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
那红顶子的官员见穆彰阿下车,也放了步子走过来,穆彰阿这才看清来人面目,果然是礼部侍郎曾国藩,一个被自己冷落许久的汉人。
曾国藩缓步走到穆彰阿的面前,深施一礼道:“门生曾国藩特来为恩师送行!”
礼毕,曾国藩双手把酒杯捧到穆彰阿的眼前。
穆彰阿的嘴唇颤动了许久,才终于迸出一句:“涤生!果然是你!”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曾国藩双手扶住穆彰阿道:“请恩师上轿,祝恩师一路平安!”
穆彰阿泪眼模糊,双手扳住轿子的门框,一声不响地默默地跨上去,曾国藩把轿门替恩师掩上。
穆彰阿冲轿夫说一句:“咱们走吧。”
曾国藩闪在道旁,双膝跪倒,目送着穆彰阿一行大车小轿渐渐远去。穆彰阿回头望一眼曾国藩,忽然失声痛哭。
穆彰阿一直都很看重曾国藩,一则源于两个人都有嗜古癖,有共同的语言,再则曾国藩几代务农,没有任何靠山,这样的人不会有背叛的行径,能死心塌地地效忠于自己。何况,道光帝也有重用该员的意思。这个顺水人情与其给道光帝,还不如自己来做更好些。但曾国藩这个人城府太深,无论穆彰阿怎样举荐他,他都和穆彰阿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曾国藩只听命于皇上,不买任何人的账,并且始终站在皇上的立场思考问题,这倒成了他升官最有力的武器。
曾国藩几次被贬,几次入狱,如果穆彰阿在皇上面前力保,是可以免除的。但穆彰阿就想给这个人点颜色看。像陈孚恩擅审大臣这样的事,没有穆彰阿的话,就算给陈孚恩个爵位,他也不会有恁大胆量。
渐渐的,穆彰阿放弃了拉曾国藩入党的念头,开始寻找机会铲除这个人。这是穆彰阿一贯的做法,不为我所用,我必除之。偏偏黄雀在后,他本人竟先一步被文庆、杜受田等人借助咸丰帝这个糊涂皇上给铲除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原本该是他送曾侍郎出京,现在倒成了曾侍郎送他出京。他更没想到的是,他最得意的人一个都没露面,他要铲除的人反倒冒着大风险恭恭敬敬地来送他!
从内廷传出消息,皇上已起用姚莹为湖北武昌盐法道。
转天,忽然从刑部大牢传出消息:郑祖琛于昨夜子时许,突称腹痛不忍,不久即卒。
消息报进内廷,咸丰帝只淡淡说一句:“看在郑祖琛久历封疆的分上,让家人把尸首领回去葬吧。”再无二话。
当晚,曾国藩却被太监召进咸丰帝的书房里。
咸丰帝一见曾国藩,劈头就问一句:“曾国藩,朕听说你特意等在城门外为穆彰阿去送行!是在顺天武乡试的中途去的?”
曾国藩全身抖了抖,老老实实地回答:“回皇上话,顺天武乡试是在当日的午后进行的,而臣为穆彰阿送行是在午前,臣有天胆,也不敢以私废公,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明显地比当初老练多了,看人的一双眼睛好像也温和了许多,仿佛也不再轻易发脾气。
他先盯着曾国藩看,脑子其实是在想对策。
他停了一会儿说道:“曾国藩哪,山西查捐你办得不错,朕也满意。可你为穆彰阿送行这件事却办得不好!穆彰阿是举国公认的国贼,给他留一条命,已是最大的恩典了。你为什么要为这么个国贼送行呢?同去的还有谁呀?”显然是在往外套话。
曾国藩警觉起来,回答:“回皇上话,送行的只有微臣一人。微臣也深知穆彰阿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臣会试的大总裁。圣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上治微臣的罪,微臣甘愿领罪。”
咸丰帝一听这话,猛地站起身,用手指着道:“好你个曾国藩,你敢拿圣人来压朕!”
曾国藩叩头答:“微臣不敢,请皇上息怒。”
许久,咸丰帝仿佛平息了胸中的怒火,忽然话锋一转道:“曾国藩哪,朕起用姚莹去做武昌盐法道,江忠源已带着他的团练去了广西剿匪。你保举的人,朕都委了重任。李棠阶、吴廷栋等人朕已下旨垂询,也要陆续起用。你要一心为国才是。”
曾国藩道:“皇上圣明!臣替万民谢过皇上。武昌私盐泛滥已非一日,朝廷早该整顿盐法。近几年天灾横行,地丁锐减,盐课不能再流失了。皇上此时放姚道到武昌,定能事半功倍!”
