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曾国藩惹毛了咸丰帝
联名上折斩罪犯
说起来,赵二尽管两代在大同经商,但并没有挣上多少钱,仅是糊口而已。
朝廷要在山西开办劝捐局,他便动开了脑筋。以往都是官府央求商人劝捐、行善,这次他为了能争到这差事,竟然花了一万两银子送给曾望颜,得了个赈灾委员的头衔和一纸盖有巡抚关防的公文。
劝捐伊始,他确实挺卖力气,很快便将募捐到的四十万两白银交到巡抚衙门,被曾望颜保举了个四品衔。但随着进款越来越多,他便不肯再安分下去,劝募来的银子,也不想老老实实地上交。私吞又怕官府追查,便私造了本假账,那账上进银和开销正好持平。
偏偏这时山西官场是最混乱不过的,谁都想不起派委员去查一查赈灾局又劝进了几多银子。曾望颜忙着进京面圣,新署抚常大淳是好好先生,造好的假账竟然没有派上用场。无人查无人问,促使他敛财的野心越来越大,后来干脆私刻了印信卖起了官凭,铺子也被他歇掉不开。
但他终于还是做贼心虚,怕官府真正追究起来,弄成竹篮打水一场空。官府他是靠不住,京里的大学士们他又一个都不认识。想来想去,只有靠洋人,才能保他无忧。但洋人也是认识银子的,银子少了怕还不起作用。他于是主动找到阿古利神父,提出要入教,并为教堂捐了十万两银子,作为见面礼,这才成了在教的人。赵二深知官府最怕洋人,只要和洋人结识上,比皇上的特旨还顶用。入教后,他不仅胆子越来越大,排场也越来越阔。每日都要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去馆子吃大菜、嫖女人,大把的银子往外扔,一丁点也不心疼。大同知府张同林,既穷又酸,他是正眼也不瞧一下的,几个月光景,他成了大同一等一的人物。
赵二最后说,劝捐的人没有几个不发财的。倒霉的人就只有他一个。曾国藩袖上赵二的供词,乘上绿呢大轿,径去巡抚衙门拜访那常大淳。进了巡抚衙门,文案老夫子把曾国藩请进上房,常大淳由一名小戈什哈扶着出来和曾国藩见了礼。
曾国藩落座,放眼看那常大淳,见面色红润,两眼闪烁,全无病态,心中就知这常署抚的病是装出来的。
当下也不说破,从袖中拿出赵二的供状,说道:“常中丞病成这个样子,本部堂原是不该来扰烦的了。可这件事情却关系到中丞大人的进退前程,本部堂如不来,又怕愧对大人。大人看看吧。”
曾国藩说着,很随意地把供状递过去。
常大淳皮笑肉不笑,道:“谢曾右堂错爱。愚兄这身子骨儿,实在不堪繁剧。”说着,接过供状,自顾看起来。
曾国藩趁这空档,悄悄打量了一下常大淳这上房。
这上房颇大,几乎可以和衙门的大堂比阔,却被常大淳摆了个满满当当。南面是书案,上面摆放文房四宝和一本翻卷着的书。北墙一个大竹篓,里面胡乱装了几件泥牛、泥马,想是私家秘藏。挨着大竹篓就是一排大小不一的画缸子,上面东倒西歪插放了四五十幅字画,有上轴头的,还有不上轴头的,猜想也不会太珍贵。西面则是一个小火炕,上面铺着一张山西的苇席子,想是抚院用来歇息的。东面就是堆放的几个木板箱子,虽被油漆油过,却分辨不出色彩,大概是年代久远磨损所致。
从这上房的摆设可以想象得出,常大淳的操守还是不错的。现在的封疆,还有哪个肯用旧木箱子装物的?不把马桶镀金边,就算廉洁了。
常大淳这时已把供状看完,见曾国藩眼望着一排木箱子发愣,就急忙咳了一声,道:“涤生,让你见笑了。这还是我做知府时请人做的,十几年了,一直舍不得丢开。这可是上好的柏木做成的,再过上一百年,说不准真能值银子呢!涤生啊,走,我们到签押房去坐,签押房终归干净些。”常大淳说完,竟不用人扶,迈开步子,当先走了出去,赶过来的侍卫惊得一愣一愣的。曾国藩跟在后边打趣地说道:“中丞大人这病好得真快!”常大淳脸一红,笑道:“昨儿老友从福建给我捎了一斤沱茶,味道颇好,愚兄这是赶着让老弟尝鲜呢?”曾国藩心中暗道:“看供状前,开水也没一口,如今看了供状,倒赶着让我喝茶了!”进了签押房,常大淳一面让曾国藩更衣,一面自己升了炕,一面又让侍卫泡了壶浓浓的茶出来。
常大淳亲自给曾国藩斟了杯茶,道:“为兄先向老弟赔罪!想不到赵二被前任保举到四品顶戴,还敢做此胆大妄为之事!还把洋人拉出来吓唬我等,真真可气!”
