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并不出去,反而坐到他榻前,问道:“林大人以为此番我来扬州,是为太子及自己谋权财,因此对我有偏见,甚至连看都不想看到我一眼?”
见如海丝毫儿要否定的意思都没有,他不由嘲讽一笑,道:“如此说来,林大人心里愿意追随的下一任君主,是我那大哥了?”
“六皇子此言差矣!”话音刚落,如海便沉声儿道:“当今皇上正是年富力强之际,老臣心里愿意追随的君主,自然是当今皇上!”
水溶摇摇头,道:“看来林大人未听清楚我的话儿,我说的可是‘下一任君主’!林大人所言不假,当今皇上确确正是年富力强之际,但生老病死,从来便是人之常情,阎王爷可不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凡夫俗子。说句不中听的话儿,父皇如今已年逾五十,便是身体再康健,如何抵得住岁月的流逝?总会有驾崩那一日。到那时,总要有新皇登基不是?”
一语未了,已被如海打断:“到那时,老臣早已化作一堆黄土,人间之事,自然与我再无丝毫关联,六皇子不必再说。”
“到那时,人间之事确是再与林大人无丝毫儿干联,可与天宸的百十万人民呢?与他们也无丝毫儿的干联吗?看来我错看林大人了,我天宸的百姓们亦错看林大人了!”水溶摇着头说完这番话儿,便要抬脚出去。
“慢着!”却被后面儿如海唤住了,道:“六皇子此话儿何意?是在说老臣对不起天宸的百姓们吗?”
水溶早料下如海会唤住自己,心里不由小小得意了一下,面上却犹是一脸的失望与懊丧:“林大人不是连看都不想多看本王一眼吗?如今唤住我,却又是为何?”
如海被问得怔了一下儿,方道:“六皇子说老臣对我天宸百姓不住,还请六皇子明言指出,否则老臣便是死,亦不能瞑目。”
水溶听说,忙换上一脸的痛心疾首,道:“我天宸百姓谁人不知,江浙盐道林大人,系百年难得一遇、全心全意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如今林大人却因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在明明能管的情况下,不再去管百姓们以后是否会遇上仁君,是否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岂非是对天宸百十万百姓不住?”
“实不相瞒大人,此番水溶之所以前来扬州,并非是像我大哥那样儿,欲使得大人举荐自己人来接任这巡盐御史,继而为自己谋私利,我所希望的,不过是大人您能不受我大哥左右,举荐一位真正适合接任此职,如大人一样,以为国为民谋福泽为己任的官员罢了!请大人三思!”
说完见如海神色间已有所松动,他忙又道:“敢问大人,当今太子殿下与大皇子相比,孰优孰劣?”
如海见问,沉吟了片刻,方摇头道:“太子太过温厚,只怕难以让万民景仰、邻邦臣服;大皇子则太过阴狠,且母家势力庞大,只怕将来有外戚专权之隐忧,皆非上选也!”
水溶点头笑道:“林大人果真见地高明!只是除却他二人,父皇余下众皇子,更是才学平庸,只怕难当大任,说不得要在两个非上选的人选中,硬挑出一个上选来了。”
暗自权衡了一番,如海蹙眉道:“果真要二选一,自然是太子为上。只是太子到底太过宽厚,作贤王尚可,要作一国之君,终究还欠缺了一些啊!”
“我倒不这样儿想。”水溶道,“如今我天宸传至第四代,早已是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了,百姓们所需要的,正是一位仁君;况圣祖爷和父皇即位之初,都曾诛杀过一批心怀异己之臣工,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被无辜牵连殃及的,以太子殿下的宅心仁厚,势必大赦于他们的后人子孙,如此一来,不管是百姓还是臣工,都会对太子殿下感恩戴德,又岂会有那生出二心之人?随后再让吏部和国子监出面儿,挑选一批真正的能臣干吏,让他们各司其职,到时又还能有多少事儿要太子亲自劳心费神的?未知大人以为如何?”
见水溶的说法儿竟与昨儿个女儿所说的不谋而合,且更又全面了几分,如海不由暗自叹服起来,若能换了此子作皇上,天宸百姓才真真是有福了呢!想了又想,如海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恕老臣冒昧问一句,以六皇子的文韬武略,难道竟从未想过要亲力亲为,造福于天宸及天宸百十万百姓?”
