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御医长孙程杏元卷入志愿军假药案被枪毙 (2)
紧接着唱的是另一支流行歌曲——《镇压反革命》:
镇压反革命,大家一条心。人民当家来专政,不许特务害人民。特务恶霸是豺狼,你不打他他咬人。大家要团结起来,坚决彻底,干干净净,嘿!镇压反革命! ……
程若东和程若西屁股下各坐一块砖头,蜷缩在人群一个角落里谁也不抬头。学校动员程若东批判揭发自己的父亲,在大会上发言,程若东坚决拒绝了。他说他父亲一直是好人,常舍药给穷人,还说他不相信他会用劣药坑害志愿军。学校又动员程若西批判揭发她舅舅,程若西是班里的干部,不能像程若东那样简单拒绝组织上的安排,便答应了。程若东为此很生气,骂程若西不是东西,只认组织不认亲,甚至不让她再姓程。原来,程杏英的丈夫姜逸仙是她在上海圣约翰医科大学读书时的同学,两人都是高才生。姜逸仙因家贫常接受程杏英资助,两人遂产生爱情。毕业后又同被国民党政府卫生总署任用,便结了婚。但婚后姜逸仙被某国民政府的要员选去做了其私人医生,并在半年后受命与程杏英离婚,入赘其家做乘龙快婿。姜逸仙当然有权不受此命,但他权衡再三,还是屈从了那位大人物,向程杏英摊了牌。程杏英恨其见利忘义,寡耻薄情,同意与其分道扬镳,并辞去了国民政府的公职,回到北京娘家,不久生下程若西。她不想让孩子姓她父亲的姓,便随她姓了程,也才叫了程若西。
现在,程若东见她接受了批判、揭发父亲的任务,认为她毕竟是忘恩负义之徒的女儿,也是个有血统遗传的忘恩负义者,便容不得她继续与自己同姓。程若西受母亲影响,生性倔强,程若东越同她怄气,她偏偏越是坚定了上台批判、揭发亲娘舅的决心。现在,两人谁也不理谁,只是在心里较着劲儿,并偶尔斜着眼角儿瞪一眼对方,以表轻蔑。
公审大会开始了。
身着军装的审判长宣布把罪犯押上台来,镣铐加身的程杏元便被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押上了台。
审判长喝令他跪下,他犹豫一下还是跪下了。
公诉人宣读完对程杏元的起诉书后,审判长便开始审问,但程杏元一声不吭,概不作答。任审判长厉声斥责顽抗到底就是自取灭亡,也毫无作用。程杏元显然已准备一死了之,不愿再多啰唆。
就在这时,中央人民政府卫生部副部长程少仲上台了。他从衣兜儿里掏出几页发言稿,很有风度地抿了抿本很整齐的头发,用威严的目光瞥了一眼跪在台板上的程杏元,然后开始了铿锵有力的发言。
程若东与程若西暂时忘却了心里的对峙,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台上发言的长辈。
由于麦克风的质量很差,程少仲的发言被严重干扰——一会儿声音很大、很高,又很尖锐刺耳;一会儿声音又很小、很弱,很模糊不清。断断续续中,听出他说程杏元祖上是慈禧太后的御医,作为封建皇权附庸阶层——御医世家的纨绔子弟,从骨子里继承了剥削阶级不劳而获的恶习,以及对无产阶级革命政权的无比仇恨。所以才会在神圣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国际伟业中,置民族大义于不顾,忍心对浴血于枪林弹雨的志愿军战士以劣药相欺!这也是公然配合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向我英雄的志愿军施放暗箭。其杀伤力之大,远甚于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与万恶的细菌战毫无二致!其滔天大罪,罄竹难书!作为程杏元的叔父,他感到羞愧,更感到愤怒!羞愧的是,他只顾忙于革命公务,忽略了对晚辈的教育和思想改造。愤怒的是,程杏元竟然利用祖传之技,干起了反革命反人民的罪恶勾当!所以,现在他宣布:与大奸商程杏元坚决划清界限,永远脱离亲属关系。同时,他强烈要求,对十恶不赦的大奸商程杏元严加治罪,判处死刑!以警世人!最后,他振臂高呼:“严厉惩治不法奸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程少仲的发言,赢得了与会者的热烈掌声。
听了这些掌声,程若西蓦地紧张起来——她虽然接受了组织的部署,准备了上台去批判、揭发舅舅的发言,可她要做的发言,完全不像二外公这样攻势猛烈、这样大义凛然、这样深刻精辟、这样富有感染力……当然,她可以借鉴二外公的这种泼辣风格,问题是对于二外公的一些提法她一时还接受不了,认识不上去,有些也不能赞同,所以……她意识到自己对上台发言这件事儿的性质、目的和内容精神从根本上就没领会,发言结果也肯定是失败的。既然发言结果肯定是失败的,明知失败还去出丑不是很可笑吗?这样想着,她就轻轻站起来,乘老师没注意,悄悄溜出了会场……
