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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御医长孙程杏元卷入志愿军假药案被枪毙 (1)

第三章 御医长孙程杏元卷入志愿军假药案被枪毙 (1)

一九五二年的春节似乎比往年的春节更热闹。从一进小年到正月初五,每天都有爆竹声噼啪作响,街上的秧歌队一拨接一拨,多是古典扮相。除了白蛇、青蛇、许仙和唐僧、沙僧、猪八戒、孙悟空这些百姓人家喜闻乐见的神怪人物形象外,还有演绎陈妙常追赶潘秀才爱情故事的《秋江跑船》,表现百姓现实生活故事的《小老妈跑驴》、《老汉推车》以及表演喷火绝技的《钟馗打鬼》,表现杂耍技巧的《舞狮》等等。每一拨到了十字路口都要打场子表演卖弄一番。若是两拨或几拨不期而遇,就更要认认真真地各自献出绝技比个高低上下,方肯离去。

所以会如此热闹,是因为在通常的节日庆祝活动之外,又增加了为在朝鲜作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有功人员往家里送立功喜报的活动。当时,美国总统杜鲁门推行扶蒋反共政策,对新建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视为眼中钉,出兵侵略朝鲜矛头也是对准新中国的红色政权。所以,中国人民解放军高喊“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将东北边防军改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奔赴朝鲜与美军作战。经过几次大捷之后,立功人员大量涌现,以致国内后方送喜报工作也迅速轰轰烈烈起来。

在众多的秧歌队里,协和医科学校的学生队显得最有个性和时代特征。程杏元之子程若东装扮的美国总统杜鲁门,用纸筒做了个尖儿鼻子,配上硬纸板做的高筒星条旗礼帽和麻袋片缝制的燕尾服,活脱脱的一个漫画风格的美国佬儿,在程杏英之女程若西扮演的志愿军女战士及其战友们的千夫所指下,狼狈躲藏的可怜相很是滑稽可笑。让爱看热闹儿的韩玉茑,拉扯着笑容满面的何若菡,深一脚,浅一脚,追着这支秧歌队看了一场又一场,最后终于弄清她们的孙子和孙女扮演的人物虽然也踩着高跷,可那不叫扭秧歌,是在表演街头活报剧。

此外的另一个收获是,两人都学会了秧歌队演出时现场教唱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年届九十的范沉香依然精神矍铄,他由于立子较晚,加上身体硬朗,一直干到七十三岁才把上海、武汉两处的药堂放手交给了长子范药圣与次子范药佛经营,然后就在上海、北京两地安享晚年。一般情况下,他每年总是过完清明逛完城隍庙会后,从上海返回北京。过完重阳,登过香山,看过红叶之后,再从北京返回上海。来去途中,都要在武汉逗留数日,与二儿子一家团聚一番,再接续另一半儿旅程。如此这般,像候鸟一样,冬南夏北,倒也十分逍遥。顾紫苑与柳含烟则随机而定,有时一南一北,有时双双伴随范沉香左右,相处甚是和睦,从无醋海波澜,让范沉香省了不少心。

由于与川岛和国燕雄的旧账未了,加之听说肖天勇在药王庙和闾阳山成了气候,虽几经赵义卓劝说,邀他回药王庙赶四月十八草药大集,他始终没有再回故乡一次。八.一五光复,四八年土改,两次历史变迁,他虽曾动心打算回去看看,但最终还是怕招惹烦恼,没有成行。这两年,年事渐高,腿脚日益衰弱不堪,再想回故乡也已力不从心,但心里的思乡之情却未因脚力衰迈而泯灭。正相反,随着老眼的日益昏花,更日甚一日怀念故里,就在去年秋天打算回上海前,雇了专车,特地赶回药王庙看了看阔别三十八年的故乡山水,以及父老乡亲。面对依然健在的同龄故旧,缅怀多已做鬼了的儿时知己,不禁感慨人生苦短,浩叹世事如梦,便淋淋漓漓洒下不少老泪。九月初九,登临闾阳山归来,不慎竟摔了一跤,断了腿骨,以致回到北京就再不便归沪,一直养了整整一冬未敢轻举妄动,也才破例留在北京过了这么个热闹的春节。他觉得北京的春节比上海的节味儿更浓、更地道。连续在上海过了许多个春节后,再品味一下北京人春节的过法,也不失为一种很有意思的调剂,便很是开心。

这天,程若东、程若西兄妹街头演出活报剧回来,有意逗太外公一乐,便化着装来到范沉香的卧房,突然袭击式地为他表演了一番。范沉香开心大笑之余,才意识到天下还没太平,在他们全家欢度春节的时候,朝鲜战场上志愿军将士还在浴血奋战,便很感慨,问程若东说:“小东,你们在街头演这种剧是想搞募捐吗?”

