，而且永不改变，你赞成吗?”
“赞成。”阿辽沙不想违他的意愿。
米嘉沉思片刻，忽然接着说：
“法庭上的人是要把我往死里整的，他们整人的本身也够毒辣的!”
“就算不如此，你还是会被定罪的。”阿辽沙感叹道。
“是的，我在这儿已经让人厌烦了!让上帝来宽恕他们吧，但心里依然难受!”米嘉沉痛地呻吟道。
哥俩又是一阵地静默。
“阿辽沙，你就爽快点宰了我吧!”他已沉不住气，“跟我说，她是不是马上就到!她讲什么了?怎么讲的?”
“她讲她会来的，但是不是今天我不能确定。这使她很为难!”阿辽沙不无担心地瞅着兄长。”
“当然是这样，怎么会不使她为难?阿辽沙，我定会让这事儿给逼疯不行。格露莘卡总是拿奇怪的眼神瞧我。她明白，上帝，主啊，就让我的心静下来吧，我去追寻什么?我在要卡嘉!我明白我需要什么吗?疯狂的卡拉马佐夫冲动，罪恶的冲动!不!我是不能承受苦难的!我是个浑球，没说的!”
“她来了!”阿辽沙喊到
就在刹那间，卡嘉忽地站在门口。就在她站在那里一眨眼的工夫，用若有所失的眼光打量着米嘉。脸上现出惊恐神情的米嘉赶紧站了起来，他面色煞白，但随即有一丝胆怯的、恳求的笑意在他嘴边滑过，他突然冲动地不可遏制地向卡嘉伸出了双手。卡嘉见此情景，立即跑向他。她抓住米嘉的手，紧紧的把它们握在一起。有好几次两人都张口想说点儿什么，但终于没说，就如中了邪一样面带奇异的微笑凝视着对方的眼眸，就这样又过了两分钟。
“你有没有宽恕我!”米嘉终于小声道。就在同时，他转向阿辽沙，一张脸因喜出望外而极度扭曲，他冲着阿辽沙大声嚷道：
“你有没有听见?我在问什么你有没有听见?”
“过去我爱的就是你的宽阔的胸襟!”卡嘉情不自禁地讲道，“你我都不需要对方的宽恕，宽恕也罢，不宽恕也好，无论怎样你永远是我这辈子的一块心病，我也是你的一块心病——只能如此……”她停了一下舒一口气。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她又恼怒地说下去，“就是为了能抱住你的脚，抓住你的手，就像这样握着很疼——记得吗?在莫斯科时，我也这样握过你的手，——就为了能够再次和你说，你是我的上帝，我的快乐，对你说，我疯狂地爱着你。”她好像呻吟在痛苦之中，突然急不可待地吻米嘉的双手。她泪雨滂沱。
静静地站在旁的阿辽沙陷入了极度的迷茫之中?此情此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爱已成为历史，米嘉!”卡嘉接着道，“但对我来说那段往事是很珍贵的，简直触之就让我心疼。你要知道这一点，并且永生不忘。现在，让不可能的事情而成为一分钟的真实吧，”她面有苦笑，慢慢地说，与此同时又重新高兴地看着米嘉的眼睛，“如今你已另有所爱，我也另有所属，但我依旧永远爱你，你也会爱我一生，你过去明白吗?听着，你必须爱我，今生今世都要爱我!”她声音在颤抖，是那种带有威胁的颤抖。
“我会的……知道吗，卡嘉，”米嘉说一个字就要喘口气，“知道吗，就在五天前那个晚上，我也爱你。……那时你倒在地上，然后被抬了出去。……我会永远爱你!一定如此，直到永远……”
就这样两个人彼此喃喃地讲着近乎疯狂的没有意义的话，也许是不真实的话，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们自己也坚信，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卡嘉”米嘉突然问道，“你认为我会杀了父亲吗?我知道你现在不这样认为，可到那时……你作证的时候……你难道也相信?”
“到了那时我也不相信!我自始至终就没相信过!那时我在恨你，使自己忽然就相信了，但就一会儿……我作证的时候……我使自己相信了有那回事……可作证完毕后，立即又不相信了。所有的真相就是如此。我忘了我是为了惩罚自己而来的!”一下子她换上了一种全新的语气，和刚才的爱情絮语毫无相似之处。
“女人啊，你心中的负担太沉重了!”米嘉是在情不自禁的情形下冒出来的。
“让我出去，”她小声说，“我会再来的，我现在受不了!……”
她起身正要离去，但猛然间大叫一声连退了几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格露莘卡悄悄走进了病房。卡嘉向门口冲去，但当她与格露莘卡交会时，突然停了下来，脸色苍白，以轻得就如耳语一般的声音说了句——或者还不如说是呻吟一声：
“原谅我!”
格露莘卡死死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用饱含有毒怨的口气尖锐地说：
“你我都恨的要命，小姐!都有一肚子的怨气!你我是谁原谅谁呀?是我原谅你，还是你原谅我?要是能够挽救他，我愿一辈子替你祈祷的。”
“你就是不会原谅!”米嘉大声地埋怨格露莘卡，他气的快要疯了。
“不用担心，我会替你拯救他的!”卡嘉低声地快速地说，便匆匆跑去。
“她亲自向你请求宽恕，难道你还不能宽恕她吗?”米嘉又一次埋怨格露莘卡。
“米嘉，你没有权利指责她!”阿辽沙激愤地制止了兄长。
“那只是她傲慢的口在说，而不是用心在说，”格露莘卡用嫌弃的口气说，“要是她真能挽救你——我没有什么不能宽恕……”
她不再说了，心中的什么话好像被压了下去。她没有定下心来。后来才明白，她走进来完全是无意的事，根本就没怀疑过，更没料到她俩会在这里意外地相遇。
“阿辽沙，你去追她!”米嘉立即求助于他的弟弟，“告诉她……我不知如何对她说……反正不要让她就这样离去!”
“傍晚我再来!”阿辽沙说完便去追卡嘉，等到出了医院大门才赶上。她走得好快，好急，但阿辽沙一追上她，她就向阿辽沙说：
“不，我不能在那个女人面前惩罚自己!我是向她说了‘原谅我’，因为我原是想彻底惩罚自己。她不原谅。……这一点我很欣赏她!”卡嘉用跑了调的声音补了一句，与此同时目露凶光。
“大哥根本没有想到，”阿辽沙吞吞吐吐地说，“大哥原以为这时她不会出现的……”
“这没有值得怀疑的。甭提了，”她决然转移话题。“听着：现在我不会和您一起走到那里参加葬礼。我已让人把花送去。他们大概还有钱。您和他们说声，将来如果有需要的时候，我一定不会仍下他们不顾的。现在您上那儿已经快迟到了，此时正在打午祷钟。……您去吧，不要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