咸丰帝终于从曾国藩的口里听到了颂歌,精神不由一振,说话的语气也刹那间缓和下来,他喜滋滋道:“杜师傅也这么说。曾国藩哪,听肃顺说,你每每出京办差,都把一路所闻记载下来,这次山西核捐,你记没记什么呀?”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走一路记一路,很凌乱。臣想好好地整理一下,再呈给皇上。”
咸丰帝语重心长道:“曾国藩哪,你是先皇看重的人,望你好自为之,不能让朕失望了!”
曾国藩答:“臣谢皇上教诲。”
咸丰帝终于摆摆手,道:“你跪安吧。”
曾国藩慢慢退出去。当夜,他忍着癣疾发作所带来的痒痛,整理写出了《备陈民间疾苦疏》、《平银价疏》两个折子,他准备明日早朝的时候呈给皇上。
这两个折子来源于唐轩之口与山西核捐之行的见闻。
两道著名的奏折
曾国藩赴山西的前几日,唐轩就已从原籍归来。他的母亲亏他回得及时,诊得及时,才从阴曹地府生生被拉回来。
临离家时,唐轩为了能在曾府做事安心,便用余下的银子,托一个本家叔叔,在邻都为家里购置了几亩地,这才返回来。
唐轩给曾国藩带回了一罐母亲亲手腌制的咸菜,细细地切成各种形状,用上好的麻油调制,给曾府上下的十几口人,每人带回了一双母亲亲手纳制的布鞋。
唐轩还带回来一肚子的新鲜事……
唐轩家原有田产六亩,是从太祖的时候一分一分地积起,一直积到父辈,才累到这个数字。好年景,每亩地要向官府交地丁二两,官粮二百斤,余下的粮食才可自理,或卖或食悉听尊便。但近两三年,朝廷规矩大变,每亩地不仅地丁提到五两,官粮征购也涨到四百斤。湖南原本就非产粮大省,每亩地能长出六百斤粮食已是丰产,平常年景只能收到五百余斤,扣除官购粮,余下的粮食连四个月都吃不到,只能再拿出银子向官府买粮补缺。那时官府征购粮食的价钱是稀烂贱的,贱到形同白捡。因为是征购的,再贱百姓也得卖,这是田户的任务,断难取巧。而等到百姓因粮食接续不上要从官府手里往回买时,官府卖出的粮食却
又贵得惊人,几是收购价的五倍。官府这么做已是民怨极大了,偏偏朝廷今年又有了新招数,允许各地衙门提前向农户收取地丁。这一闹就更乱套了,你来当知县提前收一年的地丁,我来当知县就收两年的地丁;最近有的府、县署任更胆大,提出一次要收三年的地丁,还说可以打个九折。百姓的当年粮食还没收到家,却已经提前好几年把地丁交了!
各地官府搜刮百姓的程度,甚于大清开国以来的任何一年,全不顾百姓死活!户部一直是穆彰阿的管区,别人是绝不敢染指的。大清百姓苦到这种程度虽与天灾人祸有些干系,但也是穆彰阿管理失当所造成的恶果。曾国藩到刑部当值,见各地案件蜂拥而至,数量之多,案件之奇之特,都创历史新高。这都是加税预取地丁所带来的负面效应。
现在看来,朝廷的政策是必须得改了,长此下去,各地的“洪秀全”可就都要冒出来了!但染指户部的事情,议改户部的章程,却又谈何容易。户部以前是穆彰阿的管区,现在则是卓秉恬的领地。
但是现在,曾国藩是拼出乌纱不要也要为百姓说句话了;为大清国的长治久安,也为着自己的一片赤胆忠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第二天早朝,曾国藩义无反顾地把两个折子递了上去。折子到了宫里,咸丰帝略看了看,见是户部的事情,想也没想提笔便朱批了“交到户部核议”六字。两个折子转天即交到户部,户部对曾国藩所上的这两个折子不敢置一词,请皇上自己定夺。折子当晚又干干净净地回到咸丰帝的手上。咸丰帝这才细细地看起来。
备陈民间疾苦疏:
“奏为备陈民间疾苦,仰副圣主爱民之怀事。
臣窃惟国贫不足患,惟民心涣散则为患甚大,自古莫富于隋文之季,而忽致乱亡,民心去也;莫贫于汉昭之初,而渐致又安,能抚民也。我朝康熙元年至十六年中,中间惟一年无河患,其余岁岁河决,而新庄、高堰各案,为患极巨。其时又
