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满意足,这是因为,在明天来临之前,他结束了对于他来说很讨厌的事,他像一个刚刚离开教室的板凳、被允许奔向也喜欢玩的淘气鬼那儿玩的小学生一样。纳斯坚卡,请您从侧面瞧一瞧他,您马上发现,一种喜滋滋的情感,已经成功地影响到了他微弱的神经,影响到了他处于病态兴奋的幻想。瞧,他在考虑什么……您想,他在考虑吃饭?考虑今天晚上?他在望什么?这位先生,他仪表堂堂,一个阔太太坐在快马拉着的四轮轿式华丽马车上打他身边过去,他正姿势优美地朝她哈着腰,是不是在望这位先生?纳斯坚卡,不是,现在,他哪能顾及这类婆婆妈妈的事!现在,他自己特殊的生活已经够丰富多彩了;在某种程度上,他突然间已经变得很富有,在他的面前,夕阳最后一点余辉的一闪,如此欢快,岂能枉然,在他燃烧着的心灵中,唤起了许许多多一连串的遐想。现在,他几乎没有发现那条路,曾几何时,发生在那里的最为婆婆妈妈的事还能使他震惊。现在,‘幻想之神’(亲爱的纳斯坚卡,要是
您读过茹可夫斯基((瓦西里·安德烈耶维奇·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国浪漫主义诗人,普希金的老师。)的诗就知道了),用她漂亮的手,已经织满了金纱,来他跟前展示各种各样史无前例的、别出心裁的生活图案,谁知道,也许她要用她美丽的手,把在漂亮花岗岩石铺成的路上往家跑的他拉到清澈无尘的七重天上去。您倒试试要他停下,您突然问他,他现在站在哪里?他走在什么街道上?也许现在他什么也记不起来,无论是他现在走的路,无论是他站的地方,都想不起来,接着,他懊恼地红着脸,为了挽回面子,胡乱扯几句。
一个高龄的老太婆迷了路,在路中间很有礼貌地叫住他,问她所要走的路,他哆嗦了一下,差一点儿叫了起来,他恐惧地打量着四周,为什么,这就是原因。他烦恼地皱着眉头,继续朝前走,他几乎看不到,不只是一个行人看着他发笑,眼光尾随着他;一个小姑娘在胆怯地给他让了路后,睁大眼睛,看着他独自傻笑和手势,大声地笑了起来。但是,在自己愉快的飞行中,那个幻想之神抓住了老太婆,抓住了好奇的行人,抓住了笑着的小姑娘,也抓住了此时已经在自己挤满方坦卡河的船上吃饭的庄稼汉(我们假设我们的主人公此时经过方坦卡河),淘气地把所有的人,把所有的东西都织到自己的十字布上,他(它)们就像苍蝇一样被粘到蜘蛛网上。接着,怪人带着重要的新收获,已经走进了自己的安乐小窝。他已经坐下吃饭。
他早就吃完饭,只是到了若有所思、总是愁眉苦脸的马特廖娜——为他服务的佣人——把桌子全收拾完、给他递上烟斗时,他的神志才清醒过来。神志清醒过来后,他惊讶地想起了他完全吃过了,毫无疑问是吃过了,只是他忽略了是怎么吃的。房间里黑了下来,他的心灵感到空虚、凄凉;他周围的整个幻想王国全都崩溃了,崩溃得不留痕迹,没有声响,没有折裂声,就像一场梦,顷刻倾刻化为乌有,而他自己也不记得脑海中想的啥。不过,一种很容易使他的心胸隐隐作痛、焦躁不安的愁绪,一种新的愿望,在诱惑地挑逗、刺激他的幻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召来了一连串新的幻影。小小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孤独感和惰性培养着想象力,它容易燃烧,容易沸腾,就像老马特廖娜的咖啡壶里的水一样(马特廖娜正在隔壁的厨房里不慌不忙地张罗,煮自己的咖啡)。瞧,幻想突然潮涌翻滚,瞧,我的幻想家手上无目的地乱抓起来的一本书,他还没有读到第三页,就从他的手中滚落了下来。他的想象一切重新就绪,被勾起,接着,在他的面前,一个崭新的世界,一种令人陶醉的新生活展现出自己光辉灿烂的前景。一次新的梦——一次新的幸福!再一次服下精致、甜蜜的毒药!啊,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他拥有多少!在他感人的目光看来,我和您,纳斯坚卡,多么懒洋洋地、缓慢地、萎靡不振地活着;在他的眼光看来,我们大家都多么不满自己的命运,我们受尽了生活的煎熬折磨!