“伯父叫我水溶便好。我由来闲云野鹤惯了,一心向往的便是那仗剑快马、逍遥自在的生活,果真要让我去坐那个位子,岂非要憋死我了?这样儿苦差使,还是让二哥去作罢。”水溶难得的开玩笑道,心里更是为如海终于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儿而喜悦。
虽则对水溶忽然叫自己“伯父”且为他说的作皇帝系“苦差使”而有些儿哭笑不得,如海到底惦记着更重要的事儿,因继续道:“六皇子口口声声为百姓谋福祉,缘何落到自己身上,便退缩不前,只图自己受用了呢?”
水溶见问,怔了片刻,方正色道:“请伯父叫我水溶。实不相瞒伯父,水溶之所以一心辅助太子殿下,什么为江山社稷计、为百姓谋福祉,都是虚话儿,水溶之所以作这么多事儿,为的无非只是太子殿下一人罢了!”
“想来伯父亦知道当年水溶之母妃红颜早逝,余下溶一人在世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若非有皇后娘娘收养、太子殿下多方维护,只怕今日溶亦不能出现在伯父面前了;而太子殿下生性宽和,又打小儿便在皇后娘娘和太傅们的教导下,一心将作一位流芳百世的明君当其人生中的最高目标。溶虽不才,却也懂得知恩图报,看人识人,因此于公于私,都会全力辅佐太子殿下登上帝位君临天下的!”
“如此说来,六皇子近年来之所以一直尽心尽力替太子与大皇子等人周旋,为的仅仅只是一报当年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关爱维护之恩了?”闻言如海忙不迭问道。
水溶点头道:“自然如此,不然我早已远远离开那个尔虞我诈的是非圈子,去过自己想要的自在生活了。”又叹道,“只是如今父皇犹健在,太子羽翼犹不丰满,大哥几个又不安于室,说不得要再辛苦个几年十几年的,才能一偿夙愿了!”
不知道为何,一对上如海,他便不由自主的生出了想倾诉的感觉,就好像对上了自己十分信任亲切的长辈一般。他可以不在乎世人说他一心辅佐太子,为的便是将来能够“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下意识里不愿意让如海亦认为自己果真是那样儿的人,因此才会在不知不觉间,竟已将自己从来不为人知的心里话儿和盘托出了。
如海看着他年轻英俊的脸庞,忍不住在心里叹息起来,今日的水溶,与当日的自己何其相似?都是别人敬了自己一尺,一定要还对方一丈之人,只是不知道将来待他报恩的心愿达成后,会不会比自己幸运,能及时抽身退出这个巨大的是非圈?
心里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霎时让如海对水溶的印象大为改观,因忍不住道:“其实此番六皇子便是不来扬州,便是今日未曾与我说过这番话儿,我亦不会举荐大皇子的人接任巡盐御史的。当然,我亦不一定便要举荐太子与六皇子的人,总之,我举荐人的唯一标准,只是看他够不够清廉,能不能真正为百姓谋福祉罢了。”
闻言水溶不由展颜一笑,道:“对伯父您的人品和责任心,太子与我都是信得过的,只是闻得大哥来了扬州,生恐他会拿什么不齿的手段来胁迫伯父,以达成自己的目的,溶才会后脚跟至的。有我在,至少他会有所忌惮,伯父与林姑娘亦能多几分安全。”
提及黛玉,如海心里再轻松不起来,不由抿唇沉默了起来,倒是一旁水溶看不过眼,乃问道:“伯父定是在为林姑娘之事烦恼?”
彼时如海心里虽已对水溶恶感全消,却亦不认为他们之间的交情深到了如此地步,因委婉的岔开话题道:“六皇子在老臣这里呆了大半日,指不定随从们怎生寻找呢。如今皇子也得了老臣的准话儿,可以放下心了,就请先回去罢。”
“请伯父容水溶把话儿说完,再逐客不迟。”水溶却不离开,而是继续道,“恕水溶冒昧问一句,伯父心里是否早已想好一旦自己百年后,要再将令爱送到京城外祖家抚养?”自昨日清晨初见黛玉竟是时常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姑娘后,他便忍不住感谢起上苍来,同时亦觉得若是自己生命里前十七年所受的种种苦罪,便是为了能在现下遇见黛玉的话,便是那苦罪再多几倍,他亦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