有三藩之变,骚动九省,用兵七载,天下财赋去其大半,府藏之空虚,殆有甚于今日。卒能金瓯无缺,寰宇清谧,盖圣祖爱民如伤,民心固结,而不可解也。我皇上爱民之诚,足以远绍前徽。特外间守令,或玩视民瘼,致圣主之德意不能达于民,而民间之疾苦,不能诉于上。臣敢一一缕陈之。
一曰银价太昂,钱粮难纳也。苏、松、常、镇、太钱粮之重,甲于天下。每田一亩,产米自一石五、六斗,至二石不等。除去佃户平分之数,与抗欠之数,计业主所收,牵算不过八斗。而额征之粮,已在二斗内外。兑之以漕斛,加之以帮费,又须去米二斗。计每亩所收之八斗,正供已输其六,业主只获其二耳。然使所输之六斗,皆以米相交纳,则小民犹为取之甚便。无如收本色者少,收折色者多。即使漕粮或收本色,而帮费必须折银,地丁必须纳银。小民力田之所得者米也。持米以售钱,则米价苦贱而民怨。持钱以易银,则银价苦昂而民怨。东南产米之区,大率石米买钱三千,自古迄今,不甚悬远。昔日两银换钱一千,则石米得银三两。今日两银换钱二千,则石米仅得银一两五钱。昔日卖米三斗,输一亩之课而有余;今日卖米六斗,输一亩之课而不足。朝廷自守岁取之常,而小民暗加一倍之赋。此外如房基如坟地,均须另纳税课。准以银价,皆倍昔年。无力监追者,不可胜计。
州县竭全力以催科,犹恐不给,往往委员佐之,吏役四出,昼夜追比,鞭朴满堂,血肉狼籍,岂皆酷吏之为哉?不如是,则考成不及七分,有参劾之惧,赔累动以巨万,有子孙之忧。故自道光帝十五年以前,江苏尚办全漕。自十六年至今,岁岁报歉,年年蠲缓;岂昔皆良而今皆刁?盖银价太昂,不独官民交困,国家亦受其害也。浙江正赋与江苏大略相似,而民愈抗延,官愈穷窘,于是有“截串”之法。“截串”者,上忙而预征下忙之税。今年而预截明年之串。小民不应,则稍减其价,招之使来。预截太多,缺分太亏,后任无可复征,虽循吏亦无自全之法,则贪吏愈得藉口鱼肉百姓,巧诛横索,悍然不顾。江西湖广课额稍轻,然自银价昂贵以来,民之完纳愈苦,官之追呼亦愈酷,或本家不能完,则锁拿同族之殷实者,而责之代纳。甚者或锁其亲戚,押其邻里。百姓怨愤,则抗拒而激成巨案。如湖广之耒阳、崇阳,江西之贵溪、抚州,此四案者,虽闾阎不无刁悍之风,亦由银价之倍增,官吏之浮收,差役之滥刑,真有日不聊生之势。臣所谓民间之疾苦,此其一也。
二曰盗贼太众,良民难安也。庐、凤、颍、亳一带,自古为群盗之薮。北连丰、沛、萧、砀,西接南、汝、光、固,皆天下腹地。一有啸聚,患且不测。近闻盗风益炽,白日劫淫,捉人勒赎。民不得而已控官。官将往捕,先期出示,比至其地,牌保则诡言盗遁。官吏则焚烧附近之民房,示威而后去。差役则讹索事主之财物,满载而后归,而盗实未遁也。或诡言盗死,毙他囚以抵此案,而盗实未死也。案不能雪,赃不能起,而事主之家已破矣。吞声饮泣,无力再控。即使再控,幸得发兵全捕,而兵役平日皆与盗通,临时卖放,泯然无迹。或反借盗名,以恐吓村愚,要索重贿,否则指为盗伙,火其居而械系之。又或责成族邻,勒令缚盗来献。
直至缚解到县,又复索收押之费,索转解之资,故凡盗贼所在,不独事主焦头烂额,即最疏之戚,最远之邻,大者荡产,小者株系,比比然也。往者嘉庆川陕之变,盗魁刘之协者业就擒矣。太和县役卖而纵之,遂成大乱。今日之劣兵、役,豢盗纵盗,所在皆是。每一念及,可为寒心。臣在刑部,见疏防盗犯之稿,日或数十件,而行旅来言京,被劫不报,报而不准者,尤不可胜计。南中会匪,名目繁多。或十家之中,三家从贼;良民逼处其心中,心知其非,亦姑且输金钱,备酒食,以供盗贼之求,而买旦夕之安。臣尝细询州县所以讳盗之故,彼亦有难焉者。盖初往踩缉,有拒捕之患;解犯晋省,有抢夺之患。层层勘转,道路数百里,有繁重之患。处处需索,解费数百金,有赔果之患。或报盗而不获,则按限而参之;或上司好粉饰,则目为多事而斥之。不如因循讳饰,反得晏然无事。以是愈酿愈多,盗贼横行,而良民更无安枕之日。臣所谓民而之疾苦,此又其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