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4)
那荷香先是听到本家兄弟字眼,心就扑通一跳,后来又听到参加会试,这才一颗心落到肚子里,暗想:“只要不是来夺家产的就好!”于是满脸堆下悦色来,偷眼又把曾国藩瞧上几瞧,见那万顺虽生得不甚端庄,举止却比那万福强上千倍,又有功名在身,心下不由地生出无数的念头,就一口一个二叔地叫着,让人摆饭,要招待本家弟弟。
饭毕,曾国藩和长顺见万府到处是衙门里的人,料想万太太不会留宿,就径向那荷香抢先一步来辞行。
曾国藩对陪坐的管家道:“劳烦禀告嫂嫂一声,大哥的事情有衙门帮着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辞了。明天在下和小顺子就进京了。”管家赶忙进去通告,一会出来道:“太太请爷到后堂讲话。”
曾国藩急忙来到后堂,见万太太正一个人坐着发呆。
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嫂嫂,大哥的事有衙门帮着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辞了。不知嫂嫂还有何事吩咐?”
万太太回过神来,顿了顿道:“二叔知道什么!别看衙门的人来来往往的,其实是催着发丧呢!你大哥这一死,倒坏了一笔大买卖呢!”
曾国藩马上压低声音道:“有人赖嫂嫂的钱财不成?在下拼着这功名不要,也要为嫂嫂讨回公道!”
一见曾国藩如此讲话,荷香大受感动,她边擦眼泪边道:“你知道李纯刚李大官人的案子吗?”
曾国藩道:“在下一心想着进京博取功名,却从来不曾留意你说的这件案子。”
荷香道:“这李大官人的案子,全是你大哥受那狗知府的指使,一手做成的,连那告状的屠户苟二也是你大哥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口供啊!这是多大的功劳,二一添作五都有些亏呢,可你大哥一死,不仅二一添作五的话没有了,那知府狗官竟然只给了为嫂一万两银子!不是为嫂豁出脸去到公堂上闹了一场,狗知府总算同意又加了一万,要不亏得更大了!二叔也莫嫌当嫂子的一见面就跟你谈这些,为嫂已经窝囊得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呢。”
曾国藩问:“兄弟我不知道,那李大官人究竟有多大家业,嫂嫂得了二万两还嫌亏?”
万太太一下子瞪圆眼睛,愤愤道:“哼!为嫂别的事还真就不大理会,只有这件事你大哥生前跟我说得明白,那李大官人的产业说出来吓人!连地产带房产,当铺带钱庄,有三百多万呢!要不是这样,知府怎能下此毒手!把这笔财产算计到手,别说什么知府、道台,就是巡抚、总督,一辈子不出来做官也够花的了。”
曾国藩吃惊道:“要是照嫂嫂这么说,大哥莫不是被那狗知府给害的吧?”
荷香摇摇头:“这个倒不是,也是你大哥命薄,一见大笔银子就要到手,高兴出来的。他每天都是吃上一二百口就上床歇了的,哪知那天他高兴,连吃了五百多口还嫌不足,又连吃了三碗膏子水。还说,凭空里又多了上百万两的银子,别说五百口,就是一天吃它上千口,也吃不败呢!你说,这不是硬挣着头皮往死里奔吗?劝都劝不住!”
一句话,又说出荷香的泪来。管家这时进来禀告,说张捕头请的和尚到了,请太太示下。
万太太急道:“好个不知趣的狗才,奴家与二叔说几句家里话,你就一遍遍地催!该做什么还要我手把手教你不成?”管家被训得诺诺连声,倒退出门去。
至此,曾国藩已确定,李纯刚确是冤枉的。所谓三法司会审,也必是那知府和督、抚合谋,预先打通关节,把这案子弄成钦定的铁案。钦定的案子,任你有天大的能耐也是翻不过来的,皇上能自己推翻自己吗?不过,道光和乾隆的区别也恰恰在于道光是个敢于推翻自己的皇上,而乾隆则是个永远正确的主儿。
曾国藩正要告辞,这时一个家奴慌慌张张跑进来,先望一望曾国藩,没有讲话,显然有所顾忌。
荷香急忙说:“这是自家二叔,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家奴这才垂手回道:“回太太的话,王刑名刚才打发人来,说屠户苟二麻子夜里自家吊死在堂屋里,是他老婆报的案。”
曾国藩的心扑通一跳,暗道:“这知府好精细,把这个关键的人物干掉,这案子就是想翻,怕也翻不过来了。
荷香道:“那老苟死不死咋的,你又急个哪门子!快打发两个人去客栈,把二叔的行李搬过来,哪有放着偌大的一处宅子闲着,让自家二叔住在外面的道理。”
家奴答应一声是,正要动身,曾国藩赶紧起身:“不用嫂嫂费心
了,小弟住在客栈里倒也随便。明儿我再来。不知大哥几时起灵?”
