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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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不该举行的聚会8 (1)

第二章 不该举行的聚会8 (1)

丑剧

当米乌索夫和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向院长那里走去时,作为一个讲礼貌的、真正顾体面的人,一个反省的过程迅速出现在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心中,他因为自己不能自已而感到万分羞愧。现在他倒是觉得,他本来不应该持不屑一顾的态度去对待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这个小丑,他不应该在长老修道室内发脾气摆弄得自己失态。“至少这和修士们无关,”在院长居室前的台阶上他突然这样想,“如果这儿的人规矩正派——至少这位院长尼古拉神父也是贵族出身,我为何不对他们表示友好、亲善、礼貌呢?……。我不但不能跟他们争执,还应处处点头称是,以友好的姿态赢得他们好感,而且……而且……还应该证明给他们看:我跟那个厚颜无耻、言行乖张的小丑不是一路货,我跟他们一样,是身不由己地卷进去的……”

他决定把那些有争论的伐木权和捕鱼权彻底地让给他们,一言为定,今天就表明态度,撤回一切控告修道院的诉讼。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明白,事情究竟涉及到哪处山林、哪条河流,而且这一切也没有多大价值。

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进入院长神父的餐厅以后,上述诚意越发坚定了。不过,院长其实根本就没有餐厅,因为他的住所实际上只有两间屋子,当然,比长老那儿要舒适得多,宽敞得多。但室内的摆设同样也不讲究:以皮革作面料的二十年代的老式红木家具,不涂漆的地板,不过处处都一尘不染,令人赏心悦目。许多名贵花草摆在窗台上,不过布置得颇为华丽的餐桌此刻看起来最为气派,尽管这也只能是相对而言:桌木洁净,餐具锃亮,桌上摆着三种面包、二瓶葡萄酒、二瓶上好的修道院自己酿造的蜂蜜酒,在周围颇负名气的修道院自制的一大玻璃瓶缺克瓦斯(用面包或水是发酵制成的一种酸甜饮料。)。可没有伏特加。

拉基津事后说,这次宴席一共有五道菜:鲦鱼汤加鱼糜饺子;接着是鲑肉丸子;然后是用独到方法烹调的炖鱼;第四道是糖渍干果与冰镇果汁;最后一道是杏仁冰冻糕。拉基津在院长膳食房有熟人,这一切都是他心痒难熬特意去那儿刺探来的。拉基津哪儿都能打探到消息,因为他熟人到处都是。他是一个极其好事者,而且妒忌心也极重。他完全确信自己有可观的才能,然而在自我评价时总是神经质地加以扩大。他对自己能成为某一方面的大人物深信不疑,可是对他很有好感的阿辽沙却为一件事烦恼:他的朋友拉基津其实并不诚实,而且他自己丝毫也不曾意识到这一点,相反他认为,只要他不把别人放在桌上的钱偷掉,毫无疑问他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包括阿辽沙也不例外。

拉基津是个小角色,当然不会被邀请赴宴,不过帕伊西神父、约西甫神父以及另外一位司祭修士却得到了邀请。那几位神父已经在院长餐厅里等候了,当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尔甘诺夫和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走进那儿的时候。马克西莫夫地主也在一旁等候。院长神父走到屋子中央迎接他的客人。院长是一位高大、瘦削、硬朗的老者,黑发已染上不少银霜,长长的脸让人觉得他庄重严肃、清心寡欲。他默默和客人们互相行礼,这一回客人们都走到他跟前接受了祝福。米乌索夫甚至想吻一下手,却没有吻成,院长及时把手缩了回去。不过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和卡尔甘诺夫这次都完成了全部礼仪,十分虔诚地按信徒的方式吻了院长的手。

“我们必须请您大大宽恕我们,院长阁下,”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笑容可掬地开口说道,语气相当恭敬和稳重,“很抱歉,我们的同伴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不能和我们一起来;原因你一定知道了,他不得不谢绝您的盛情款待。刚才在佐西马神父阁下的修道室内,他说了一些不合适的话,因为与长子之间的家庭纠纷一时冲动而说了一些极不体面的话……看来此事(他瞥了一眼司祭修士们)院长阁下已经得知了。因为这个,他在认识过错和真诚悔悟的同时,感到非常惭愧,于是请求我们——即鄙人和他的次子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由衷地向您表示歉意、遗憾和追悔。……总之,他愿意并且希望今后能够将功补过,而现在,他请求您忘掉所发生的一切,请您祝福他吧……”

米乌索夫连续不断地说了这些。说完,他好像十分满意自己,以至于刚才的火气全部消失了。他又真诚地、十分地爱人类了。

院长听他讲完后,稍稍点头回答道:

