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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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不该举行的聚会7 (1)

第二章 不该举行的聚会7 (1)

野心勃勃的宗教学校毕业生

长老被阿辽沙搀扶着进了卧房,坐在了床上。这间卧房是一间了无长物的斗室。充作祷垫的毡子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屋角是一座圣像,圣像下边是一张诵经台,一个十字架和一本福音书放在诵经台上。坐到床上时长老已经精力怠尽;他双眼闪着光,呼吸急促。坐稳后,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眼睛看了一下阿辽沙。

“亲爱的,你去吧,这儿有波尔菲里就足够了,你赶快离开吧,去院长神父那儿,那儿需要你侍候他们用膳。”

“请您允许我留下来吧?”阿辽沙近乎是央求着说。

“那边更离不开你。那边不太平。会用得着你的,你快去侍候吧。如果邪魔捣乱,你就念文祈祷。我的儿——长老经常喜欢这样称呼他——听我说,以后这里也不是你呆的地方。牢记这话,我的儿。一旦上帝召我去了,你就离开这里。永远离开。”

阿辽沙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是怎么啦?现在你应离开这里。我祝福你在尘世间刻苦修炼。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以后你也应该成家,应该这样。如果你不经受一切磨难,就不应该回来。你有许许多多事要去做。我之所以派你去干,是因为我很放心你。基督永远与你同在,他也会保佑你的,你也要维护基督。你将会经历大喜大悲,并在这个过程中领悟到幸福。我给你的赠言是:在悲苦中寻找幸福。努力干,永远不断地努力!往后一定要牢记我说过的话,因为尽管我可能还会跟你交谈,可我的日子不但已屈指可数,就是钟点也是屈指可数了。”

阿辽沙心潮汹涌澎湃,这种表情再一次反映在他脸上。甚至他的嘴唇在颤抖。

“你又怎么了?”长老和蔼地一笑,“虽然在家人用眼泪向逝去的人决别,可我们这儿却为神父们将被上帝召去而高兴。为他感到高兴,并且为他祈祷。离开这儿。我要开始祷告了。快走,离开吧。你该去你兄长那儿。你两个兄长都要接近,不要只接近一个兄长。”

长老举起双手,为他祝福。不能不走了,尽管阿辽沙很想留下。他还想继续提问,甚至话已经到了嘴边:“刚才您为什么要向德米特里兄长一躬到地?”——但他终于没敢问。他凭经验明白,要是可以的话,即使不用问,长老也会主动解释给他听。可见长老没有那个意思。然而,这一鞠躬大大震动了阿辽沙,他完全深信其中存在神秘的意思。不仅仅是神秘,也许还带着可怕。

他走出修道院的围墙外,准备在院长的宴会还没有开始前赶到修道院,当然他只是专作席间侍候的,这时他突然感到有一种揪心似的疼痛,所以他停了下来。仿佛长老所言自己大限以近的话又回响在耳际。那是一定会发生的,他确信无疑,因为长老已经非常确切地预言过了。阿辽沙神圣地相信了这一点。可是,如果长老死了,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他的面容,听不见他的声音,那他——阿辽沙——将再也不能活下去,他该到什么地方去呢?长老要他离开修道院,叮嘱他不要哭。哦,上帝啊!阿辽沙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忧伤过了。他加快脚步在隐修所和修道院之间树林漫步,沉重的思绪压得他简直不堪重负,他只得扫视着林间小路两旁的古松。这条路只不过大约五百来步,并不长,按理说不会遇见什么人,可是他忽然在小路的第一个折弯处看到了拉基津。他似乎在等候什么人。

“你难道在等我吗?”阿辽沙走近他身边问。

“正是在等你,”拉基津皮笑肉不笑道,“我知道你急着要到院长神父那儿去,他那儿将举办宴会。不知你记不记得?这个修道院已经很久没有举行过这样的宴会了,自从院长招待过大主教和帕哈托夫将军以来,很少有这么热闹过。你快去吧,我可不到那儿去,去那儿端盘子递瓶子。阿列克塞,我想问你一件事:那一招有何用意?我只想问你这件事。”

“哪一招?”

“就是向令兄德米特里一躬到地行的那个礼。脑门子不是着了地吗?”

“你说的是佐西马神父?”

“对,就是佐西马神父。”

“脑门子着地?”

“哦,如此说有些不敬!算了,不敬就不敬吧。请回答我,那一招到底有何用意?”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米沙。”

“我预料到他不会解释这件事给你听。当然,这里面恐怕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照例只是故作惊人罢了。不过这是成心玩把戏。你等着瞧吧,这件事马上就会被城里所有的道学家议论纷纷,并马上在全省传播开来:‘那一招有何用意?’依我猜想,老头儿一定洞察力很强——他已嗅到了刑事案件的味道,那味道就在贵府。”

“哪一桩刑事案件?”