一九五二年二月十六日,北京的大奸商程杏元与上海的大奸商范药圣、武汉的大奸商范药佛,同日接受了人民公审,并当场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就地执行伏法。
与他们三人同案之军内巨贪唐人杰,按军法由军内同日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公审及执行当天早上,北京程家及上海、武汉范家均接到赵义卓派人送来的便函。内容均是:
收尸之事,家中不必安排,由我派人一并处理,会将遗体统统运回广宁药王庙各家坟茔地下葬,尽请放心,并望节哀。
当日,各地执法后,法场立即有人赶着大车,拉了漆得十分精致的大红棺材,将死者遗体装走。在场者无不称赞死者阴宅之漂亮。有好事者上前摸了摸,惊呼上面的鎏金竟像是真金!问赶车收尸之人,却笑而不答,挥鞭催车而去。
人们慨叹:贪来贪去,不过金棺材装走而已,何苦来哉!
四
程少伯从探监回来就没再说过一句话,程杏元被处决后,更是闭门不出。
程杏元干出坑害志愿军的事来,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所以,对他是真恨、真怨、真生气。这不光是因为程杏元辜负了他的教诲,也辱没了程家的名声,更主要的是他断送了程家人不亏心的几世清白!
当年,祖父程云鹤以一介寒士步入杏林,启蒙业师汤九翁开宗明义:杏林生涯,悬壶济世,习的一个“技”字,修的一个“德”字。技者,医之术也。德者,医之本也。有技之医,医得人之躯体,医不了人之灵魂。有德有技之医,方能既医人之躯体,又医人之灵魂。故而,医之境界有三:为医又医不了人之躯体为下;只医得了人之躯体医不了人之灵魂为中;为医既医得了人之躯体,又医得了人之灵魂为上。汝欲做名医,必取乎其上。而欲取乎其上,必先苦修“德”字。何以为德?“仁义”二字是也!
祖父秉承师训,以德立人,以技立身,在杏林之中,声名鹊起,享誉一方。当时,广宁大户邱员外,两个姨太争宠,大姨太乘二姨太妊娠用药保胎之机,重金请祖父帮助堕胎。祖父坚决不允,激怒大姨太,派杀手相胁。祖父面对凶器,不改前口。大姨太无奈,只好放过了他。就这样,祖父一生,德技兼修,清清白白,洁身自好,为后人立下楷模。
父亲程汉卿,自幼承祖父之志,德技双修,弱冠出道,青年成名,中年进宫,掌太医院左堂官之权,常被后宫争宠各派拉拢,也常被朝中各位重臣当成御前耳目,多次被胁迫卷入各种阴谋事件,但始终未出卖人格,玷污清白。真正做到了出污泥而不染,保持了杏林高士应有的节操,一生的高风亮节,为程姓增添了光彩。
自己谨记父训,一生清白做人,随父告职还乡期间也好,来京开鹤年堂兼著书立说三四十年也好,都一直谨慎操守,仁义修身,对岳父范沉香开药房的任何欺诈行为都坚持反对,未予妥协,故能赢得鹤年堂的满城称赞,深得同业人士的敬仰。
程杏元接手经营鹤年堂,十几年来,虽也功不可没,却未能守住程家几代人建立起的行业道德之神圣,玷污了他的清白,嘲弄了他的尊严,这也正是他这做父亲者恼火不已的原因。
当然,作为杏林中人,程少伯也深知程杏元心中不平也是应该理解的。十几年来,他也的确是头一次犯浑,做出这种蠢事来。按理,他应该得到改正错误的机会,可他不明白,这个世界有些错误是一次也不许犯的,比如正是全国人民同仇敌忾携手支前的历史关头,别人都在节衣缩食捐飞机,他却利欲熏心赚志愿军的黑钱,这让人对他怎么姑息?所以,任凭程杏元怎样哀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渴望得到悔过自新的机会,他也没有软下心来去替他求情。他知道不仅儿子为此会怀恨于他,韩玉茑知情后也会抱怨他心肠太狠,毕竟是亲生儿子啊!可他只能冷眼相对儿子的乞求,别无选择,是惩罚逆子对程姓清白的玷污也好,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国家领袖心忧天下时的期许目光也好,总之,他没有满足儿子的最后哀求。
当听到程若东伏在韩玉茑怀中哭述爸爸披枷戴锁被押赴刑场而去时,当听到韩玉茑苦口婆心劝慰儿媳朱月节哀莫哭,以免惊动上房里还不知真情的爷爷、奶奶时,程少伯的心碎了,抑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六十岁的人蜷曲在书案上,呜呜咽咽孩子般啜泣起来。
何若菡进来给程少伯送茶,见状也默默立在他身旁,陪他落泪。
院子外面汽车刹车声响过之后,程少仲夹着皮包走了进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程少仲见程少伯与何若菡双双饮泣,颇不以为然地说,“不肖逆子,败坏了程家名声,死有余辜,值得为他这样伤心吗?”