荷香怏怏道:“就明儿吧,奴家也算对得起你大哥了。”
“好,”曾国藩一抱拳,“小弟先和小顺子回客栈,明儿一早再来侍候吧。”
荷香道:“二叔可早些来,奴家还有一些事情要和二叔商量。”
曾国藩答应一声晓得,就推门走了出来。到了客厅,见那长顺正在打盹,就咳了一声,又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才走出去。
院子里,二十几个和尚正围坐灵前,一片的诵经声,为那万典史的亡灵超度。衙役已不见一个,只有几个管家模样的人里里外外忙着。婆子、丫环都没精打采地各处站着。
回到客栈,曾国藩先把情况给长顺讲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想法说上一说,长顺却笑道:“如果真像万家太太说的那样,这案子倒简单了。卑职从管家的口中听到的却是另外的一番话。”
曾国藩一愣,急忙追问下文。长顺则先让店家沏了壶大叶茶端上来,又关上房门,这才讲道:“大人,卑职考你一考,你可知道保定府总兵是哪一位?”
曾国藩想也没想便答:“不是安格安军门吗?是提督衔。”
长顺先给曾国藩斟上一杯茶,自己又满上一杯,品上一口,才道:“就是这位靠着祖上的军功而做到总兵位置的安大人,胡闹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卑职在京里总能听到这位安军门的新闻,胡闹啊!”
曾国藩又问:“这位军门这样胡闹,提督怎么不加以约束呢?”
长顺叹了口气道:“这位安大人名儿上是个总兵,可实际是直隶的太上皇呢!安大人的泰山,可是咱大清的郡王爷呀!至于是哪位郡王爷,卑职就不讲了。出京时卑职就想,能做出这等通天大案的人,别说一个小小的知府不敢,就是直隶总督也要三思而后行啊!曾大人,卑职也是在旗的人,也是靠祖上的军功而走进皇宫大院的。卑职今天说句旗人不愿听的话,这大清的江山,早晚要葬送在这帮自家人的手里啊!”
曾国藩站起来踱到门边把门推开,探头向外望了望,确信无人后,才关上门,道:“长侍卫,事关江山社稷,没有证据,不可乱说呀!”
长顺一笑:“大人的举动真是好笑!我在旗的人尚且不怕,你一个书生又怕什么呢?”
曾国藩忙道:“长侍卫误会了在下的意思。在下出身卑微,受皇家隆恩,官至四品,无一日不盼我大清昌盛。在旗也好,不在旗也好,谁不是我大清子民呢?尤其像安军门这样的人,皇上的江山不就和他的江山一样吗?哪能不仅不爱护,反倒糟蹋呢?长侍卫敢讲郡王爷的话,在下可不敢呢。”
长顺笑了笑:“看把大人吓的!卑职还是讲那安总兵吧。听那万府的管家私下讲,直隶的大小官员惹不到安大人头上便罢,只要安大人瞧谁不顺眼了,那官员倒霉的日子也就到了。所以到直隶署缺的文武官员,先要拜的既不是上司,也不是制军、军门,倒是这位总兵大人。尽管没有人跟卑职讲李纯刚这件案子,依卑职看来,也必是那安军门所为。大人看呢?”
曾国藩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可那万太太讲的句句合情合理。现在想来,若按万太太的话推断,除非那知府想造反,否则,他是断断不敢这么做的。可我们刚来时,茶肆的人怎么讲什么教堂的话呢?就算知府是个回民,可那安军门是个在旗的人,总不会也是回民吧?”