拉基津显然想往下说。

“刑事案将发生在你们家中,发生在富有的令尊和两位令兄之间。所以佐西门神父为了以防万一,于是磕了一个响头。如果以后不幸发生了什么事故,人家就会说:‘啊,原来神圣的长老早已未卜先知了,他不是早就预言过了吗!’——其实,嗑一个头怎么算是预言?可那些人硬是会说:‘不,那是一种暗示,是有象征意味的。’谁也猜不到还能说出些什么!于是,他声名远扬,人们将会牢记:‘他预料到将要发生罪行,先把罪犯以磕头的方式指了出来。’装腔作势的所谓‘高僧’都是一路货色:见了圣殿扔石块,冲着酒馆画十字。你的那位长老也是如此:向着凶犯磕响头,对着好人打棍子。”

“什么罪行?哪个凶犯?请你说明?”阿辽沙目瞪口呆,拉基津也站住了。

“哪个?你可真会装傻!我敢打包票,你自己其实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顺便插一句,这事儿真是很有趣。阿辽沙,听我说,你是一贯不撒谎的,尽管你总是喜欢脚踏两只船。你回答我:这一点你到底考虑到了没有?”

“确实,我考虑到了,”阿辽沙细声回答。如此一来,倒令拉基津有些困惑了。

“什么?怎么你也会考虑到这一点?”他几乎是失声惊呼。

“我……倒也不是已经考虑到,”阿辽沙吞吞吐吐道,“刚才你提起这件事时非常奇怪,令我一下子有一种感觉产生了,好像我自己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

“是的,是的。这层意思你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今天,你考虑到将要发生罪行了?当你看着你的爸爸和你的哥哥米剑卡时。这样说,我的猜想没有错吧?”

“停一下,停一下,”阿辽沙急忙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了这一切?……你对这事为什么有如此浓厚的兴趣,这是我最迫切想弄明白的。”

“你提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但都在合情合理之中。我将一一给你答案。我是如何看出来的?本来我什么也不会看出来,可是今天我彻底了解了令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一下子完全知道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某一个性格特征使我把他的全部本质都抓住了。同这种充满情欲又十分坦诚的人交往,万万不能越过一条界线。否则——否则即使对他的老子,他也会动刀子。恰巧做老子的同样也是个酗酒好色之流,对什么事都不知深浅好歹——如果两个人都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其结果必然会是两败俱伤……”

“不对,米沙,不是这样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你倒令我宽心了。事情绝对不会至此的。”

“你为何浑身颤抖?你可明白一个道理?尽管米剑卡是个诚实的人——愚蠢而诚实,可他是个好色之徒。这就是他的全部内涵和主要本质。传给他好色性格的是他的父亲。阿辽沙,可就是你,都令我迷惑不解:你也是卡拉马佐夫家的一员,可你至今还是一个童男?在你们家族,按理说这种性格已经达到了色情狂的地步。现在那三个色鬼相互警惕着……靴筒里还藏着匕首。他们仨的脑袋都有同样的思想,而你恐怕将成为第四个。”

“你关于那个女人的看法是不正确的。其实德米特里……根本就瞧不起她。”阿辽沙打着哆嗦说。

“不,老弟,对格露莘卡,怎么会瞧不起呢?他明明为了她抛弃了自己的未婚妻,那可不只是瞧不起而已。这里头……老弟,这里头的一些道理你还不能理解。如果一个人爱上了某一种美色,爱上了女人的肉体,甚至只是其中的某一部分(色鬼能理解这一点),为了她那人可以舍得自己的子女,可以卖掉自己的双亲,甚至会出卖俄罗斯和祖国。一向诚实的人,会去偷;平常温顺的人会去杀人;一贯忠诚的人会去背叛。普希金歌颂女人的下肢,他曾写诗赞美她们的双足;虽然别人不唱赞歌,可是看到女人的腿就忍不住要哆嗦。要明白那不只是两条腿……。老弟,即使他确实瞧不起格露莘卡,那也没有用。他心里瞧不起她,可身体却无法离开她。”

“这个我明白。”忽然阿辽沙插了一句。

“真的?看来你是真的懂得,你一听就表示懂得了,”拉基津若有所指地说,“刚才你脱口而出,是无意间说出来的,那倒是更加难得的坦白。这么说,你并不陌生这个问题,色欲的问题你已经思考过了。你呀,好一个童男!阿辽什卡,我承认你是圣洁的,可你不声不响,鬼知道你在不声不响中已经想过多少事情,也许其实你什么都懂!一个童男居然弄懂了如此深奥的问题,——我早就仔细观察过你。你是卡拉马佐夫家的成员,是地地道道地卡拉马佐夫——可见,血统和配种其实是起作用的。你父亲是色鬼,你母亲是疯子。你干吗颤抖?我一语说中了,对不对?实话对你说吧,格露莘卡央求过我:‘你带他来(她说的是你),我一定扒下他的黑长袍。’她一劲儿缠着我:‘你带他来,你带他来!’我就想:她为何对你这么感兴趣?其实,她也是一个不一般的女人!”

“你说我不去,帮我谢绝她吧,”阿辽沙不自然地笑道,“米哈依尔,继续你刚才的谈话,稍后我告诉你我自己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