的确也是真的,您瞧,事实上,第一眼,我们之间的一切就是多么冷冷冰冰、阴森难受,似乎在相互生气。‘一帮可怜的人啊!’我的幻想家想道。他这样想,不过一点也不奇怪!您看看这些变化神奇的幻影,在他的面前,它们是多么令人陶醉,多么玲珑奇异,多么漫无边际、广阔浩瀚,它们构成了一幅如此迷人心醉、生气勃勃的画面!毫无疑问,在这幅画面上,占首位的,作为天字第一号的人物,当然是他自己——我们的幻想家——的贵体了。您瞧,这些传奇是如此千姿百态,这一连串的、如醉如痴的幻想是多么无穷无尽!您要问,他大概在幻想什么?干吗这样问!幻想一切……幻想了一个先是没有得到承认、后来头戴桂冠的诗人的作用;幻想了同霍夫曼(恩·霍夫曼(1776-1822):德国浪漫主义作家、作曲家、画家。
)的友谊;幻想了圣巴托罗缪之夜(圣巴托罗缪之夜:也称圣巴托罗缪惨案,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罗缪节)前夜,巴黎天主教徒大规模屠杀胡格诺教徒。),幻想了黛安娜·薇侬(黛安娜·薇侬:英国作家沃尔特·司各脱(1771-1832)的长篇小说《罗伯?罗伊》中的女主人公。),幻想了伊万四世(伊万四世(伊万·瓦西里耶维奇,1530-1584),“全罗斯”大公(1533年起),俄国第一个沙皇(1547年起)。)攻克喀山汗国的英雄业绩,幻想了克拉拉?莫布瑞(克拉拉?莫布瑞:司各脱小说《圣罗兰之水》中的主人公。),幻想了叶夫菲娅?丁斯(叶夫菲娅·丁斯:司各脱长篇小说《米德洛西恩的监狱》中的人物。),幻想了教会会议以及会议上的胡斯(扬·胡斯(1371-1415):捷克人民民族英雄,捷克宗教改革思想家,后受康斯坦茨公会议审判,被处火刑。),幻想了《恶魔罗伯》(《恶魔罗伯》:是法国作曲家梅耶贝尔(1791-1864,原名是雅各布?利布曼?贝尔)的剧目。)
中的死人起义(您记得音乐吗?很有坟场的气氛!),幻想了明娜(明娜:是俄国诗人茹可夫斯基(1783-1852)短诗中的人物。)、布伦达(布伦达:俄国诗人伊万·科兹洛夫(1779-1840)诗歌中的人物。),幻想了别列津纳河之战(别列津纳河之战:别列津纳河位于白俄罗斯,1812年11月拿破仑率部队强度别列津纳河,结果被打得溃不成军。),幻想了在沃——达伯爵夫人家朗诵长诗,幻想了丹东(丹东(1759-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活动家,后被处死。),幻想了Kleoatpaeisuoiamanti(意为:克娄巴特拉和她的情夫们。克娄巴特拉(公元前69-前30),埃及末代女王,风流逸事颇多,在许多作家的笔下,如莎士比亚、萧伯纳等,都有所反映。),幻想了科洛姆纳的小屋(科洛姆纳位于莫斯科州,1871年设市,普希金曾写过叙事诗《科洛姆纳的小屋》(1930)。)
幻想了自己的小窝,而他身边有一个可爱的人儿,在冬天的晚上,张着小嘴,睁大着眼睛,在听他说,像您现在听我说一样,我的小天使……不,纳斯坚卡,我和您对那种生活多么向往,而他,他,这个贪淫好色的懒汉怎么得到那种生活?他认为,这是一种贫穷的、可怜的生活,他没有预料到,对于他来说,说不定在某时,在敲响忧郁之钟时,他在这样的生活中,将一天天地奉送自己全部的幻想岁月,他的奉送,并不是为了谋求欢乐,不是为了谋求幸福,在那苦闷、懊悔和无穷无尽的苦难的时刻,他不想选择。不过,目前这一时刻——这一可怕的时刻尚未来到,他什么愿望都没有,因为他高于愿望,因为他拥有一切,因为他吃饱喝足了,因为他自己就是自己生活的画家,根据崭新的个人意愿,他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描绘它。要知道,这一童话般的幻想世界创造,是多么轻而易举,是多么自然逼真!这一切仿佛真不像主观臆想!说真的,有时都想相信,这所有的生活不是情感的刺激,不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不是臆想的欺骗,而的确是一种现实的、真正的、真实的东西!为啥,您说说,纳斯坚卡,在这时候,精神为啥要受到压抑克制?
