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4)
当日乘轿回府,曾国藩的心情格外高兴。他上日收到湘乡弟弟们的来信,称母亲近半年来一直患疾末愈,家中四处求医问药总不见效。信中虽未言明拮据二字,但身为长子的曾国藩,在母亲病倒的时候,既不能侍奉在侧,又拿不出银子,内疚和不安已是不能言表的了!如今朝廷忽然决定将所欠的俸禄发放下来,这不仅能让他给母亲寄上一笔银子,还能把两年来欠家中上下人等的佣金全部补上。出来给人当下人,一为糊口,二为养家,概莫能外。曾国藩自从开府用下人,竟无一年不拖欠下人的佣金!讲出去,人们不说他刻薄才怪!此中内情,只有曾府的下人们心中明白,外人哪知根底!
一想到这些,曾国藩就对下人们感到歉意。
晚饭后,曾国藩把唐轩叫进书房,道:“唐轩哪,你把府上所有人的佣金,当然包括陈欠的,都核算清楚,明日回来,都放下去!”
唐轩不由奇怪地反问:“大人,我们没有那么多银子啊?”
曾国藩道:“明日,朝廷为在京官员补发俸禄及养廉,我在路上大概算了算,四千多两呢!”
唐轩一听这话,也不由地满心欢喜,他笑着道:“大人,等银子拿回来,我就告诉厨下,以后,您老就单开小灶吧。您老天天这么操劳,跟我们一起粗茶淡饭,铁打的汉子也挺不持久啊!二品大员和下人同茶同饭,京师怕是找不出第二家了!”
曾国藩笑道:“唐轩哪,你可别再逗趣儿了。我曾家几代务农,到祖父一代,才算略有薄产。可祖父在六十岁上,还和家中大小一同吃饭,湘乡的老太爷才刚刚吃上小灶儿几天啊!”
曾国藩话中的老太爷自然是指父亲曾麟书。
曾麟书在父亲星冈公过世后,才和夫人单独开灶。曾家的这种做法,在湖南早已不是秘密;京师的曾府这种事,也是百官尽知、人人尽知,按倭仁的话讲,满人学都学不来,就更不用说做了。
第二天早朝过后,户部催领原欠大臣俸禄、养廉的咨文下发到各部、院,委各部、院尚书、侍郎将属官及银数一一造册呈户部。咨文申明,已请假的官员不在此列。
曾国藩兼署吏部侍郎的圣谕也同时下达。
旨曰:着曾国藩即日起兼署吏部左侍郎,望该侍郎一心为公,老成谋国,协理花沙纳整顿全国吏治。钦此。
咸丰帝把整顿全国吏治的希望,寄托到四十二岁的曾国藩身上。曾国藩一身兼领礼、兵、刑、吏、工五部侍郎,是满朝当中兼职最多、汉官当中年纪最轻的高官。而此时的曾国藩可谓“职务繁委,值班奏事,入署办公,益无虚日;进食之暇,手不释卷,于经世之务及在朝掌故,分汇记录,凡十有八门”。
午后,又一圣谕下达到各部院: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肃顺,自到任以来,敢于任事,上疏奏对,尤其明白,着升授户部左侍郎。望该员忠诚谋国,不负朕望。钦此。
咸丰帝把户部左侍郎一缺交给肃顺,曾国藩就知道,大清户部铸行制钱是成定局的事了。铸行制钱能否让大清渡过难关,就要看以后的形势发展了。
肃顺所遗内阁学士一缺,由太常寺卿胜保递补。前文有过交代,太常寺是礼部属下的一个独立的办事机构,是专为朝廷祭祀、祭典执掌礼仪,备办祭器、祭物的部门。胜保是曾国藩的一个老部下。胜保,字克斋,满洲镶白旗人,武举出身,以敢讲话又工于心计,深得道光皇帝赏识。