“对!太姥爷,你一下就猜着了。”程若东说,“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支援志愿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河南豫剧演员常香玉一个人捐了架飞机。”程若西插话说,“太姥爷,你也捐一架飞机吧。”“傻丫头,咱家是卖药的,哪儿有飞机呀!”范沉香听说常香玉捐飞机,一时没转过弯儿来,问程若西道:“那姓常的家里造飞机吗?”

“什么呀。”程若西被太外公的老年迟钝逗笑了,耐下性子解释说,“常香玉捐的是她义演赚的钱,国家拿这笔钱去买飞机,再转给志愿军,就算她捐了飞机。”

“原来是这么回事。”范沉香恍然大悟,“一架飞机多少钱哪?”“具体数目不清楚,反正少不了。”程若西说。“小东去问问,看到底要多少钱。”范沉香认真地说,然后朝程若西狡黠地挤挤眼,“咱家小西这一表人才,还卖不了一架飞机钱吗?”“太姥爷!”程若西顿时尖叫起来,“您是想把我卖了,然后再捐飞机呀!”范沉香反问:“怎么,你不乐意?”“太姥爷,你好狠心哪!”程若西一头扎在范沉香怀里撒起娇来。正在这时,柳含烟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朝范沉香嚷道:“药圣和药佛出事了!”话没说完,两脚一软就瘫倒在地上,呜咽起来。“你说什么?”范沉香老年迟钝,一下子接受不了柳含烟的突来消息,大声问。柳含烟边哭边道:“刚才鹤年堂来人,说小东他爸让公安局抓走了。还说上海、武汉那边,药圣和药佛也让公安局抓走了,说他们三个合伙用假药骗志愿军!”

“啊?!”范沉香大吃一惊,“竟有这事儿?”

先农坛外的低矮建筑群落中,最为醒目的就属北京监狱高大而镶着电网的灰砖围墙。范沉香做梦也没想到,耄耋之年,他会在女婿程少伯的陪同下,到此一游。

规定的探亲时间是上午九点开始,时间还不到,便只有等。本来,应该让杏元的媳妇朱月先来探视,同时送些衣物,夫妻间再说几句体己话。一是朱月闻讯后,受刺激太大,竟然昏厥过去,好不容易抢救过来,怕她再受刺激,韩玉茑让她晚几天再来。二是范沉香和程少伯急于弄清事情真相,好酌情考虑如何打点。三是每次探视人数不能超过两人。所以就由程少伯陪着范沉香先来探视。

当时的探视还不是窗口对话的形式,而是简易的条桌条凳隔桌对坐的原始式。

程杏元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由于案情严重,不仅戴了手铐,还戴了脚镣,更显得狼狈不堪。见了父亲与外公,顿时泪如泉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叫过“姥爷、爸爸”后,便泣不成声。

程少伯与范沉香见程杏元身披重枷,心便一沉,又闻他失声痛哭,也不禁泪如雨下。

少顷,程少伯擦干眼泪,问道:“杏元,我和你姥爷今天前来,就是想弄明白你究竟犯了什么罪?你要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也好让我们心里有数。”

听了这话,程杏元停止了大哭,从头到尾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完全想不到的种种罪行,让范沉香与程少伯大吃一惊。

原来,当初与范沉香建立了幕后交易关系的唐人杰,这些年来一直也是程杏元与范药圣、范药佛的老主顾。他当初离开奉系军阀张大帅后,便通过川岛太郎混进日本人的帐下。川岛完蛋后又几经辗转,成为国民党华北行辕的卫生处长,淮海战役中被俘后,改编进中国人民解放军梁必业部。由于多次为该部解决药品危机,赴朝后成为梁必业部药品供应处长,负责从国内采购中西成药以为军需,总共从程杏元手中购买虎骨追风膏、羚翘解毒丸、冰硼散、合胃散、牙痛散、止咳露、止痢散、跌打丸、十滴水等等,数十种中成药,从上海、武汉范药圣、范药佛手中购买碘酊、仁丹、盘尼西林、阿司匹林、百浪多息、可卡因、乙醚、甲醇、吗啡、磺胺嘧啶等西药与消毒剂。

