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
知府满脸通红道:“曾大人,你太小看本府了。学差千里迢迢入川典试,下官出些轿钱,还不该吗?”曾国藩把银子往案上一放,深施一礼道:“大人误会下官了!川中受灾,下官走一路,难受一路。十两银子,能救二十条生命哪!”
这话让堂上堂下都受感动。长顺也感动得险些掉了眼泪。张殿元只得让随侍在侧的师爷把轿银收下。当晚,曾国藩等一行三人住进驿馆,一日三餐也由知府衙门单叫了厨子来驿馆单做。依着张殿元,当日就要呈文巡抚衙门,禀告学差已到简阳一事,被曾国藩拦住了。
曾国藩告诉张知府,副主考赵楫因有事晚一两天才能到简阳,待赵大人到后,知府再呈文禀告巡抚衙门亦来得及。因为京里的乡试公文早已来到四川各衙门了,相信该准备的,巡抚衙门早已备齐,应该是只欠东风了。
用过早饭,长顺和台庄便换了便装想在简阳各处转转,曾国藩也把纸笔砚拿出,想把落下几天的日记补上。恰在这时,知府张殿元青衣小帽悄悄走了进来,竟无人跟随。曾国藩不胜惊讶,赶忙施礼让座。
落座后,张知府小声对三人道:“各位上差,今晨简阳淤泥河口发现三具英吉利人的尸体,都泡得牛一般大,二男一女。简阳第一次出现夷案,本府有些心慌,不知该如何处理,特简衣来向上差讨个主意。夷案非同一般,关乎国家命脉。殿元一介四品小官,哪处理得了!”
长顺没言语。曾国藩问:“简阳也有夷人吗?”张知府答:“以前倒没有,只是近一两年简阳胡家在街心开了家烟馆,便开始有夷人了。这些夷人也只跟胡家有来往,不大在市面上走动。据本府私查,胡家烟馆的鸦片就是夷人带进来的。”
曾国藩又问:“夷人来简阳,不到衙门登记吗?”
张知府摇头道:“这些夷人都张狂得很,不肯到小衙门登记,好像巡抚衙门都有记录。”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对长顺道:“长侍卫,夷人进入境内,除到巡抚衙门备案外,照理是应该在当地衙门登记的,否则出现意外如何管理?”长顺也道:“简阳的英吉利人这么做,显然与大清律例不符。”张殿元跺脚道:“三年前,四川总督洪都就是因为境内出了夷人命案而遭革职的,还有一个专负责夷案的道员被杀了头。现在这样的事发生在简阳,这不是要本府的命吗?”说着话,头上已冒出热气:“时下,夷案最难办,谁经手谁倒霉。”
曾国藩冷静地想了想,忽然道:“张大人,夷人死于打劫定是无疑了。”见张殿元点了点头,曾国藩接着道:“人犯肯定是逃得无影无踪了。国人历来对夷人仇恨,仇恨的程度甚于匪盗。夷人在简阳贩卖鸦片而把知府衙门视如虚设,张大人何不就此机会惩治一下这些夷商?”张殿元瞪大眼睛反问:“人都死了,还怎么惩治?”
曾国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他把嘴凑近张殿元的耳边说:“就地悄悄深埋,给他来个一问三不知,可好?”张殿元精神一振,但接着就反问:“那夷人的头目岂能跟巡抚衙门善罢甘休?”长顺笑着道:“夷人贩货理应在当地的衙门备案,这样追究起来,自然就合乎情理。夷人追究巡抚衙门当属情理使然,巡抚自然要追究知府衙门,知府衙门怎么办呢?就只能追究那胡家了!张大人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曾国藩道:“胡家敢与夷人做鸦片生意,资财应该是相当雄厚的,全部抄没充公,怕能让简阳的老百姓吃上一年呢!府台大人这官恐怕就更好当了!”
张殿元这才放下心来。他站起身:“本府这就安排人去掩埋那三具夷人的尸体。上差们的一席话,使本府茅塞顿开,回头再来请教,就此告辞。”
望着张殿元远去的背影,曾国藩对长顺道:“夷人表面蛮横,其实诡诈得很,用那上瘾的鸦片掠夺我大清的白银,弱我国力人力,为祸着实不浅!尤其林则徐获罪后,夷人的气焰更是空前嚣张,朝中抚夷的人也越发地得势了!可那些夷人岂是得了这些便宜就能甘休的?长此以往,早晚要出祸乱!长侍卫,你是肃大人和皇上身边的人,可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长顺道:“大人高论!大人刚才的一番话,足见深思熟虑,满朝文武恐怕没有哪个能讲得出来。至于皇上的想法嘛,奴才就不知道了。”
三个人又闲谈了一阵,长、台二位这才走出驿馆,看简阳的街景。
驿馆里只剩下曾国藩一个人,他便把简阳发生的夷案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曾国藩在最后写道:“与夷人交涉最难持平,只能相机决断而已,别无他法。”顿了顿,他又写道:“夷人仗持船坚炮利,从无道理可讲。我大清文化发达,文明久远,地广人众,如何就落后耶?深以为怪哉!”他这时还没有看到魏源等人介绍西方的著作,所以找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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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几日后,赵楫等一行十几人姗姗而来。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公差而来,所以都穿着官服。为造声势,赵楫的轿前还特意竖了面“钦命四川典试”的旗帜,好不招摇!
