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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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七章

一早,我叫来了旅馆的堂倌,对他说,我的账单单独开列。我住的房间不是很贵,还不足以使我提心吊胆、彻底地搬出旅馆。我有十六个腓特烈金币,而那里……那里也许还有财富!一件怪事,我还没有赢,但是举止、感觉和思想已经像个大富豪了,然而,我不能不这样想。尽管时间还早,我打算立即去“安格列特尔”旅馆,到阿斯特列依先生那儿,他住的旅馆离我们很近。突然,德?格里耶走进了我的房间。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况且近日来,我同这位先生的关系最为生疏,最为紧张。他明显不想掩饰自己对我的鄙视,甚至极力把它表露出来。而我——我则自有个人方面的原因看不起他。一句话,我恨他。他的到来使我大为惊讶,我顷刻明白了,其中必有特别的缘故。他进来的时候,非常殷勤,对我的房间也赞赏一番。

看到我手上已经拿着帽子,他打听,我是不是一大早出去散步。当他听说我去阿斯特列依先生那儿谈事情时,他想了一会儿明白了,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忧心如焚的神色。德?格里耶像所有法国人一样,也就是说,是在需要和有利可图时,笑容可掬、殷勤客气;在必须停止微笑和献殷勤时,一副面孔冷漠得令人难受。法国人的殷勤很少是真的,他们的殷勤似乎总是迫于某种命令,出于某种心机。比如,他们在看到有必要装成耽于幻想、古怪、超脱尘世的人,那么,他们的幻想是最愚蠢的,最荒唐的,都是一些先前做好的,而且早就陈腐不堪的老模式。法国人的本质是由最庸俗的、最卑微的、最平庸的东西组成——简言之,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人。依我看,只有一些新手,特别是俄国姑娘才会迷上法国人。沙龙中的殷勤、放肆、欢乐,这种一层不变的模式,每一个正派的人一眼就会看透,一看就会无法忍受。“我来您这儿谈事情,”

他说,他的样子尽管很彬彬有礼,但很自尊,“我不隐瞒我是受人之托,或者最好说,是将军的调停人。我的俄语特别蹩脚,昨天,我什么都没有弄明白。不过将军给我详细地解释了,我承认……”“德?格里耶先生,不过,您听我说,”我打断了他的话,“瞧,您在这件事中承担了调停人。我,当然喽,不过是一个家庭教师,从来没有过非分所求,去想做这家的密友或者与他们建立一种更亲近的关系。因此,我也不知道所有的情况。不过您给解释解释:难道您现在完全属于这家的家庭成员了吗?最后还有,因为您在各方面都一定介入了,如今在各方面,您都是一个调停人……”他不喜欢我的问题。对于他来说,这太赤裸裸了,不过他不想泄漏什么。“我和将军的联系,部分是某些事务,部分是一些特殊的情况,”他冷冷地说,“将军叫我来请您放弃您昨天的打算。当然喽,您考虑的一切是巧妙的,但是,他真的请我告诉您,您根本不会得手。除此之外——男爵不会见您,最后还有,在各种情况下,他有一切手段避免以后来自您的不快。

您自己得承认。您说说,为啥要闹下去?将军答应您,一定重新把您接回去,只要一有好机会,在此之前,您的薪金照算,全部的薪金。这可相当优惠,对不对?”我非常心平气和地反驳了他,说他有些弄错了,说不定男爵不会把我赶出来,与此相反,他们会听我说完。然后,我请他说实话,他来大概是为了打听:我究竟怎么着手这事?“啊,我的天啊,既然将军如此感兴趣,那么他自然很乐于了解您将怎么做?这太合乎情理了!”我开始解释,他懒洋洋地听了起来,朝我稍稍倾着脑壳,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嘲讽神色。一般来说,他的样子相当高傲,我尽力装出我把此事看得最严重不过的样子。我解释说,因为男爵找将军告我的状,就像告将军的一个奴仆一样。所以,第一,搞掉了我的工作;第二,他藐视我,认为我不能替自己行为负责,不值得跟我说话。

