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4)
杨坊叹口气道:“老弟,您说这话都对,可我眼下最多只能凑到一百万两啊!”
胡雪岩用手指着杨坊说道:“您如此出尔反尔,我们兄弟以后还如何交往呢?您刚才还说,能凑到一百二十万两,现在又变成了一百万两。明儿个,恐怕就要变成八十万两了!”
杨坊苦笑一声道:“雪岩哪,我同你讲句实话。按说呢,我眼下凑出一百二十万两应该是能的,但你也要替我想想。宫保设若当真差我署理臬司,我要不要拜客?要不要摆席?要不要去和洋人朋友走动?这哪项不需要银子啊?你总不能让我两手空空去任所呀!”
胡雪岩道:“您老说的这些我都懂,但低于一百二十万两,宫保那里肯定不能答应!这样吧,您就出一百二十万两,您应酬的银子由我出,算是我借给您的。您到任所以后呢,再慢慢地还给我。我这么做,算是对得住朋友了吧?”
杨坊照样低下头去,又想了想,终于咬着牙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我可有话在先,设若左季高不答应让我署理臬司的话,我是宁可掉脑袋也不出一文的。”
胡雪岩边起身边道:“行了,您就不要说这些了。设若宫保当真动了真气,您老就算产业再大,也都变成官府的了。”
胡雪岩当日离开杨府后,照样没有返回杭州,而是又躲进县衙门住了几天。
再见到杨坊时,胡雪岩这样说道:“您老真是运气!我好说歹说,宫保总算答应了下来,但还不能现在就让您老去署理臬司。为什么呢?江苏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呢。您知道,少荃中丞对您老的事这么上心,也是想用您的银子帮衬一下济饷。现在您老只能筹到一百二十万两,这就没有江苏的份儿了。怎么办呢?宫保无奈之下,替您老想了个万全之策,就是把您老在上海的泰记押给钱庄,从钱庄另外借出一笔款子来交给少荃中丞。我见宫保说得有理,当场就替您老答应了下来。”
杨坊虽病已见轻,但仍跳起身来叫道:“这怎么行呢?我辛苦了几十年,才挣了这个泰记!我宁愿不去署理这个臬司,也不能舍泰记!”
胡雪岩立起眼睛说道:“您怎么这样啊?宫保不过是用泰记,到钱庄里为江苏筹笔款子,又不是把泰记充了公!反过来说,您到了任所,什么事不能办啊?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家里人想想。我答应这件事,为的全是您好啊!”
杨坊低头思谋了半晌,只好低着头走出去。
许久,杨坊才红着眼睛从外面走进来,把手里拿着的几张银票和泰记的一应契约放到案桌上道:“这是七张银票,共是一百二十万两。这些是泰记的契约,不过,先不能给你,你须给我立个字据才行。”
胡雪岩大叫道:“您这是疯了!您老要办的是什么事?是我的事还是您的事?您管我要字据,亏您老说得出口!行了,您老要字据,找宫保去要好了,我胡雪岩是不会再管这事了!”说完抬腿便走。
杨坊一愣,忙道:“雪岩!”
胡雪岩立住脚。杨坊叹口气道:“好了,你老弟也不要生气了。老哥也知道,这种事情向你老弟要字据是不该的,咳!老哥就信你一回。雪岩,宫保什么时候能让我去任所啊?”
胡雪岩接过银票和契约,一边清点一边答道:“这是宫保的事情,什么时间办,自然要宫保决定。不过呢,我负责替您老催他就是了。”
眼望着胡雪岩走出方厅,杨坊顿感头晕眼花,一屁股瘫倒在木椅子上,眼里跟着流出两行混浊的泪水。
左宗棠得罪曾国藩
胡雪岩满面春风地回到杭州。他是这样向左宗棠交差的。
他回杭州的当日,便先将一百万两银票交到左宗棠的手上,左宗棠当日就把蒋益澧传来收下。第二天,他又拿着两张五万两的银票来见左宗棠说:“这是司里的几家钱庄凑过来的,捐过来应急吧。”
左宗棠自是感动,问道:“雪岩,你不是想把杭州的钱庄恢复起来吗?浙省的局面已稳,你就免捐吧。”
胡雪岩说道:“宫保大人吩咐司里的事情,都是司里该办的,让下面凑些银子也是应该的。大人试想,司里是大人身边的人,无论大人有什么事情,司里都该身先垂范去做才对。如其不然,大人怎么去号召别人呢?”