到了驿馆,赵楫先给曾国藩施礼道乏,然后曾国藩再向官阶比自己大的赵楫施礼问安。不仅张知府觉着奇怪,连作陪的及同来的大小官员都很疑惑:着五品官服的曾国藩是这次乡试的正主考官,着四品官服的赵楫反倒是副主考官,万岁爷这是怎么了?
随后知府衙门禀告乡试正、副主考官已到的公文,由驿站发往省城的总督衙门。
第二天,知府衙门派了一百名亲兵,又为五位考官各备了一顶黄缎轿,代表皇命的意思,前面排了仪仗,加了开道锣回避牌,旗也打得耀眼。
五顶黄轿浩浩荡荡地向成都进发。一行人逢州过县,都有地方官员跪接跪送,食宿也安排得尽善尽美,让人一丝毛病也挑不出。沿途百姓都涌上街头,厮挤着看皇上差来的主考大人,一路的啧啧叹羡声。
一进成都,更让人感觉出乡试的重要来:四川总督宝兴宝大人,一早便带着布政使兼署按察使黄忠、提学使、各巡守道,及首府、首县等上百名大大小小的官员,光绿呢蓝呢的轿子,就排了长长一里地。又是焚香又是放炮,给死气沉沉的成都加了点亮色。成都的百姓相拥着看,主要街道都站满了人。
四川总督宝兴亲自来接乡试主考官,这让曾国藩、赵楫多少有点感激,从中也看出蜀人对这次乡试的重视程度。
曾国藩一落轿,宝兴就带人问皇上安,然后是对拜,接着是鼓乐齐鸣,直闹到接官厅。
宝兴是由京师兵部骁骑参领的任上调到四川做总督的。骁骑参领是正三品武官,总督则是正从一品大员。虽然四川和山东一样是简省,简就是小省,但总督因兼署巡抚,俸禄却一丝也不比其他的省份短,年末光养廉银就达一万两之多。宝兴其人也确是旗人中较有魄力和胆识的人,到四川刚满一年,便因政绩突出,得到穆彰阿力荐,被升授协办大学士,成了协揆。曾国藩离京前,穆彰阿特意把曾国藩叫到府里,对宝兴大加赞扬了一番;而对四川布政使黄忠却只字未提。这就暗示曾国藩,宝兴属于穆党体系。
进了大厅,由赵楫宣读圣旨,宝兴又是一阵跪拜,这才按品级落座。曾国藩、赵楫及几名考官因为是皇差,自然坐上首,以下依次为:宝兴、黄忠、长顺、台庄坐在一处,各巡守道与首府、首县及几名候补道坐在一处。接官厅空前地热闹。
闲聊了一会儿,宝兴便悄悄拉了一下曾国藩的手,用嘴努了努后面,两个人就一起进了接官厅的后堂。献茶毕,侍卫退出,宝兴这才道:“翰林公没进成都,穆中堂的信就已到了。”
中堂大人对曾翰林的学识人品赞誉备至,今日一见,果然与中堂大人信上说得一模一样。听京里来的人说,翰林公在洛阳被英桂诬陷,多亏圣上英明,本部堂真为翰林公捏一把汗呢!”
曾国藩笑道:“多谢宝大人挂怀。下官入蜀前,曾到穆中堂府邸向恩师辞行,中堂大人对宝大人也是赞不绝口,下官那时就想,皇上让宝大人坐镇蜀中,真乃川民之幸也!”
“言重了,言重了!”宝兴一边受用奉承话,一边笑道,“以后还望翰林公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
曾国藩则话锋一转,问:“四川乡试定的考期是九月初九日,现在已临近考期,不知考棚是否完备?乡试能否如期进行?”
宝兴知道曾国藩不愿谈私事,于是笑道:“请主考大人放心,九月九日四川大考定能如期举行。现在成都各会馆,已住进一千名秀才了,预计今年参加考试的人数绝不会少于三千名。”
“哦!”曾国藩也高兴起来:“这么多士子,比湖南多一倍呢,天府之国人杰地灵,果然名不虚传!”
宝兴道:“本部堂特意在府邸给曾翰林收拾了间客房,虽不典雅,倒也还干净,一会儿就让侍卫把行李搬过去吧。本部堂请教起来也方便。”曾国藩忙道:“不敢劳动宝大人,接官厅就蛮好。”宝兴正色道:“翰林公可不要错怪了本部堂,这可是穆中堂信中特意关照的,说翰林公皮癣未愈,最受不得潮湿,加之又在洛阳大牢里关了十几天,我怕主考大人这场二十几天的乡试挺不下来呢,误了皇家的事,本部堂可担当不起啊!”