我当然认为,我的确被侮辱了,但是,我考虑到年龄、社会中的地位等等、等等的差距(说到这里时,我差一点笑了起来),我不想再轻率从事,也就是说,不直接向男爵提出决斗或者只是建议他决斗。不过,我认为,我有充分的权利向他,特别是向男爵夫人,表示我的歉意,更何况,近一段时间,我的确感到自己身体不好,精神紊乱,这样说吧,感到自己昏昏沉沉,等等,等等。但是,昨天,男爵本人去将军那儿,要求将军解我的职,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污辱,他把我置于尴尬的境地,如今我无法向他,向男爵夫人表示我的歉意。因为无论是他,还是男爵夫人,整个世界都在想,我是因为害怕才去道歉的,去是为了牟取自己失掉的职位。出于所有这些情况,我现在不得不请求男爵本人首先向我道歉,用最适度、温和的语言——譬如说他根本不想侮辱我。在男爵说完这话以后,那时我的手脚已经被解开,我坦率、真诚地向他表示我的歉意。总之一句话,”我在结束时说,“我只是请求男爵给我解开手脚。”

“嗳,您这太吹毛求疵,太认真了!您为啥去道歉?您也得同意吧,先生……先生,您想做的这一切是故意为难将军吧,说不定您还怀有某些特别的目的……我的亲爱的,请您原谅,我忘了您的大名,是阿力克谢先生?……是不是?”“对不起,亲爱的侯爵,(④原文为法语。)您为什么对此事感兴趣?”“不过将军——”④“将军怎么啦?他昨天说了,他应该处处留神……他太害怕了……,不过我一点儿也不理解。”“这里有,这里正是有个特殊的情况,”德?格里耶用求情的口气说,话音里越来越流露出他的烦恼,“您知道康明小姐?”“就是布朗歇小姐?”“是的,是布朗歇?德?康明小姐和她的妈妈。您本人也同意,将军……总而言之,将军搞上恋爱了,说不定都会在这里举行婚礼。您想象一下,在这种情况下,各种各样的丑事、闲话会……”

“这里我没有看到任何涉及婚姻的丑事、闲话。”“但是,男爵的脾气非常暴躁,您知道普鲁士人的性格。他能为一点小事争吵起来。”“他对我发火,而不是对你们发火,我现在已不属于……家的人了(我故意装得越糊涂越好)。对不起,布朗歇小姐嫁给将军,这事已经定了吗?他们为什么还要等呢?我想说——为什么这事还瞒着,至少是瞒着我们,瞒着家人呢?”“我不能对您……不过,这还没有完全……但是……您知道,他们在等俄国的消息,将军应该安排……”“噢,噢!祖母!”德?格里耶仇视地看了我一眼。“总之一句话,”他打断了我的话,“我完全寄希望于您天生的好意、您的智力、分寸……您当然是为了待您像自家人、爱您、尊重您的家庭而做……”“得了吧,我已经被赶了出来!您现在这样说,这只是做做样子。但是,要是人们对您说:‘我当然不想扭您的耳朵,不过为了做做样子,您还是让我扭扭耳朵吧……’您得同意。这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要是这样,要是任何请求对您都不起作用,”