“我为他的没有到来深以为憾。也许,在我们共进晚餐时我们会喜欢他的,同样他也会喜欢我的。各位,请就座用餐吧。”

他走到圣像前,开始出声祈祷。大家都虔诚地垂下了头,特别是地主马克西莫夫靠得很向前,诚惶诚恐地两手作船状合拢。

就在这个时候,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上演了一次恶作剧。他本来确实想往家走,他在长老修道室内做出了这般丢脸的举动,已不可能再去院长那儿赴宴了。他只感到再去赴宴未免太不可思议,倒不是他感到了应该自责和知耻知羞。可是,车夫刚把那辆他雇的破车停在招待所门前的台阶旁,他又忽然间不准备上车了。他想起了自己在长老修室里说过的话:“我在人前总是这样的感觉,好像我比任何人都卑鄙,谁都把我当小丑,——因为你们每个人都比我更无聊、更卑鄙,那我就真的扮演了小丑。”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产生了:为自己的丑恶行径报复所有的人。此刻他又忽然回想起,以前有人问过他:“您为什么这样痛恨某某?”当时他小丑式的无赖脸耍得登峰造极,竟回答说:“实话告诉您,他虽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我,可我对他干过一些事,说多损就有多损。并且,我一干完,就马上为此而记恨他。”

现在当他想起这番话时,脸上出现了无声的冷笑,心里在做短暂的思考。他的眼睛不怀好意地顿时一亮,甚至嘴唇也立刻哆嗦起来。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吧。”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在这一瞬间,用这样的话可以表达他藏得最深的心思:“反正我已名誉扫地,那我索性撕破这张脸皮,再冲他们啐上几口,让他们明白老子在他们面前就这样,没有什么难为情!”

于是,他命令车夫稍候片刻,自己径直回到修道院内,快步奔向院长居室。他现在还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只知道自己已不能控制自己,只需外力一推,马上就会达到某一令人作呕之举的最后界限。不过,那绝对不会是犯罪或法庭能加以制裁的行为,仅仅是令人作呕而已。到了最后关头,他总是能够约束自己,有时他自己也非常惊讶自己在这方面的能耐。

就这样,正好是祈祷结束的时候,他来到了院长的餐厅,看到宾主正好入席。他站在问口,把在场的人一一扫视了一遍,然后肆无忌惮地面对大家,发出一长串十分无赖的令人作呕的狞笑。

“你们以为我已经走了,可我又回来了!”他大声嚷嚷,冲着整个餐厅。

顿时,他的话把大家吸引过来了,却没有人言语。大家都能感觉到可憎可厌近乎荒唐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肯定是一场丑剧。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刹那间由平心静气转为怒不可遏。他心中原来已平息下来的火气直往上冒,一下子又死灰复燃了。

“不,我忍受不了!”他大声说,“我决计不能……绝对不能!”

血直往他脑袋里涌。他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但此时也不可能顾上斟词酌句,他拿起了自己的帽子。

“他不能什么?”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喊道,“什么‘决计不能和绝对不能’?我可以进来吗?院长阁下,您接纳我共进午餐吗?”

“非常欢迎,”院长回答道,“各位!恕我冒昧,”接着他马上补充道,“我真心诚意地请求你们撇开暂时的分歧,一起向上帝祷告,在我们心平气和地进餐的过程中和睦亲谊,促进友爱……”

“不,不,这不可能,”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立刻表示了异常激烈的反对。

“既然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认为不可能,那我也有同感,我不打算留下来。我来就为这件事。往后无论到哪儿,我都跟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共进退,他走,我也走;他留下,我也留下。院长神父,刚才您提到的和睦亲谊那句话伤了他的尊严,因为他不认我这个亲戚!是不是这样,冯?仲?你好,冯?仲!站在那边的是冯?仲吧?”

“您……指的是我?”地主马克西莫夫感到非常惊讶,他嗫嚅地回答。

“当然是指你,”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嚷道,“还能指谁?难道冯?仲可能会是院长神父吗?”

“可我是马克西莫夫,不是冯?仲啊。”

“不,你就是冯?仲。院长阁下,您听说过冯?仲那件事吗?那是一桩刑事案件:冯?仲在色相陷阱内被人杀死了——你们似乎是这样称呼那些地方的。他被人杀了、抢了,尽管他年纪很大,可还是被塞进了一只箱子钉得严严实实,然后装在行李车上从彼得堡往莫斯科托运。那些出卖色相的女子在钉箱子的时候闹得正欢,不是唱歌,就是弹琴。这就是关于冯?仲的故事。难道他死而复活了,那个冯?仲?”

“这究竟是为什么?怎么会是这么回事儿?”那几位司祭修士在一起议论纷纷。

“咱们离开!”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大声对卡尔甘诺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