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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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朱嘉7 (1)

第八章 朱嘉7 (1)

拥有当然权利的旧情人

米嘉迈着大步迅速地一直走到桌子跟前。

“各位,”他像是在叫喊似的开始大声说话,但却结结巴巴的,“我没什么,没什么。”然后他忽然转过身去,面对着格露莘卡,后者则向着卡尔甘诺夫那边的扶手椅背上靠过去,并紧紧抓住了卡尔甘诺夫的一只手,“我……也只是路过。各位,能不能让一个过路人……和你们一块儿呆到天亮?在这屋子里,就最后一次,我只到天明,行不行?我只呆到天明。”

说最后那几句时,他是对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胖胖的抽着烟斗的男人说的。后者则傲慢地取下烟斗,毫不客气地说到:

“我们这儿不欢迎外人,先生。客店里还有别的房间。”

“是您呀,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怎么这么客气?”卡尔甘诺夫答道,“您好!请一块儿坐。”

“您好,亲爱的……真诚的朋友!米嘉迅速反应着并立刻向隔着桌子的他伸出手去,“向来我都很尊敬您……。”

“嗬!您手劲可真大,我的手指都快被你捏碎了。”卡尔甘诺夫笑了起来。

“他握手向来如此,向来如此!”格露莘卡勉强插了一句,面带微笑却掩不住胆怯的神情,但她从米嘉的样子断定他不会闹事,所以很惊奇,却也只胸怀不安的注视着他。她没料到米嘉会在这个时候,会这样走进来,并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她感到米嘉身上有着让她震惊的东西。

“您好,”地主马克西莫夫在和他打招呼。米嘉赶紧向他走了过去。

“您好,我真是太高兴了,您也在这里!各位,各位,我……”米嘉又面对着那位抽着烟斗的先生,显然他将他当作是这里最重要的人,“我飞似的赶来……只想在这个房间里度过我的最后一天和最后一个小时,曾住在这间房子里面……我曾经热爱过发疯般地爱过……爱过我的女皇!……先生们,对不起!”他狂热地抬高嗓门,“我跑过来时曾发过誓……。噢,先生们,请不必害怕,让我们共饮一杯酒后和睦相处吧!这可是我的最后一夜了。酒很快会送上来……。我带了这些东西,”不知为什么,他拿出了那沓钞票,“冒昧了,先生们!我要音乐,我要喧闹,要叫喊,凡是上回有过的,现在都要……可是,一条虫子、一条无用的虫子将从地上爬过,以后就没了!我要让我这最后的一夜纪念我的快乐!……”

说完这些他似乎已上气不接下气,他想说的很多很多,结果发出的却只是些奇怪的惊叹。望着他,望着他手中的那沓钞票,望着格露莘卡,波兰先生很是莫名其妙。

“我的宇王要是同意……”他刚想说。

“宇王?您指的是‘女皇’吧?”格露莘卡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您可真逗,米嘉,您老是这样说话。请坐,你在说什么呀?你可别吓我。别吓人好不好?要是那样,我欢迎您……”

“我像是在吓人吗?”米嘉振起双臂大声叫道,“哦,你们走你们的,别担心,我决不拦你们!……”随后,出乎大家意料的——他倒在一把椅子上,——当然,这点儿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转过脸去,朝着他面前的墙壁,像是和谁在拥抱似的两手紧紧的搂抱住椅背。他哭了。

“哟,看看你那德性!”格露莘卡大声责备他,“他过去来找我的时候也常常是这个样子,——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常常搞得我莫名其妙。有一次就像这样,在这儿哭了起来,这可是第二次了——丢不丢人呀!你说你哭什么?有什么值得去哭的?”她显得很神秘似的加了一句,且在这句话上语气特别重,还有几丝恼怒的味道。

“不哭……我……不哭……。晚安各位!”猛然间他从他坐的椅子上转过身来,并且突然间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这可不是那种像要是强行将脸上的肉堆砌起来的干笑,而是那种连续的,触动人心灵的而又略带神经质的笑,那么轻,却又那么有渗透力。

“看,又是这个样子……。喂,振作点儿,你振作点儿!”格露莘卡在他旁边劝他,“对你的到来我感到非常的愉快,真的,米嘉,我非常愉快,你明不明白?现在,我要让他加入我们的行列。”她像是对在座的每一个人说话——不,应该是下命令,可是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那样很明显是说给那个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斗的人听的,“我想要如此,我乐意!如果他非得走,那么走的人还要加上我,就这样!”当她加上那最后几句话时眼中闪出如炬的目光。

