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见黛玉攸地急白了脸子,他忙又笑着安抚道:“为父的身子,自己很清楚,不过些微小毛病罢了,并无什么大碍的,之所以这般说,无非是想早些儿见到玉儿你,再就是以此为由来辞官归田罢了,玉儿不必着急。”
“如今既说到归田,自然许多琐碎事儿要提前处理好,头一件,便是要将咱们父女两个以后的生活筹谋好。因此在你来家之前,为父已打发林管家将咱们家历代传下来的商铺、田产并宅子皆悉数变卖了,只除了现下咱们所居住的宅子,共计得银一百四十七万两,如今为父就先将一百万两银子整数儿的银票交予你先行保管着……”
一语未了,已被黛玉急声儿打断:“玉儿还小呢,又身为女儿家,还是爹爹收着的好。”
闻言如海摆手一笑,道:“玉儿且先听爹爹把话儿说完。你也知道爹爹身居巡盐御史之职二十余载,得罪之人不计其数,明儿一旦卸任,势必有那些个居心叵测之人要拿咱们的家产来大做文章,为父自问问心无愧,却亦不想节外生枝,临到要离开了,再闹得自己心里不痛快,因此先将这大头儿的交予你收着,也好免却麻烦。至于下剩的四十七万两,为父都放到了咱们家的账房里,过几日再另作安排。玉儿瞧着好是不好?”说着自里间一副水墨画儿后面的暗格里,取了一个小箱子出来,打开一瞧,满满都是五千两面额一张的银票。
明白父亲缘何会做出如此安排后,黛玉心里便释然了,因含笑着接过如海递上的盒子,道:“还是爹爹想得周全,如此玉儿就先行代爹爹保管几日了。”
如海知道女儿素来视金钱银子这些个红白之物为浮云甚至于粪土,即便拿了盒子回自己屋里,一多半儿亦是交由王嬷嬷雪雁等人打理,到时回至贾府,一旦被她们中的那一个有意无意说漏了嘴,黛玉的麻烦便会自此源源不断,因忙又再四叮嘱道:“虽则跟你的人都是极为信得过的,到底兹事体大,因此你回去后,务必只自己收好这箱子,千万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知晓。”
黛玉虽纳罕于父亲缘何要这般叮嘱自己,但见他如此郑重,不觉亦受到感染,因同样郑重的道:“爹爹只管放心,玉儿理会得的。”
交代完银子之事,如海又语重心长的叹道:“如今玉儿你也大了,明儿凡事都很该多一个心眼儿,很该要自己保护好自己才是,千万记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样爹爹明儿也能安心不少了。”
一席话儿说得黛玉心里霎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来,因强笑着道:“有爹爹一直在身边保护玉儿呢,玉儿又何须自己保护自己?”
如海见黛玉动了疑,忙笑道:“爹爹自然会一直护在玉儿身边,不过白嘱咐两句罢了,你只先记在心上即可。”又道,“说了这么会子话儿,爹爹也累了,玉儿且先回房,容爹爹歇息一会子。”
黛玉听说,心里虽犹惴惴的,到底不好拂父亲的意,因点头应罢,捧着小箱子小步退了出去,余下如海瞧着玉儿纤弱的背影,由不得红了眼圈儿,玉儿,希望为父今日这一番话儿以及稍后的安排,能让你的将来少一点波折,多一点幸福罢!
不提这厢如海的暗自伤感,如今黛玉捧了小箱子出得上房,心里犹自为父亲才刚所说的话儿不安,遂很有些儿神情恍惚,自然顾不上看脚下的路了。
及至到迎面撞上了一个人,黛玉方回过神儿来,因忙抬头瞧去,却见被撞之人不是别个,正是一身玄色衣袍的六皇子水溶。待要当未瞧见直接行过去,到底方才又撞了人家,于礼不合,没奈何,黛玉只得欠身福了一福,冷冷清清说了一句:“六皇子安好。”便欲行过去。
却听得水溶略带戏谑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怎么林姑娘走路从来都不看路的吗?”