他开始严厉而又傲慢地说,“那么,我得使您相信,他们将采取措施。这里有行政当局,今天就可以把您赶出去!——活见鬼!像您这样乳臭未干的人……还想和像男爵这样的人决斗!您想想,会给您太平吗?您要相信,在这里,谁都不怕您。我来请求,更多的是出于自己的考虑,因为您惊动了将军。难道,难道您没有考虑,男爵不会叫奴仆直接把您一赶了事吗?”“不过,我自己不会去的,”我极为平静地回答,“您错了,德?格里耶先生,一切都会比您想的要体面得多。我现在就去阿斯特列依先生那儿,我请求他做我的中间人,一句话,做我的证人。此人喜欢我,他一定不会拒绝。他去男爵那儿,男爵一定会接待他。要是我本人家庭教师,看来是太微不足道了,哼,到底是没有保护人。那么,阿斯特列依先生是勋爵的侄子,是一个真正的勋爵的侄子,这大家都清楚,就是皮勃洛克勋爵,这位勋爵就在这儿。请您相信,男爵对阿斯特列依先生会有礼貌的,会听他把话讲完。要是他不把话听完,那么,阿斯特列依先生会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您是知道的,英国人是多么固执),会派朋友到男爵那儿去,而他的朋友都是一些好人。现在您估计一下会有什么结果,也许不像您所想象的那样了。”

法国人被吓坏了,确实,一切非常像真的,我说不定真有力量打算挑起事端。“不过我可请求您,”他完全是用央求的语气说了起来,“停止这一切吧!闹出事来,您好像快活?!您不要决斗,而是要闹事!我说过,这一切都很幼稚,甚至很巧妙——也许,这正是您所要达到的,不过,总之,”他看到我站起来拿了帽子后,结束话语说,“我来这里是向您转交一位女士写的信,您读一读吧——吩咐我等回话。”他一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好、并用封缄纸封好的纸条,递给了我。是波林娜的手迹。

我觉得,您打算继续闹事。您生气了,开始胡闹。但是,此时有一些特殊的情况,说不定我以后会向您解释。请您停止吧,别闹了。所有这一切是多么愚蠢啊!我需要您,您自己也答应过听我的话。您回忆一下什兰根贝尔格。我请求您听我话,假如需要的话,我就下命令。

您的波

又及:要是您现在还在为昨天的事恨我,那么我请求您原谅。

我看完这几句话,一切都似乎在我的眼前翻了个身。我的双唇发白,接着,我开始颤抖。该死的法国人看着我,样子特别谦恭,并常常移开视线,装出他似乎没有看到我的一副窘态。最好他哈哈大笑,嘲笑我一顿!“好吧,”我回答说,“您告诉mademoiselle(小姐),叫她放心。不过,对不起,我问您,”我尖刻地补充说,“您为什么这么迟才把这信交给我呢?我觉得,要是您专门为完成这一使命而来,与其是说了很多废话,您还不如一开始就把它交给我……”“哦,我曾经想……一般来说,这一切挺怪的,请您原谅我真太急了。我自己想快点儿从您这儿打听到您的意图。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可不知道这纸条上写的啥,我想,我总归来得及转交给您。”“我明白了,她再三吩咐您,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再转交,假如用交谈已经平息了,那就不必再给信了。是不是?德?格里耶先生,您直说吧!”“也许。”他说,他装出一副特别拘谨的样子,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我。

我拿起了帽子。他向我点了一下头走了。我觉得,他的嘴角上带着嘲弄的笑意。是的,怎么能不是这样?“法国佬,我和你还会交手,还会较量!”我一边下楼梯,一边嘟嘟囔囔地说。我的脑瓜什么都不能想,好像他被什么东西打昏了似的。室外的空气使我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点儿。两分钟以后,我的头脑刚刚一清醒,就突然清晰地浮现两个想法:第一,这些小事以及顽童昨天顺便说出的一些调皮捣蛋、难以置信的威胁,引起了大家的恐惧!第二个想法:这个法国人对波林娜的影响究竟怎样?他说一句话——她就做他需要做的一切,写了纸条,甚至请求我。当然喽,他们的关系对于我来说,从最初的一开始,从我刚刚开始知道他们起,就一直是个谜。不过,近一段时间以来,我发现她厌恶他,甚至蔑视他,而他对她似乎都不屑一顾,甚至对她无礼。这我看在眼里。波林娜本人对我讲起过厌恶的事,她已经突然袒露了极为重要的自白。这就是说,他真的在控制着她,她被锁套在他的枷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