曾国藩想了想:“下官还是住这里吧,乡试主考官不住接官厅,却住进总督府,这要传出去,有碍大人官声啊!动问宝大人,蜀中可有好郎中?说起这身皮癣,不怕大人笑话,倒真把下官害苦了,尤其是春夏交替、夏秋交替时节,几乎无一日不发作。在京师时,门房天天给下官挠背,几乎成了日课,直到挠出血,才感觉舒畅一些。”
说到这,曾国藩重重地叹一口气。
宝兴道:“翰林公无须多虑,明日我让人把怡兴堂的老掌柜请来,让他给诊一诊。怡兴堂出的专治皮癣的膏药,灵着呢。京师同仁堂都买他家的货呢!”
曾国藩急忙拱手:“那就有劳宝大人了。”宝兴站起身:“本部堂在总督衙门备了点薄酒素菜,为几位上差接风洗尘,估计时辰到了,我们走吧。”两个人就站起身,一前一后出了后堂。不大一会儿,众人簇拥着曾国藩、宝兴,步出接官厅,上百顶轿子缓缓朝总督衙门而来。
一顶小轿果然把一耄耋老者抬至接官厅,这便是已九十高龄的、成都最大的药行怡兴堂老掌柜徐和徐老先生。见徐和被人搀了进来,曾国藩大受感动,急忙跨前一步搀扶,又亲自斟了一杯茶奉上。
徐和落座后,顾不得喝茶,就急忙要为曾国藩验看皮癣。曾国藩屏退其他人,这才脱掉内衣。曾国藩内衣一脱掉,展现在徐和面前的是一副斑斑血迹的身躯,胸和背部最重,有的已经在结痂,有的尚在渗血,只见斑点,不见浓水,与一般的皮癣大不相同。
徐和看了许久,叹气道:“翰林公着衣吧,老朽活了九十二岁,只听祖上说过火蟒癣这一顽症,却不曾亲眼见过。现在想来,翰林公这身皮癣就是那火蟒癣了。老朽世代行医卖药,川中各大衙门所需药品均由怡兴堂供应。不瞒曾翰林,老朽说一句不知深浅的话,翰林公这身皮癣,怕是难以治愈的了。”说罢独自摇头叹息,莫可奈何的样子。
曾国藩一听这话,霎时愣在那里,脑海一片空白。许久,徐和才缓缓说道:“老朽所制的膏药中,倒有一种很对火蟒癣的症,但也只起缓解作用,不能治愈。”
一听这话,曾国藩缓过一口气来,说:“能缓解,对晚生来说已是恩同再造了。不瞒老前辈,晚生进县学前,为进一步求学上进,曾游遍大江南北投师寻友,同时也访问了无数药行、名医,但无一人敢下方开药。晚生这些年,是咬着牙硬挺过来的,有几次实在奇痒难耐,晚生就整夜地泡在盐水里。看样子,这身皮癣是真要被晚生带进棺材里去了!”
徐和站起身,很客气地说道:“翰林公公务繁忙,老朽就不打扰了。我回去后就着人把膏药送来。我再给翰林公抄一份方子,翰林公带回京后就可自行配制了,只求翰林公不要把方子传出去。我徐家几代制药,不曾外传过一个方子,老朽这是首例,翰林公珍重。”
曾国藩感动得双手抱拳:“老前辈如此义气,让晚生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只能说一声谢谢了!”曾国藩搀着徐和,直送到轿前,这才深施一礼作别。
午后,怡兴堂的药房总管把二十贴膏药送到,又递给曾国藩一封信。曾国藩知道那一定是膏药方子了,于是就拿出纹银二十两,封好送给管家,哪知管家却把银子推开了。
管家对曾国藩道:“老掌柜特意交代,膏药是送给大人的,曾大人先用用看,前胸后背各用一贴,七天后,膏药自然干结脱落,随发作随贴,没有固定时候,到时候也不用揭它,随它自然脱落。小的来时老掌柜特意交代,曾翰林是京里的官,我家药膏用上如有效果,就请大人动墨为怡兴堂题一块匾额,就算徐家世代的福了。”
曾国藩想都没想便道:“老掌柜如此义气,不管这膏药对不对症,本官也要为怡兴堂题块匾额。来人哪,笔墨侍候。”
门外的侍卫答应一声,一会儿便把笔墨依次送过来。曾国藩提笔在手,一气写出三张“怡兴堂”,字体古朴、凝重又不失隽秀。放下笔,曾国藩笑道:“转告老掌柜,随他老人家挑一张用吧。献丑了!”
管家欢天喜地地给曾国藩叩了一个头道:“小的替老掌柜谢过曾大人了。”管家走后,曾国藩马上脱掉衣服先在前胸贴了一贴膏药,又唤过一名当差的亲兵,为他后背贴了一贴,这才拆开信封开始看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