黛玉一听,心里越发不耐烦,因头亦不回的冷笑了一声儿,“臣女看不看路,只怕并不与六皇子相干罢?”抬脚便往回忘尘阁必经的月洞门疾行而去。
不想水溶却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挡至了黛玉跟前儿,满脸真挚的道:“好歹我亦是专门等在这里,还请林姑娘容我把话儿说完再去不迟。”
黛玉原是还欲再走的,却见四下里人来人往的,生恐再说下去,惹人话柄,因顿住脚转身冷冷道:“还请六皇子直言。”
水溶见她犹是不假辞色,不由无奈一笑,道:“看来林姑娘与林大人一样儿,亦拿我当那等仗势逼人、以权谋私之人了。”
“难道六皇子不是?”黛玉听说,冷冷一笑,反问道。
“林大人与姑娘认为我水溶仗势逼人、以权谋私,不过是因此番到究由谁来接任这巡盐御史之位一事罢了。”闻言水溶也不生气,只是说道,“实不相瞒姑娘,此番我前往扬州,并非是想向我大哥那样儿,欲使得林大人举荐己方之人来接任这巡盐御史,继而为自己谋私利,我所想的,不过是希望林大人能不受我大哥左右,举荐一位真正适合接任此职,如林大人一样儿,以为国为民谋福泽为己任的官员罢了!”
“是吗?”不待水溶把话儿说完,黛玉便冷哼着反问了一句,神色间摆明是未有丝毫儿的相信于他。又道,“六皇子说完了?请恕臣女告退了。”
“早料到姑娘会作此反应了!”闻言水溶不由苦笑了一下,声音里更是混杂了一抹淡淡的沮丧与寂寥,“既然如此,不打扰姑娘了,只烦请姑娘能转告林大人一声儿,千万举荐一位真正适合,且以为国为民谋福泽为己任的官员接任巡盐御史!”
一席话说得黛玉心中一动,难得父亲和自己真个误会他了?神色间早已不自知的缓和了不少,“果真如此,六皇子怎不亲自与家父说去?”
水溶苦笑道:“姑娘当我不想当面儿与令尊说?那也得林大人肯见我不是?好容易今儿个上午见着了,又是在那样儿地方且我大哥还在的情形下,便是我再想说,也不能够了。”原本以他一贯冷清高傲、我行我素惯了的性子,是从来不屑与任何一个人甚至包括水百川为自己的行为多做解释的,只是他心里下意识便不想让黛玉误解了自己去,因此才会一反常态,专门等在黛玉回房的必经之路上的。
彼时黛玉方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又思及上午他到墓园来三言两语、脚不沾地便将大皇子水澈带走,方为他们父女解了围,不由暗想道:“难道他竟是专为爹爹与我解围而去的?”心中恶感霎时又去了一二分,却也并不想与之有太多牵连,遂淡淡道:“这会子家父正在房中歇息,倘六皇子果真如是想,大可亲去详谈一番,恕臣女不送了。”欠身福了一福,便扭身儿头也不回的走了。
余下水溶瞧着她的背影沉吟了片刻,终于似下定了决心一般,转身大踏步往如海上房的方向去了。行至如海门前,却见并无一个下人守着,水溶不由纳罕起来,难得如海并不在房中?但只黛玉亦没有理由哄他不是?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耳边却传来几声低低的压抑的呻—吟,像是那呻—吟之人,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又竖耳听了片刻,倒像是如海的声音,水溶遂不再犹豫,直接推门跨了进去。
就见如海苍白着脸子,紧咬着衣角,正满头大汗的在地上打着滚儿,不时还拿额角去撞一撞就近的桌角几角,早不见了平日的斯文优雅,显是正被巨大的疼痛所折磨着。
水溶一见,忙抢上几步,出手如电点了如海几处大穴,右掌旋即如影随形抵上他前胸的神阙穴,将一股极其浑厚柔和的内力,源源不断输入他体内。半晌,直至瞧见如海神色间不那么痛苦,脸色亦有所好转后,水溶方收了内力,转而将手探向了他的右手腕儿。
“林大人,恕我直言,至多下月,便是大人的大限了!”水溶一面扶如海躺到榻上,一面神色凝重的道。
如海并不接话儿,只是反问道:“六皇子不请自到,只怕非君子所为罢?”却是绝口不提有关自己病情之事。
水溶何等聪明之人,自然立时便对如海此时的所思所想了然于心了,因扯唇一笑,亦是不答反问:“林大人有意支开下人们,就是怕他们得知大人病得如此严重后,会传到令爱耳朵里?只是大人有没有想过,瞒得住令爱一时,却是瞒不住一世的,尤其大人时日已……,果真到了那一日,大人让令爱如何在骤然间接受得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如海被水溶说中一直梗在心里的隐忧,攸地黯淡了颜色,忙又强硬起来,道:“老臣自有道理,不劳六皇子费心了,六皇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