好官不分满汉
进宫谢恩后,曾国藩急忙来到吏部尚书办事房向花沙纳请安报到。花沙纳原本对曾国藩有气。曾国藩来请安时,他便有意地不理不睬,想给曾国藩来个下马威。曾国藩以下属官身份请安时,口称“下官曾国藩来给天官请安”,
花沙纳不仅未起身扶,反倒用鼻子哼了一哼,阴阳怪气道:“本部堂不敢受你的安……”说着就端起茶杯意思是送客。
曾国藩急匆匆地碰了一鼻子灰,无可奈何地直起身,自己找个台阶道:“天官如此繁忙,下官就告退了。下官今晚去兵部办一件案子,明日再来听天官大人教诲。”又深施一礼,这才转身欲走。
花沙纳忽然站起身,说道:“曾侍郎慢走一步。”曾国藩止住步,回过头来望了望花沙纳,不知这花天官又要耍什么花样。花沙纳近前一步,问:“本部堂位在吏部,原本不该动问兵部的事情。曾大人要办的案子,可是奉天护军花守备狩猎伤人一案?”曾国藩被问得一愣:“怎么,花天官也知道这个事情?”花沙纳又近前一步,拉着曾国藩的衣袖道:“涤生,你先坐下,老哥有话和你讲。来人哪,给曾侍郎摆茶来。”坐下又道:“涤生啊,老哥是豹子脾气,你是京师公认的理学大师,涵养比我高,多担待老哥一些!老哥给你赔不是中不中?”曾国藩被花沙纳的变化给弄得一时不知头尾,他正要讲话,偏巧值事官捧茶进来,曾国藩只好把要说的话打住。值事官先给花沙纳请了安,又向曾国藩问了声好,这才放下茶杯走出去。
花沙纳当先说道:“涤生,你我同在京师十几年,老哥对你还是敬服的。明人不说暗话,老哥也不瞒你,你要办的那个花守备,就是犬侄啊!不知是革职还是充军?不会是杀头?”
曾国藩这才恍然大悟。他沉吟了一下道:“天官大人,你久历京师,做过总宪,又做过大司寇。花守备这件事情,你心里,总应该有个定算吧。”
花沙纳捋一把胡须道:“涤生说得不错。但老哥膝下无子,就过继这么一个侄子能接香火。咳!竟惹了这么大的祸!”
曾国藩道:“天官大人,这些实情,下官自会如实禀告皇上。不过,令侄也太胡闹了些,您老知道他猎伤的是什么人吗?是回籍养老的郡王府的格格呀!”
“什么?”花沙纳放下捋须的手,“不是说一名丫环吗?怎么成了格格!”曾国藩道:“格格和丫环同时受伤。令侄的功夫着实了得,一箭伤了两个人哪!”
“麻烦了!”花沙纳木呆呆地讷讷自语,“怪不得老哥和王广荫王大司马谈起犬侄,大司马除了叹气就是摇头,不发一言。敢则大司马是特意让老弟办的?自己图个清静。这个王大司马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下官兼署兵部侍郎,职分所在。不过,令侄这件事,皇上也许……”花沙纳拦住话头问道:“涤生,你想怎么处置犬侄啊?”曾国藩道:“按花守备所犯的事情,革职和充军都不为过。不过,下官考虑到花守备一身武功,又是正途出身,不想浪费了这个人才。所以,下官拟断他个广西军营戴罪效力。”花沙纳急忙离座,双手一抱拳道:“唉呀呀,老哥谢过曾侍郎!”曾国藩笑道:“天官大人快不要如此!这只是下官的一厢情愿,还不知上头能不能准呢?”
花沙纳一捋胡须道:“老弟圣恩正隆,老弟定的章程,上头什么时候驳过?今日午后,老哥请你到前门吃西洋大菜如何?”