“我的尊贵的女皇所说的——对我来说就是圣旨!”波兰先生边说边拉起格露莘卡的手,在那上面很潇洒地吻了一下,“加入我们的聚会吧,先生!”他殷勤地邀请米嘉。

米嘉又恢复了先前那欢快的样子,让人以为他又准备高谈阔论,可他却没那么做。

“噢,我的上帝!”我真以为他又要没完没了呢,”说这话时,格露莘卡也显得有些神经质,“喂,米嘉,你给我听着,”他又向米嘉发出了命令,“别再激动起来一蹦三尺高。你带的香槟味道非常不错,我也想来点儿,可我非常不喜欢果子露酒。不过幸好你亲自到这儿来了,否则,可真是太没意思了……。你想要来狂欢的是吧?你从哪儿弄得那么多的钱,快把它们塞进你的口袋!”

此时米嘉的手里还抓着一把已被他揉成了团的钞票,在那儿汇集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最明显的就是波兰先生,此时米嘉不好意思把钱收回去,呆在那儿满脸通红。就在此时,小店老板把一瓶打开了的香槟和几只杯子放在托盘里送了进来。米嘉下意识地拿起了酒瓶,慌乱之中他竟忘了倒酒,幸好卡尔甘诺夫接过酒瓶并将杯子一一倒满。

接着,米嘉让店老板又拿了一瓶香槟。现在他早已忘了刚才还曾请那位波兰先生一起喝一杯友好酒。没有和他举杯,他甚至还没有等到大家都举起酒杯时,他就一下子把自己杯里的酒全干了。现在的他和刚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用一种只属于儿童的略带稚气的天真换下了那满脸的凄凉与悲切。他好像突然间就变得那么的温顺和谦和。当他看着大家——兴奋却又有些胆怯,时不时还表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经兮兮的鬼脸——此时,活脱脱是一只受过罚后却又得到主人原谅而能准入家门的小狗,脸上洋溢着一种掩不住的激动神态,他有些忘乎所以了,那略带稚气的笑融进了周围每个人的眼里。当他的目光落在格露莘卡身上时,他的笑依然是那么清晰,与此同时,他的凳子也已慢慢地贴上了她的扶手椅。他们的位置使他慢慢地看清了那两个波兰人是什么样子,虽然他对他们还知之甚少。

那个坐在沙发上的人给他的最深的感觉就是那地道的波兰本地方言和傲人的神情,特别是那只叼在嘴里的烟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抽烟斗吗?”米嘉这样对自己说。那波兰人差不多有四十岁,脸上的皮肤已显得有些松软,鼻子特别小,下面稀稀拉拉地留着两撇小胡子,胡子两边特别尖,那抹在上面的染色膏虽然使他显得很是傲慢不驯,可是米嘉对他却还没有半点儿怀疑,至少到现在为止。他那在西伯利亚做的假发显得十分差劲,而偏偏他的两鬓又被朝前梳,使人看来非常可笑,但就是这样也没能让米嘉感到他是多么的讨人厌。他戴假发自然有他戴的理由。对周围的一切他仍然持着非常美好的态度。

另一位波兰人比较年轻,他坐在靠墙的地方,非常明显的流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对在坐各位的谈话显得满不在乎,似乎是蔑视一切,可米嘉对他的感觉仍然不坏,和那个坐在沙发里的波兰人相比,他显得非常的高大,两个人简直没法比。这就是他对那人的全部印象。米嘉当时显出一个念头:“如果他要笔直地站立起来,至少要有十一寸(即俄尺的西尺十一寸,大约有一米九○)。”他认识到这位较高的波兰人定是另一位波兰人的朋友和手下,大约相当于保镖之类,抽着烟斗的波兰人可以对大个子波兰人发好施令。米嘉认为这样非常合理。到现在米嘉还是一点儿都猜不透格露莘卡的心思和她在说某些话时的隐隐约约的表情。在他那颗早就激动不已的心里现在早剩下惟一的一点儿念头,格露莘卡给他的似水柔情,她还让他如此近的接近她,这些说明她早就原谅了他。就连看到格露莘卡喝了一小口酒,他都感到有莫大的幸福。但是,他还是在刹那间感到了空气中那使人很不舒服的沉默,就用那种充满着希望的目光把在座的每一位都看了看。

“各位,我想咱们应该来些什么,别老是默不作声地呆着。”那透着欢快的目光仿佛在向每个人这样诉说。

卡尔甘诺夫打破了这种让人压抑的沉默,指着马克西莫夫道:“刚刚他还一个劲地胡言乱语,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卡尔甘诺夫像是看懂了米嘉。

米嘉立刻看着卡尔甘诺夫,旋即又转到了马克西莫夫那里。

“胡言乱语?”米嘉像是又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似的,极其干练地笑了两声,“哈哈!”

