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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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折磨7 (1)

第四章 折磨7 (1)

清爽空气中仍有怪事

“外边的空气清爽,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我的公馆中的空气都不新鲜。我们散散步吧,先生。我有件很想引起您注意的事。”

“我也要相告一件事……”阿辽沙指出,“只不过我不知道怎样开口。”

“我怎么会看不出您确实有事找我谈呢?您无事决不会来找我的,难道您只是为了来向我告小孩的状吗?这简直无法想象。谈到小伊柳沙,我不可能把这里边的一切都告诉您,此时此地我仅能把那一幕描述给您听。事情是这样的,上个星期的事了,我的澡擦子还不像现在这么稀拉——我指的是我的胡子,主要是一些小学生给我的胡子起了澡擦子这个别名。我要描述的是,那天令兄德米特里揪着我的胡子,拖着我从酒店到广场上,刚好碰上孩子们放学出来,伊柳沙当然也在里边。一看见我这副模样,他就马上跑过来,高声叫着:‘爸爸,爸爸!’他抓住我,抱住我,设法帮我逃脱,并且一边向侮辱我的令兄高喊,‘放了他,放了他,他是我爸爸,您就饶了我爸爸吧!’——真的他就这么喊着:‘饶了他吧。’还用一双小手,抓住令兄,抓住令兄的手,抓着令兄的手吻着。……那会儿他的小脸蛋我记得是什么样的,我忘不了,想忘也无法忘掉!……”

“我向您发誓,”阿辽沙激动地说,“一定要用最真诚的、最深刻的方式让家兄向您忏悔,就算是在那个大广场上下跪都可以……。我一定要他做不可,否则我就不会将他当作兄长看待!”

“啊哈,这仅仅是您在设想,并不是他本人的表示,不过是您一片热心仗义执言而已。不,既然这样,请允许我接着向您描述令兄至高无上的骑士风度和军官风度,因为那时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他揪着我的澡擦子拖着我走,完了之后放开了我,他说:‘你是一位军官,同样我也是,假如你可以找到一个正派人作决斗证人,可以让他来。我一定会奉陪,虽然你只是个混蛋!’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真正的骑士风度!那时我也带着伊柳沙离开了,但在伊柳沙的记忆中这事关家族荣辱的一幕却永远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当然啦,我们根本谈不上什么贵族的体面。

不用说您也清楚,刚才我的公馆您也到过了——您瞧见了什么,三位女眷在家里:一位是没腿的疯子;另一位是无腿的驼子;第三位有腿,可又太聪明,是个大学生,心中只想着重返彼得堡,去争取涅瓦河畔俄国妇女的权利。我就不必再谈伊柳沙了,他仅有九岁。全家就靠我一个人,如果我死了,他们将怎么办?——我只想问您这个问题。倘若我同意和他决斗,他马上杀了我,那后果将会如何呢?到那时我的家小怎么办?更糟的还有,如果他仅把我弄成残废而没有杀死我,不能干活,还留着一张嘴,到那时谁给我喂饭?到那时谁来收养他们四个?难道要让伊柳沙去求乞而不让他上学吗?要是同令兄决斗,上述严重的后果将变为现实。完全是无稽之谈,其它什么也不是。”

“他一定要向您赔礼道歉,他必须在大家面前对您一躬到地。”阿辽沙又重新激愤地说,这时候他眼中的怒火开始燃烧着。

“我曾想过告到法庭,”上尉接着说,“但是,看看我国的法典,从肇事人手中为我个人受的侮辱我可以得到多少赔偿?更没想到阿格拉菲娜还把我叫去,冲我喊道:‘别梦想了!你如果敢告他,我就会让全世界都知道,是因为你诈骗钱财他才会这样对你的,到那时别自己吃亏。’或许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不是主谋,而只是替别人充当走卒罢了,分明是她自己和费尧多尔指示我做的!她又说‘还不仅这些,我还要把你赶走,永远不许你在这做事,以后你就别想在这里得到半个戈比。我还会告诉我那掌柜的,他同样会把你赶走。’我心中想,要是连萨姆索诺夫也不要我了,那就没人再可能给我事做了。要清楚,他们是我惟一剩下的两个客户了。由于其它原因令尊费尧多尔不再信任我了。现在我能问您:今天伊柳沙把您的指头咬得怎样了?当着他的面在公馆里我没敢详细地问。”