曾国藩站起身道:“下官谢过天官大人。不过,大菜就免了吧。非常时期,一旦撞见熟人传将出去,有碍天官大人的官声。下官就此告退,明日再来请教。”
花沙纳顾不得身份,一直把曾国藩送出门外才乐颠颠转回。在回去的路上,曾国藩心道:“以后,不管是谁有求于我,如果不能答应,就要当面说清原因。切莫含糊,以致误事。”
花守备名阶,号一刀,武举出身。做过门千总直隶河营协守备、奉天护军守备。因武艺高强,使得一手好刀,深得府台信赖。一日高兴,携弓带人去辽阳的南山狩猎,不想却误伤了郊游的郡王府格格和丫环,被老郡王一纸告进了兵部。因这花阶是花沙纳的侄子,兵部尚书王广荫不大敢管,就把状子转给了刑部。老郡王、花沙纳,他两头都惹不起。而刑部尚书周祖培更会做事,竟把状子转手交给了内务府,说花沙纳是满人,理应由内务府受理。状子进了内务府,文庆感到莫名其妙。最后,状子还是转回到兵部。因那花守备是军营中人,理应由兵部受理。王广荫一看实在躲不过,就只好拖,一直拖到恭亲王奕 也知道了这件事。眼看就不能再拖了,偏巧曾国藩从山西核捐回京,王广荫就急忙把状子交给了曾国藩,又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便再不过问这件事,随曾国藩怎么决断,权当与己无关。
王广荫时年已近花甲,他犯不着眼看要致仕了和花沙纳过不去;周祖培是有名的老油条,自然更不能把自己的头往刀尖上碰。
曾国藩因职分所在,毫不犹豫便把状子接过来。别人对满人是碰也不敢碰,曾国藩倒好,不仅敢碰,还喜欢碰。恭亲王奕 、文庆、肃顺,都对曾国藩这种不怕硬的劲儿敬服。
其实,曾国藩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满人的事也好,汉人的事也好,总归都是大清的事。身为五部侍郎,除了钱粮(户部),方方面面不管都是失职啊!
很快,兵部便将花阶箭伤无辜一案审理清楚,御旨也随后下达。
照主办大臣曾国藩所请,咸丰帝果然御准箭伤无辜的花守备戴罪赴广西军营立功,并罚处花守备纹银一千两给郡王府的格格疗伤。
只这件事,整个儿征服了花沙纳。花沙纳自此以后,索性把吏部的事一股脑儿推给了曾国藩,曾国藩成了真正的吏部尚书,他开始放开手全盘整顿全国吏治。
广西的形势对大清朝来说是越来越不好了。
首先是钦差大臣李星沅在广西军中病卒。洪秀全趁着官军为李星沅发丧的机会,带了十几万太平军,猛力攻打广西首府桂林,以期把广西全盘拿下。
广西巡抚邹鸣鹤,动员全城百姓配合官军守城;又调江忠源和他的两千楚勇,星夜绕到洪秀全的后边和蓑衣渡,欲打他个首尾不能相顾。
江忠源星夜赶到蓑衣渡,人困马乏,带领两千楚勇冲进太平军营,太平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邹部院在城头看得分明,一见江忠源得手,便急令大开城门,两万军兵呼啸着冲出城去,来了个前后夹击。
洪秀全迫不得已丢下上万的尸首,放弃占据桂林的念头,引军退去,旋直扑湖南道州。
江忠源因累累积功,已被保举到四品的知府衔;蓑衣渡一战,对朝廷来说更是大功一件,不仅解了桂林之围,还斩杀太平军万余人。
广西巡抚邹鸣鹤感于江忠源的搭救之恩,再一次保举江忠源为从三品的都转运盐使司盐运使。诏准。
对地方督抚保举的这些虚衔空职,咸丰帝从来都是一一照准。国库无银,缺分又少,只能靠保举些空顶戴来奖励这些有功将士,别无他法。就是这样的空头顶子,内阁学士胜保仍然觉着不能随便乱赏,还郑重其事地上了个折子,认为朝廷对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