曾国藩接茶在手道:“不知中丞大人还有何见教?”常大淳道:“但听吩咐,愚兄遵命就是。”曾国藩道:“赵二一案,须你我联名向皇上拜折。赵二立斩,家眷充军,家资及所吞捐银尽数汇往山东、河南。赈灾局须另委委员接办,尽快理清被赵二弄乱的簿子,要重新核记,不能因为一个赵二误了劝捐大事呀!”
常大淳道:“愚兄明日就挂牌委人去大同赈灾局接篆,赵二这边,愚兄再让按察使衙门重新审过收监以待圣意,如何?”
曾国藩长出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说着拿出已拟好的参折,道:“烦中丞大人再斟酌斟酌,此折最好今天就拜发。本部堂已具名在后,只等中丞大人具名了。”
常大淳匆匆看过,见里面没有伤及自己的话,就提笔具了名。
二十天后,圣旨下达:赵二立斩,家眷充军黑龙江,所抄赵二家资及所吞捐银汇往山东、河南照准。太原赈灾局王双江劝捐得力,着赏五品顶戴。大同知府现署任张同林因配合查捐大臣得力,赏四品顶戴,实授大同知府。常大淳已交吏部叙优。曾国藩挨回京后由吏部叙优。
圣旨到后的第二天,曾国藩一行便起程返京。
常大淳带着首府、首县直送到城门外十里处方回。
回到京师面圣后不久,咸丰帝也不知是听了谁的劝告,竟忽然诏令群臣“进言荐贤”,以达到“上富国下富民之所望”。一时间,种种奏章纷至沓进宫里,给沉闷的京师,多少注入了点儿活力。
曾国藩也上了《应诏陈言疏》与《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二折。两个折子递进宫后,曾国藩因一路风寒劳顿,癣疾有些发作,便上折告假,想休养几天,借此整理一下落下的日记,补齐《过隙影》。
但咸丰帝却以“朕知道曾国藩查赈劳顿辛苦,但因兵部事繁,尚书保昌又病危,挨顺天府乡试后再行休憩”而没有准假,这倒大出曾国藩的意料之外。曾国藩想:该不是自己上的两个折子出什么事了吧?
转天,钦命礼部侍郎曾国藩为是科顺天武乡试大主考的圣谕,下到各部院。曾国藩这才释然。
是科顺天府乡试的副主考为兵部右侍郎沈北霖。
沈北霖是浙江钱塘人,字尺生,又字郎亭,两榜出身,素有能员之称。曾国藩到了兵部才知道,咸丰帝原定的是科武乡试的大主考是穆彰阿,曾国藩是副主考,沈北霖只是一名搜检大臣,而且穆彰阿已经着手准备武乡试的一应事情,哪知道皇上突然变了主意,撤了穆彰阿而换上了曾国藩。
同一天,上书房师傅、侍讲学士杜受田升署为协办大学士管工部的圣谕也下到各部、院。
曾国藩凭经验得出结纶,皇上要向穆彰阿下手了。他料得不错,穆彰阿的厄运真的到了。
不计前嫌送恩师
姚莹是大清国上上下下公认的能员,在福建平和知县任上,因政绩突出,调台湾署海防同知、噶玛兰同知。
道光时,封疆大员赵慎珍、陶澍、林则徐等皆向朝廷举荐过,诏嘉奖加二品衔,予云骑尉世职。但因在对洋人的看法上与穆彰阿、耆英意见相左,遭穆、耆诬陷,终被道光帝革职归籍赋闲。
穆、耆对洋人采取的一贯态度是洋人说什么是什么,从不敢存有半点的反驳,而姚莹则恰恰相反。
姚莹被罢黜,是发生在道光年间的一件大事,给很多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穆、耆等惧洋派们曾经很是得意过一阵子。
曾国藩离京赴山西核捐查赈期间,咸丰帝在宫里便召见恭亲王奕 、文庆以及肃顺、杜受田等身边的几个人,决定了解一下姚莹被革职的经过。
文庆当先讲话:“说起姚莹,确是我大清国难得的好官员。尤其在缉匪安民方面,更有一套别人学不来的本领。广西如果不是郑祖琛当巡抚而是姚莹,哪能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咸丰帝道:“曾国藩也是这么讲的。朕今天就想弄明白,姚莹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被革职永不叙用的?听说一同革职的还有一个达洪阿?”