开始时,唐人杰以批量大一再压价,程杏元与范药圣、范药佛也看在老客户的关系上,再三让利,最后实在无利可让时,唐人杰依然要求再把价格压缩三分之一,并暗示说,药品的配料与质量他不抽检,有质检单让他交差就行。程杏元虽然听明白唐人杰是让他偷工减料,但他自幼受严父教诲,宁可钱不赚,也不能偷工减料卖假药,所以还是拒绝了。不料,范药圣与范药佛兄弟经不住唐人杰的纠缠,最后还是与他签订了合同。唐人杰拿着范家兄弟签署的合同再来找程杏元,他最后终于就范。按唐人杰的暗示,在配料时,对虎骨、麝香、羚羊角、冰片、牛黄、樟脑等贵重原料一律减半。修合师傅表示异议时,程杏元承诺一切由他一人承担。就这样,一年多来,志愿军从北京鹤年堂购买的中成药,从上海和武汉双合盛药局购买的西药和消毒剂几乎百分之百存在不同程度质量问题。但却从未遭到志愿军的拒收与退货。直到不久前唐人杰私自涂改的发货票上的价格数字被军内发现,受到严格追查,最终不得不供出事实真相,才彻底暴露了幕后天机,把程杏元、范药圣、范药佛也牵连出来。

程杏元交代完全部事实后,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恳求程少伯说:“爸爸,我是被唐人杰蛊惑,一时糊涂才做下这种蠢事的。我已经全部坦白,并愿意退赃。您老人家认识毛主席,给我求个情,饶我一命吧!我保证再不偷工减料,永远遵循您的教导。爸爸,他们说我这是死罪,只有找毛主席说话才能免我一死。您老人家给我求个情吧!”说完,咚咚磕起头来。

“算了!”程少伯厉声喝住了自己的儿子,恨恨地说:“我程家世代悬壶济世,凭的是‘仁义’二字,从不欺人、欺世、欺心,我题写‘是乃仁术’与‘戒欺’之匾,目的就是要你们弘仁取义,戒欺修诚,以免见利忘义,辱没祖先,不想你身为程家传人,如此唯利是图,对前方浴血将士竟以劣药相骗,试问你做中国人的良心何在?!程家传人的风范又何在?!人若利欲熏心,便会丧尽天良,禽兽不如。你既已禽兽不如,苟活又有何意义?你让我去向毛主席求情,可你没想想我培养了你这个孽障,还有何脸面去见毛主席?!杏元哪,杏元。你让我愧对列祖列宗啊!”说完,背转身仰天长叹,不禁老泪纵横。

一番话,讲得程杏元哑口无言,许久,他才无限幽怨地说:“爸爸,您说得对。孩儿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列祖列宗。既然罪孽深重,惟死才能谢罪。我也就不敢再强您所难,也免得您无颜去见毛主席。从今以后,您多多保重吧,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孽障。”说完,把脸转向范沉香:“姥爷,谢谢您来看我,也请您多往开想。我和药圣、药佛两个舅舅怕是没机会再孝敬您了,您自我珍重吧。”说完,朝范沉香和程少伯分别咚咚磕了个响头,起身掩泪离去。

“杏元!”范沉香脱口叫道。

程杏元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范沉香,哀哀地说:“姥爷,您什么也别说了,谁让我姓程呢!”说着,瞥了一眼程少伯,突然厉声吼道:“姓程的人家只要名声,不要亲情!姓程的人都必须是圣人,不能做错事!姓程的人不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的道理!我好悔恨!百家姓里那么多姓,我为什么偏偏姓了个程!天下的男人那么多,我妈妈为什么非嫁到程家?生下个我?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程杏元越吼越恨,最后终于声嘶力竭。

监狱的看守见程杏元有些不正常,便把他逼住,架回了牢房。

“杏元,你错怪了你爸。是我不该把姓唐的介绍给你,是我害了你,也害了你那两个舅舅。”范沉香朝着程杏元的背影连声喊着,忽然,他感到眼前一阵模糊,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正月二十一这天,是程杏元最后的日子。

公审大会在天桥戏院门前的小广场上举行。

临时搭起的高台并不是很大,上面横了一排条桌,桌上摆着一只麦克风。台口的横标上写着一排醒目大字:公审奸商程杏元大会。背景天幕上两行标语口号,上行是:严厉惩治不法奸商,下行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参加公审大会的群众是政府组织的,多为工商界的人士,也有附近学校的学生。他们中先到场的,为抵御天气的寒冷,便互相拉歌。最先唱的,理所当然是最流行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显得格外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