“的确,非常疼,那时他的火气大得不得了。只因为我是卡拉马佐夫,他是在替您报仇呢,现在我已经弄清楚了这一点。但是,您没能瞧见,和同学们他是怎样扔石块儿的。这很危险,他们会砸死他的,他们是不懂事的孩子,飞过来的石块儿会打破脑袋的。”

“原来是这样。他今天被石块击中了,没落在头上,是砸在了胸前心脏上方,那是一块儿青紫。他回家都一路哭着,还不停哼哼,所以生病了。”

“知道吗,首先发动进攻的是他。为了您他才会这般恼火。他的同学们说,不久前一位姓克拉索特金的男孩腰部被他用削笔刀戳了一下……”

“我也知道了,是危险。克拉索特金是本地当官的,或许这将带来麻烦……”

“我建议您,”阿辽沙热切地往下说,“让他停学一段时间吧,待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了……等他的火气消了……”

“火气!?”上尉立刻接过话茬,“是的,是有火气。在他的身上火气可真大。您还不全了解,请允许我特别向你说说这个故事: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那事发生后,所有学校里的学生都在逗他,老是澡擦子长、澡擦子短的。那些学校里的孩子没有什么同情心:分开时他们个个全是天使,但凑在一块儿时,特别是在学校里,常常同情心全没了。他们不断地逗他,这激起了伊柳沙的义愤。如果是别的寻常的孩子,小小年纪的弱者,只能逆来顺受,为父亲而感到羞愧,但伊柳沙却完全不顾一切地一个人站出来卫护父亲,反抗所有的人。他护卫父亲,也是护卫真理,护卫正义。因为在他吻令兄的手,哀求他‘饶了爸爸、饶了爸爸’的时候,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或许只有上帝最清楚,还有我也知道。

“看,我们的孩子,——不,不是你们的,而仅是我的——别人瞧不起,但人格却非常高尚的贫困农民的孩子,世上的真理九岁便知道了。富家子弟哪可以知道!如此深刻的认识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而我的伊柳沙在广场上吻令兄的手时,仅要一分钟就将真理的全部涵义悟透了。

“他的意识中突然闯入了这样的真理,给了他一生难忘的一击,”上尉的情绪十分激昂,却又显得有些狂乱地说,同时握起右手猛击在左手掌心,这“真理”给了他的小伊柳沙怎样的一击被他形象地表现出来了。

“也就在同一天,他发了寒热病,那天夜里他满嘴胡话。一整天他没跟我说上两句话,几乎就不开口。我察觉在角落里他不时地瞅着我,并且伏在窗台上装做温习功课的样子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我觉察得出,他的心思全没在功课上。第二天我喝酒了,醉得十分厉害,记不起了许多事情,因为我只是个负罪的平凡人,想用酒浇愁。这时,孩子他妈也突然痛哭起来——我非常爱孩子他妈——最后一点儿钱被我用来买酒喝了,因为我实在是非常非常地痛苦。请别鄙视我,先生。醉鬼在咱们俄国都是心地最善良的人。最善良的人常常都是最贪杯的。我醉倒了,那天的伊柳沙不太记得了,但就恰好在那一天,在学校里从早晨起孩童们就拿他开心。他们冲他大喊:‘澡擦子,人家揪着你爸的澡擦子拖出酒店,你在一边跟着跑还求饶。’