长顺道:“安军门自然不是回民,但安军门的如夫人却是回民。安军门在直隶如此霸道还有一层,就是安家的女儿还是咱僧格林沁王爷的干女儿。”
曾国藩一听这话:“怪不得!僧王爷的蒙古马队可是咱大清的柱石啊!僧王的干女儿,也就是干格格了。僧王可是对大清忠心耿耿的呀,我圣主平三藩,老僧王的马队也是主力呢!”
长顺愤愤说:“我大清都像僧王爷那样,还能这样吗?我长顺要能入阁拜相,必定整治这些败类!可惜啊,我一辈子也拜不了相。”
曾国藩忽然一笑:“长侍卫现在在四阿哥身边当差,还怕没有这天吗?依在下看长公的前程,恐怕不仅仅是入阁拜相……”
长顺一笑:“还能封侯封王不成?”
曾国藩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留了个悬念给长顺。
又计议了一会儿,两个人决定分开行动。曾国藩仍去万府帮丧,长顺则去安格的总兵府见机行事。两人约定,仍在晚饭时分在客栈碰头。
计议妥当,各自安歇,一夜无话。
约人的方法
曾国藩早早便赶到万府,正赶上起灵,曾国藩只得哭上一场,又抚着灵柩出城去,把老万安顿到城外的法华寺,方回。
曾国藩回到万府,管家接着,迈进内室,万太太已等得正在发脾气。见过了礼,万太太道:“多亏二叔来得及时,才把你哥哥风风光光地送了去,奴家这里谢过了!不知二叔何时动身进京?可在京城找好了宿处?”
曾国藩道:“已和长沙会馆提前打了招呼,宿处是不成问题的。动问嫂嫂,莫不是京师里有什么事不妥帖?只管说就是了。”
那荷香先愣了半晌,忽然一笑,很妩媚地问道:“动问二叔,京师可有靠得住的钱庄?嫂嫂和你哥哥这几年虽没大出息,银钱倒是落得几文。我想求二叔寻个知根底的好钱庄把银子存上,落几个印子钱奴家也好过活,二叔看可使得?”
曾国藩想了想道:“这个在下安顿后就办,嫂嫂在保定等消息就是了。”话锋一转:“在下就此告辞了。”说完,抽身便走。
荷香独自一个人愣了半晌。
曾国藩回到客栈,长顺还没有回来,就一个人先泡了壶茶喝着等那长顺。长顺回来的时候,曾国藩已用过晚饭,看那长顺红头涨脸,曾国藩知道他用过饭了。
长顺自己斟了一杯茶,又把房门关上,这才开口说道:“大人,卑职今天在安府门前的茶肆里坐了大半天。那安格果然权势了得,去他府的蓝、绿轿没有断过,比总督衙门还热闹。卑职和那茶博士拉了大半天的话,多少了解些安府的情况。
安格卖官,都要经手一个叫文师爷的人。只要文师爷收了银子,藩司衙门就能挂出牌来。这是安府以前的门子讲的,想来不会错了。他还说,安军门和西域也有来往,去年安格过生日,西域还派人给他送了一件袍子,是很珍贵的那种。卑职回来的路上还在想,如果仅从李纯刚这个案子入手,怕很难扳倒安格。咱不如从别的地方试试看,只要能拿到他一两件证据,就算扳不倒他,也会给他点颜色看。”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说:“如果真像你讲的那样,那安格定是个老奸巨猾之人,想拿到证据,怕也难。又不能到总兵府去搜,就算请了旨去搜了,就能保证搜出证据吗?搜不出证据的后果……”一席话,说得长顺半天作声不得。
见长顺不语,曾国藩站起身踱了两步,又坐下喝了一会儿茶,才道:“总兵不同于知府,何况又有郡王爷这棵大树。我们明天再去安府的对面泡上一天,争取结识他府里的一两个人,好好摸摸底,如何?”
长顺朗声道:“长顺听大人的,只要能扳倒这安格,给咱大清除掉一害,粉身碎骨也值得!”
次日,曾、长二人早早来到安府对面的一品香茶肆,挑了个靠近窗子的桌子,要了壶龙井,曾国藩便漫不经心端详起对面的府邸来。
那时洋枪、洋炮还很少见,但这安府门两旁的亲兵却每人背了一条洋枪,门首已有两顶蓝呢轿停着,轿夫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曾国藩对长顺大声道:“不知对面是个什么人家,竟然有两个挎洋枪的给守门呢,气派大如京里的中堂大老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