杜受田抢先跪倒道:“回皇上话,不是为臣要讲谁的坏话,姚莹和达洪阿,可全是穆中堂和耆中堂两个人闹的!老臣以为广西事紧,正需姚莹和达洪阿这样的能员。郑祖琛是穆中堂向先皇保举的能员,一个好好的广西,快被他断送掉了!皇上,郑祖琛已被押进京师快一个月了,穆中堂不仅压着不审,还在想办法替郑祖琛开脱。穆党误我大清国呀!”
咸丰帝想了想,问肃顺:“肃顺哪,杜师傅讲的这些话你认为怎么样啊?”
肃顺跪下禀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要振朝纲,非下决心不可!穆彰阿当道,耆英误国,琦善糊涂,一个好好的香港硬断送在这三人的手里!皇上,是时候了!”杜受田这时又道:“皇上,还记得先皇最厚待的王鼎吗?不就是因为参奏穆彰阿误国不成而自尽尸谏的?王中堂死得冤哪!”一说起王鼎,文庆的眼里霎时溢满泪水。文庆是王鼎的门生弟子。王鼎自尽时,已是太子太师,以东阁大学士管理刑部。王鼎死时,手里还攥着参穆彰阿的折子,被来验尸的陈孚恩悄悄地撕毁了。文庆恨穆彰阿,更甚于杜受田。不是触到痛处,绝不表露丝毫。但文庆的表情,还是被咸丰帝看得明明白白。咸丰帝于是决定,就从姚莹的身上找出理由,给穆彰阿来个措手不及。
顺天武乡试的第二天,一道针对穆彰阿的圣旨下到各部、院。
旨曰:
“穆彰阿身任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济奸回,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从前夷务之兴,倾排异己,深堪痛恨!如达洪阿、姚莹之尽忠宣力,有碍于己,必容陷之;耆英之无耻丧良,同恶相济,尽力全之。固宠窃权,不可枚举。我皇考大公至正,唯知以诚心待人,穆彰阿以肆行无忌,若便圣明早烛其奸,必置重典,断不姑容。穆彰阿恃恩益纵,始终不悛。自朕亲政之初遇事模棱,缄口不言,迨数月后,渐施其伎俩。英船至天津,犹欲引耆英为腹心,以遂其谋,欲使天下群黎复遭荼毒,其心阴险,实不可问!潘世恩等保林则徐,屡言其柔弱病躯,不堪录用。及命林则徐赴粤西剿匪,又言未知能去否’。伪言荧惑,使朕不知外事,罪实在此。若不立申国法,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又何以不负皇考付托之重?第念三朝旧臣,一旦置之重法,朕心实有不忍,从宽革职永不叙用。”
随后下发的一道针对耆英的圣旨则这样写道:“文渊阁大学士耆英,在广东抑民奉夷,谩许入城,几致不测之变。数面陈夷情可畏,应事周旋,但图常保禄位。
穆彰阿暗而难明,耆英显而易见,贻害国家,其罪则一,从宽降为五品顶戴候补。”
穆彰阿深知自己得罪人过多,怕在京城日久惹上别的事端送掉自己吃饭的家伙,于是在接旨后,便恳求朝廷准其举家迁往奉天归籍,咸丰帝恩准。
那日,正好是个难得的晴天,穆彰阿坐在四匹马拉的轿子上,带着家眷财物等四十辆大车,向城门缓缓经过。偌大的京师,兔子大送行的人也无一个,其凄惨之状,也着实让人同情。
穆彰阿知道自己辉煌不再了,就催促车夫加鞭快行,以防不测;车夫们扬起长鞭,车队从城门一闪而过,很快便上了官道。
穆彰阿掀起轿帘,两眼望着自己发迹之地,不禁老泪纵横:想不到我穆彰阿,竟然也有今天!
这样想着,不由生出千万感慨,心底也涌出无限的冰冷。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权臣鳌拜、大将军年羹尧的形象来。他记得刚入军机时,曾告诫自己,将来无论把官做到何种地步,权力大到什么程度,也不能学鳌拜……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轿子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心中不由大吃一惊,暗道:“难道皇上忽然又改变主意要处斩自己不成?”
他深知咸丰帝一贯出尔反尔,这个跛子皇上,最是无信者!
他颤抖着双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迈下车子,见前面果然停放着一顶四人抬的蓝呢轿子,轿的前面没有军兵,没有太监,却站着一位双手举杯的红顶子的官员和两名侍卫。因有段距离,面目却看不真切,在京师,红顶子而乘蓝呢轿的除非是……
穆彰阿不由心底一动,急忙放开胆子紧走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