左宗棠见胡雪岩说得入情入理,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让蒋益澧收下,口里自然免不了对胡雪岩夸奖了几句。
胡雪岩下去不久,即利用手里剩下的十万两银子做本金,把他原在杭州的钱庄恢复了起来。浙江官商两界无不佩服。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五月初八,绝望至极的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在饥饿和病魔的摧残下服毒自杀,其子洪天贵福即天王位。六月十六日,江宁城被湘军攻破,守城太平军将士保护幼天王洪天贵福乘夜突围成功。
曾国荃率军入城后,对未及撤走的太平军余部进行疯狂追杀,湘军各将领,又对各王府所藏金银宝物,进行大肆抢掠,然后便放起一把火,对江宁进行残酷的火洗。
江宁的这把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不仅震惊了朝野,也让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人始料不及。
左宗棠见到通报的当日就愤怒地对一班幕僚道:“曾老九这是在销毁他分赃的证据!为了他一己私利,不惜放火烧城,何其毒也!”
就在左宗棠说这话的第二天,胡雪岩乘轿偷偷来到鄞县的杨府面见杨坊。
一见胡雪岩,杨坊劈头便是一句:“眼见都过去快两个月了,左季高总不济等曾沅甫回任,才让我去署理臬司吧?”
胡雪岩说道:“您老还说!圣旨昨儿刚到,我今儿就跑来见您,还晚吗?您老快屏退左右,有些话不能让外人听了去。”
杨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将捶背捶腿的丫环斥了出去,问:“圣旨都下了,你老弟如何还如此诡诡秘秘?你快讲来我听!”
胡雪岩说道:“说起来呢,也是宫保的一番好心。他觉得,您老一次拿出这么多银子捐给官府,若不同上头讲一句,心里如何也过不去,就在密保您老署理浙江臬司的同时,顺便也把您老捐资助耕这件事,如实奏了上去。宫保原本想,上头见了折子,说不定一高兴,能把臬司的实缺放给您老呢!哪知道圣旨一下来,全然变了味!”
杨坊忙道:“圣旨怎么说?老弟是否还记得大概?”
胡雪岩小声说道:“圣旨倒不是很长,主要的也就几句话,我现在就背给您老听,圣旨是这样说的:‘杨坊行商尚短,不久即经薛焕保举,出任常胜军管带,后又实授苏松太粮道、署理江苏按察使等,该员如何得拥有如此巨资?若非贪污公款,即是敲诈勒索所致,着左宗棠、李鸿章派员严密访查,不得隐瞒。若该员果有不法情事,务要重办,不得姑息、回护。’后面的话……”
杨坊未及胡雪岩把话说完,便猛地站起,大叫一声道:“吾命休矣!”话毕,口吐鲜血,扑通倒地,声息皆无。
胡雪岩笑了笑,然后高声叫道:“快快来人,杨大人发病了!”