像似有一种魔法,有一种摸不到、见不着的力量在左右,幻想家的脉搏跳动突然加快,他眼泪飞溅,泪水纵横、惨白的两颊在燃烧,他全部的生活充满如此强烈的欢乐,这是为什么?多少个不眠之夜,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欢乐和幸福之中,转眼间就流逝了,当玫瑰色的霞光照进窗户、依稀可辨而又富有幻想色彩的曙光照耀着阴森的房间时,像在我们彼得堡一样,我们的幻想家没精打采,疲惫不堪,他朝床上一倒,由于自己精神病态的激动与兴奋,由于心中有一种甜蜜醉人的疼痛,乐得他像死了一样地呼呼入睡,这是为什么?是的,纳斯坚卡,人们真会看错,真会不由自主地片面相信,一种真正的、地地道道的激情在他的心中掀起的波涛,人们真会不由自主地相信,在他那贫瘠的幻想中,有活生生的、可以触摸得到的东西。要知道,这是一个多大的欺骗——瞧,比如,爱带着无穷无尽的欢乐和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步入了他的心田,您只要瞧一瞧,您就会深信不疑!您看看他,相不相信,亲爱的纳斯坚卡,他自己狂想中所爱的人,他真的从来都不认识?难道他只是在一些诱人的主观幻觉中见到她?
他只是梦中才有这一炽热的爱情?他们俩忘记了整个外部世界,他们把各自的天地合二为一,把双方的生活融合在一起,之后,这么多年,难道他们真的没有手挽手地在一起走过?半夜三更,他们在分手之时,难道不是她躺在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肝肠痛断,听不到阴森恐怖的天空下铺天盖地的暴雨,听不到卷走她黑色睫毛上泪珠的暴风?瞧,凄凉、荒芜而又杂草丛生的花园,条条小径上长满了青苔,冷冷清清,阴沉惨淡,在这里,他们双双曾频频出入,期望过,愁闷过,恋爱过,他们相互爱得是如此之久,‘爱得如此天长地久,爱得如此倾心动情’,难道这一切全是幻想?还有这所古怪、古老的房子,她和她年迈、阴沉的丈夫住在这里多少年,生活得孤苦伶仃,一片凄凉,她的丈夫终日沉默寡言、肝火旺盛,总是吓得他们像孩子一样提心吊胆,他们相互只好把自己的爱沮丧而又胆怯地埋藏在心里,难道连这房子也是幻想?
他们受尽了折磨,他们害怕得要命,他们的爱是天真无邪的,是纯洁的,人是多么可恶啊(哎,纳斯坚卡,那是当然喽)!我的天啊,他,远离自己的乡土,在异国他乡,在南方,天气炎热,在一个如花似锦的永恒的城市里,在五光十色舞会上,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在宫殿里(一定是在宫殿里),灯火如海,金碧辉煌,在这爬满香桃木和蔷薇的露台上,她认出了他后,急急忙忙地摘下了自己的面具,悄悄地说了一声:‘我自由了’,之后,她颤抖着扑到了他的怀抱里,接着,他们乐得叫了一声,相互抱得紧紧的,在这一刻,他们忘记了苦难,忘记了离别的痛苦,忘记了所有的折磨,忘记了阴森的房子,忘记了老头子,忘记了遥远故土上昏暗的花园,忘记了那张凳子——他们曾坐在上面,最后深情地一吻后,在绝望的痛苦中,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了出去……难道他后来再也没有见到她?呀,一个健壮的高个小伙子
——一个乐天派和爱逗人笑的人,你们的不速之客——打开了你们的房门,大叫一声:‘喂,兄弟,我刚刚从巴甫洛夫斯克来!’我的天啊,老伯爵死掉了,一个非笔墨所能形容的幸福来到了,而突然,从巴甫洛夫斯克来人了!此时,你激动不安、一副窘态,像一个从隔壁的果园里偷了苹果、刚刚塞进口袋的小学生,顿时满脸通红,哎,纳斯坚卡,您一定会同意我说的!”
我结束了我的扣人心弦的叙述,扣人心弦地沉默了起来。我记得,我真想放声大笑,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有一个怀有敌意的恶鬼在我的身上蠕动,我的脖子被掐住,下巴被拉住,我的双眼越来越湿润了……我等着听我讲述的纳斯坚卡睁开自己聪明的小眼睛,等着她天真、尽情、欣喜若狂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后悔自己说得离题太远,我心中很久以前沸腾的一切,我能说得一字不漏,因为我早就给自己作好了判决,但是,我现在怎么也没有能克制住自己不照本宣读,我现在说出来也是徒劳的,说实在的,我不求人们对我的理解。但是,叫我吃惊的是,她沉默了一会儿,过不一会儿,她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怀着一种胆怯的同情心问:
“难道您真的这样生活了一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