“第三天,他从学校里回来,我一瞧——他脸煞白异常。我问他:‘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他没吭声。要不然立刻会掺和进他妈和两位小姐——况且两位小姐已经全知道了,甚至当天她们就知道了。瓦尔瓦拉已经在发牢骚了:‘两个小丑,两个滑稽戏子,凑在一起绝对没有什么正经名堂?’我说:‘是的,瓦尔瓦拉,你说的对极了,我们还能有什么正经的名堂?’那一次我就这样骗过去了。

“傍晚,我和伊柳沙开始出来散步。您应该知道,从前每天傍晚我和他出来散步,就是现在我们走的这条路线,自我的院子门口至前面的路上横在围栏旁边的那块儿大石头附近,本城的牧场便在围拦后边。这地方十分静寂,也非常优美。照例,我和伊柳沙手拉着手走着他的手又小又细,十分冰凉,——他原来就患有心痛病。他叫我:‘爸爸,爸爸!’我问:‘什么事?’只看见他忽闪着双眼说:‘那天他怎么那样对您,爸爸?’我说:‘这有什么办法,伊柳沙。’他说:‘不要跟他讲和,爸爸,不要跟他讲和。同学们都说他给了你十卢布为这件事。’我说:‘不,伊柳沙,现在爸爸决不会拿他的钱的。’他全身开始发抖,他抓起我的一只手就吻了起来。他说:“爸爸,爸爸,你一定要去和他决斗,我的同学们都在笑你是懦弱者,不敢决斗,却会收下他的卢布。’我回答道:‘不,我不能找他决斗,伊柳沙。’接着,我就对他简单地讲述了刚才我向您陈述的理由。

“听完后伊柳沙说:‘爸爸,爸爸,您还是别跟他讲和。等我长大了,让我去跟他决斗,到时我一定要杀了他!说这话时他的双眼亮得像两盏小灯。无论如何,作为父亲我还是要跟他说些合乎事理的话,我说:‘不对,杀人也是有罪过的,就算在决斗中杀人也同样。’他又说:‘爸爸,爸爸,那我长大了一定要把他打翻在地,我要用自己的军刀打飞他的军刀,然后冲上去挥舞着军刀冲他说:马上我可以杀了你,但是我饶了你,去吧!’您瞧,先生,他的小脑瓜这两天是如何地运转着,挥舞军刀复仇这回事是他整日里惟一想着的,所以这样的梦话他夜里也说。

“可是我是前天才发现他给打得很厉害。您是对的,我将不再让他上那所学校了。我知道他竟然会公开反抗全班,向他们每一个人挑战,他憋着一肚子的怨气,甚至我知道他的心在燃烧——我实在是非常担心他。我们父子两个又出来散步。他问道:‘爸爸,爸爸,世界是不是有钱人最强大?’我说:‘是的,伊柳沙,世上有钱人比谁都强大。’他说:‘我要努力挣钱,我要成为军官,打败所有的人,我将拿回沙皇给我的奖赏,到那时看谁还敢……’他停住了,小嘴唇仍在颤抖,然后又接着说:‘爸爸,我们现在这个城真不好,爸爸!’我说:‘不错,伊柳沙,这个城没什么好了。

’他说:‘爸爸,咱们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咱们的好城市去吧?’我说:‘搬,一定要搬,伊柳沙——只要我们攒够了钱。’我非常高兴能引导他离开那些阴暗的念头,于是我们俩开始幻想搬家到另外一个城市。一匹马和一辆板车是我们需要的,让妈妈和两个姐姐坐车,再用篷遮住车,我们两个步行跟随着;他也偶尔坐一阵子车,我则依然步行跟随着,因为这匹马我必须爱护,绝不能累坏它,就这样我们出发。伊柳沙听得眉开眼笑,高兴极了,特别是听到他可以有自己的马匹,自己也同时能够偶尔坐一阵子车。大家都知道,我们这儿的男孩子们都酷爱马。我们谈了很久,暗地里我感谢上帝,他那阴暗的心思终于被岔开,而且我还宽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