何若菡见是程少仲,没打招呼,转身走了出去——虽然都已是六十岁的人,何若菡依然不愿正面面对程少仲。
程少仲多年来已习惯了何若菡的冷淡,他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目送着何若菡离去后,他把头扭回来对程少伯说:“杏元和药圣、药佛虽然都已伏法,可他们在卫生医药界的恶劣影响实在太坏,许多人建议卫生部取缔全国各地的鹤年堂和双合盛药局,但李部长碍于我的面子始终按兵未动。”说到这里,程少仲重重地长叹一声:“咳!我这个副部长实在难当啊!亲属们今天抹点黑,明天又抹点黑,而且都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哥哥当着卫生界全体领导批评毛主席!侄儿和小舅子们公然以劣药坑志愿军!都这么出类拔萃、胆大包天!部里人都让我好好和你这当哥哥的谈一谈。”
“住口!”程少伯突然拍案而起,“你给我滚出去!”“咦?你这是什么意思?”程少仲被哥哥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愕然地问。
“我不是你哥哥,你也不是我弟弟!”程少伯闭起眼睛,皱着眉头,愤然地说,“你怕给你脸上抹黑?呸!我还怕你给‘杏林’二字抹黑哩!”
“我不懂你的意思。”程少仲大为不屑地说,“但我必须批评你的态度。你不要总是以哥哥自居。你不就比我早来到这个世界十几分钟吗?我为什么要处处让着你?再说,就凭你们父子出的洋相,给程家丢的人、现的眼,值得我尊重你吗?”
“好,那我们就一刀两断!”程少伯突然转身狠狠打了程少仲一个耳光。“你凭什么打我?”程少仲气急败坏,眼睛瞪得溜圆,像要冒血。“打你自有打你的道理!”程少伯也瞪圆眼睛,毫不含糊地说。“什么理?你说!”程少仲像只被啄伤的斗鸡,怒吼着。“第一,我是替屈死的弟妹戴安娜打你!在她不该死去的情况下,
是你鬼迷心窍,一剂凉药断送了她的性命!你二次出洋,运交华盖,是戴安娜帮助你重新在英国创业,又帮你到香港发展,使你有机会接触共产党香港地工人员,得以成为早期共产党人,才有今天的副部长职位,可你对得起戴安娜吗?”程少伯的质问咄咄逼人,且有些气急败坏。
“行了,又扯到戴安娜身上来了,我承认对不起她,还有什么?”“第二,我是替爸爸打你!他老人家送你学西医,是让你用西药和西医的技术来补充和丰富中医的不足,不是让你用西医来葬送中医。你现在通过戴安娜之死,心里也明知中西医结合是不可能的,但你却反倒变本加厉地鼓噪中西医结合,这是为什么?就是昧着杏林人的良心去逢迎媚上,换取个人的名利和地位!你这样做,对得起爸爸的期望吗?对得起普天下的杏林人士吗?”
“不错,你说对了!”程少仲惨然一笑,坦然承认,“给戴安娜的一剂错药,使我明白了你的理论可能很有道理。可是,我的人生经历告诉我,平民百姓手中的真理,只有在与统治者的主张相一致时,才能被承认。所以,我的是非观并不像你的是非观那么简单。谁比我权力大,谁的话在我心里就是真理,哪怕事实上是谬误。你作为民主人士当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我是党内的高干,我不能像你那么天真!”这样说着,他拔腿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