“非常正确。比如,他老是在说在二十年代我国骑兵的妻子差不多都是波兰女人,这难道算不上是胡言乱语?”

“波兰女人做妻子?”话头又被米嘉接了过去,他显得很是兴奋。

卡尔甘诺夫很清楚米嘉对格露莘卡的那种感觉,也看得出那位波兰先生是什么关系,可他对这些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只是在乎马克西莫夫。在这里碰见马克西莫夫纯属巧合,和这两个波兰人同样也是很偶然地在这家旅店里相遇。他和格露莘卡早就认识了,好像还和另外一个人到过她的家,那时候他就觉得她不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可是格露莘卡在此还一味地用她的充满柔情的眼睛温柔地望他,在米嘉还没来时还一个劲地向他讨好,可他对此却丝毫不予理会。他非常年轻,看上去最多二十岁,穿着打扮非常入时。

脸庞很白也很可爱,头发呈现棕色,浓而密,非常好看。在他那白净的脸庞上有一对非常漂亮的大眼睛,是一种透明的天蓝色,这使他看起来十分的聪明,而且也还有一些深沉的感觉,这些都显得似乎和他的年龄很不协调,他说话和做事时别人都会觉得他就像个孩子,他自己可能也知道这一点,可他对此没有一丝的扭捏之感。他给人总的感觉是:很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我行我素却也不失友好和亲切。他常常会因为一些非常不屑一顾的小事而一下子非常的兴奋和冲动,而或是一下子瘟头耷脑地毫无精神。他经常性的表现出一种僵硬的、倔强的表情,他会一边看着你,听你劝说,而另一边却依然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您说说看,这几天,我一直带着他坐车到处转,”他继续到,只是说话显得有气无力,可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是矫揉造作,非常的自然,“不知道你有没有忘记,就在前几天,你弟弟还把他从马车上推下来,摔出去好远?就因为这个,我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于是就带他到乡下来,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是在路上。可他现在一个劲地胡言乱语,我都为和他一块儿感到脸红。目前我是在送他走……”

这时,抽着烟斗的波兰先生发话了:“这位先生肯定以前没碰到过波兰女人,说的一点儿都不真实。”他向马克西莫夫说到。

事实上,抽烟斗的波兰先生说着一口不错的俄语,比他那虚假的性格要好得多。他所说的俄语也被他有意识的掺杂进一些地道的波兰地方口音。

“我的妻子就是波兰女人。”马克西莫夫带着一种不恭的笑回敬了一句。

“哦,您以前是不是参加过骑兵部队?您指的不是骑兵吗?您以前是个骑兵?”插话的是卡尔甘诺夫。

“说得好,他会是个骑兵?哈哈!”米嘉也插了进来。他在一旁听得乐不可支。只要有人讲话,他就会把他那充满探求的目光抛向谁,似乎能从在座的所有的人那儿知道许多特别有意思的新奇的事情。

“是这样的,大家听我说,”马克西莫夫把身子转过来,“我的意思是,那些波兰姑娘……都非常漂亮……如果要是和我们的枪骑兵一块儿来一支玛祖卡舞……一位波兰姑娘如果和枪骑兵们跳一支玛祖卡舞,然后就会立刻像只温训的小猫一样跳到他身上……像一只可爱的小白猫……就算她的波兰父母看到了也不会阻扰他们……随他们便……到了第二天那些当兵的就会去她们家求亲……就这么简单……到她们家去求亲,哈哈!”说到最后马克西莫夫禁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这家伙是个骗子!”椅子上个子较高的那个波兰人一边架起了二郎腿一边小声地嘟嚷了一句。这时米嘉看到了他的皮靴子厚厚的跟上粘着许多泥。从整体上来看,这两个波兰并不怎么讲究衣着打扮,浑身上下有不少油渍。

“嘁,说别人是骗子!你怎么能够这样讲别人?”格露莘卡显得有些生气了。

“阿格丽品娜小姐,刚才那位朋友看到的只是波兰庄稼人家的女儿,而不是什么名门小姐。”抽烟斗的波兰人向格露莘卡解释到。

“肯定是的!”另一位波兰人肯定地附和,带着一种轻蔑地神情。

“别那么傲慢!他们有他们说话的权力,别打断他们,我很喜欢。”格露莘卡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们。

“我不是故意打断他们,小姐。”戴假发的那个波兰人语重心长地讲到,盯着格露莘卡看了许久,在露出一种悠然自得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后,又抽起了他的黑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