杨府不久哭声大作,门首也跟着便挂出一串哗哗作响的岁头纸来。胡雪岩帮着杨府料理完丧事才返回杭州,不久,他就带着随从赶往上海,正式接管了泰记,改做蚕丝生意。
一大队太平军保护着他们的幼天王悄悄进入江西地面。
在江西督师的刘典一发现情况,一面联合沈葆桢调兵兜剿,一面紧急派快马向左宗棠汇报情况,并请速派援兵入赣。
左宗棠得到情报不敢耽搁,当夜便遣蒋益澧率浙省两路官军整装急速入赣。
蒋益澧率军离开杭州后,左宗棠又马上传文案拟稿,将军情上奏给朝廷。
左宗棠的折子抵达京师的时候,曾国藩正带着曾国荃以下出力将弁,在江宁跪接圣旨。圣旨依照曾国藩的奏报,先讲太平天国一些王爷在清军打破城池后,乘夜逃出,被清军追至湖熟桥边全行斩杀,无一逃脱;接着又讲洪秀全已经提前服毒而死,洪秀全的儿子举火****。也就是说,太平天国没有一个重要人物逃出。然后便是论功行赏:曾国藩赏加太子太保衔,赐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曾国荃赏加太子少保衔,赐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
接下来,圣旨又对记名提督李臣典、萧孚泗等一班大将逐一封赏,却唯独没有提到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杨岳斌二人。原来,第一道圣旨之后,朝廷又跟手颁了第二道圣旨。
这道圣旨主要是奖赏僧格林沁、官文、李鸿章、杨岳斌、彭玉麟:僧格林沁加赏一贝勒;官文赐封一等伯爵,世袭罔替,赏戴双眼花翎;李鸿章赐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杨岳斌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太子少保衔;彭玉麟亦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太子少保衔。
第二道圣旨这样写道:“钦差大臣科尔沁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已迭次加恩晋封亲王,世袭罔替,着加赏一贝勒,令其子布彦讷谟祜受封。钦差大学士湖广总督官文,加恩赐封一等伯爵,世袭罔替,并加恩将其木支毋庸仍隶内务府旗籍,着抬入正白旗满洲,赏戴双眼花翎。江苏巡抚李鸿章,着加恩赐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长江水师提督杨岳斌,加恩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兵部右侍郎彭玉麟,着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圣旨又在最后写道:“闽浙总督署浙江巡抚左宗棠、江西巡抚沈葆桢等均候闽、赣等省军务平定后再行加恩。”
但朝廷收到沈葆桢与左宗棠的奏折后,却又紧急给两江总督衙门下旨,指明据沈葆桢、左宗棠、刘典奏,说江西发现太平军,并已查明,内有洪秀全的儿子洪天贵福,还有太平天国干王洪仁玕等人!朝廷指责曾国藩:你说城内太平军无有逃脱,还说洪秀全的儿子引火****,你到底是听谁说的?还有,金陵城内金银如海,珠宝无数,这些银子呢?珠宝呢?现在朝廷正等着银子用,你快查明这些银子、珠宝的下落,然后解进京城以备户部拨用!
圣旨最后说道:“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唯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圣旨最后又特别注明:“该旨着抄送左宗棠、沈葆桢阅看。”
左宗棠见到这道圣旨后,无异于晴天遭遇了霹雳,险些晕倒在地。
他万没想到,曾国藩在江宁大捷时上奏朝廷的竟是“洪天贵福积薪****,将各头目全行杀毙,更无余孽”,而他不经意的一篇奏折,无异于告了曾国藩兄弟一状。更让左宗棠不解的是,朝廷追查江宁金银财宝下落一事,竟然也在同一旨中提起,这等于是说,这件事,也与左宗棠、沈葆桢二人有关。
值得庆幸的是,朝廷并未因此事而把曾国藩怎么样,只是责令其“严查太平门缺口防守不力人员”。设若朝廷因此事而降罪于曾国藩,左宗棠不仅无颜面对曾家兄弟,也无颜面对湘系的所有统兵大员,亦无颜面对李鸿章及其所属淮系的统兵将领。
可冷静下来之后,左宗棠又这样想道:“设若自己接到刘典的快报后,并不向朝廷通报实情,只是密函刘典,着刘典隐而剿之,后果又会是怎样的呢?”
朝廷接到沈葆桢的奏折后,同样要斥责曾国藩是无疑的了,但他左宗棠既派蒋益澧入赣堵剿却又隐匿不报,这件事朝廷又会怎么想呢?设若朝廷下旨追问,自己能说得明白吗?
当晚,左宗棠苦着脸对伺候在旁边的香姑娘说道:“我现在只有开缺回籍,才能对涤生表明心迹了!这个狗娘养的洪天贵福,他可把我害苦了!”
香姑娘笑问了一句:“老爷,您老为什么要开缺回籍呢?您老总得对朝廷讲清楚了才对呀?”
左宗棠两眼呆呆地望着前方,口里自言自语道:“是啊,我为什么要开缺回籍呢?朝廷当真这么问我,我该怎么说呢?我说我觉着对不起曾涤生?这也不成句话呀?”
香姑娘见左宗棠愈发痴呆,不由劝道:“老爷,您老不能再想下去了,您老会把身子想出毛病的。听贱妾一句话,您老明儿啊,马上给曾爵相发个快信过去,把话说清楚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