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将不是一场战争,而是最简单的屠杀。
燕将天只觉全身一寒,心头一阵冰凉。
原来,得意忘形的不是风灵军,而是他自己。
原来,他以为引风灵军掉入自己陷阱的时候,自己其实已经掉进了风灵军的陷阱。
他猛然抬头,看向云凤弦,眼中锐芒如刀剑之光:“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这么轻松?”
云凤弦淡笑不语。
燕将天只觉不可置信:“为什么?他们怎么可能放弃你不顾,他们怎么可以不全力救你?”
云凤弦摇头:“将军是一代名将,怎么会犯这样的糊涂。身为一名成功的主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做出准确的判断,只要可以达成目的,必要时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但,面对无法达成的作战目标,还一条路走到黑,除了把战争变成毫无意义的消耗战,白白浪费战士的生命和鲜血,就再没有别的意义了。在目前的情况下,就算楚军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仅凭武力把我救出去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借救我布置假象,以图逆转战局,在另一个战争层面,为自己争取最大的胜利。”
燕将天愕然不语。他岂会不知道为将之道,岂会不明白在战场上如何取舍,但是这人的身分是不同的啊!可是……一国之君的身分、一个国家的正统、整个国家的颜面和尊严,胜过了无数名将的生命、整支军队的存亡、一座城池的存续,甚至超越了一切兵法必守的规则。任何将领都不可能在君王被擒的情况下,还能弃之不顾,另外再去玩弄什么兵法计谋。
云凤弦轻轻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说道:“燕将军,你不必难过,这不是你的错,你的所有计划、谋算都没有错,你只是没办法想到,我会成为弃子,没法理解,我也可以同样为大局,成为被牺牲的一方。这不能怪你,因为换了任何百战名将在这里,都无法突破这一思想局限性的。吃一堑,长一智,今日之败,未必不是他日之幸,你说对吗?”
燕将天料不到他居然会来安慰自己,不觉哑然失笑。
燕将天点点头,居然客客气气地对云凤弦抱拳施礼:“多谢指点,令我茅塞顿开,不过……”他叹口气,有些苦涩地笑笑:“我不认为,这些道理,在以后能对我有太大帮助,因为除你之外,我不能相信,任何有你这种身分的人,会做这些事。”
云凤弦不置可否地笑笑,不再说话。
燕将天迅速向身边的副将传令:“你领五千人马,把他们带回城去,绝不可有失,不能让她逃脱,但也不得失礼。”
“大帅,那你……”
燕将天淡淡道:“我领全军,回头营救……”
好几个声音齐声道:“大帅……”
虽然谁也没有再说下去,但语气之中劝阻之意尽露。
众将考虑及此,自然纷纷阻止。
燕将天却只是摇摇头:“我是全军主帅,我不能放任我的部下陷入死局而不救。你们只管把人带回去,一路不许回头,不许停留。回城之后,注意探马飞传消息。如果我军不利,或是我战死沙场,你们不要有任何停留,即刻派重兵把这两个人送往京城。哪怕我军全军尽灭,哪怕我身死明月关外,只要抓到了这两个人,这一仗,胜的仍然是我们。”
这番话说得众将无不侧目打量云凤弦与古奕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比整支军队,比一军统帅还要贵重。总不可能,他是风灵的国王吧!
云凤弦却对所有人异样的眼光,视若无睹,只是微笑着安然坐在马上。她安静地看着燕将天深深的目光望来,安静地看着燕将天挥手下令,整支军队迅速集结,向明月关方向,如飞而去。
云凤弦微笑着看着五千人马,在四周层层包围,然后,她非常配合,毫不抗拒地催马,在五千炎烈军的押送下,离开了风灵国。
身后风声呼啸,大旗猎猎,马嘶人吼,兵器相撞声、盔甲相碰声、咒骂声、愤喝声、喊杀声,不绝于耳。
而她没有回头,镇定、平静得出人意料,跟随着大队人马,渐渐远去,一直穿越金沙国,来到炎烈国,进了远定城。
她,距离她思念的风紫辉又近了几分……
远定城除了所在位置不同,所处国家不同,几乎是另一个明月关的翻版。依然是宽阔的护城河,依然是厚重的城墙,依然是石制的房屋,依然是贫穷而苍凉的城池。唯一不同的,只是远定城附近,并没有太多高山。
甚至于云凤弦与古奕霖还是被安排在了宽敞舒服的房间,除了守在房门外的士兵敌意浓一点,简直让人以为,仍然置身于明月关中。
很明显,因为燕将天过于重视云凤弦,其他将领也不敢慢待了云凤弦。这样的境遇,让云凤弦心中百感交集。两座城池,只隔着一个小小的金沙国。
一样的城防,一样的建筑,一样的饮食,一样的语言,甚至是一样的文化,却切割出两个国境线,从此引发无尽的杀戮和纷争。
云凤弦一直强笑着,直到炎烈国的人全部离开房间,她才伸手关上房门,脸色才刷得白了下来,靠着房门晃了晃,然后慢慢滑倒在地。
那一瞬间,古奕霖以为她会晕过去。
但云凤弦只是慢慢垂下头,无比疲倦地把脸,放在自己的掌心上。现在她的手掌上,依然到处是刺鼻的血腥,让人感觉到一种刺心的痛楚。说什么,永远不会为救一人而害天下,也不会为救天下而牺牲任何人。
但当真正考验来临时,不必什么天下,只要一个小小明月关,就可以让她再次把生命当做棋子来衡量。今日一战,那个总是阳光般微笑着,那个晕血、惧高,那个怕吃苦、怕受罪,永远只想着安逸过日子,期盼着幸福米虫生涯的云凤弦,再也回不来了。
她一直试着支持,哪怕晕血的天性提醒着她自身的虚弱,她也毫不犹豫,让自己的手染上血腥,让鲜红滚烫的血,溅了一身。哪怕明白生命无比珍贵的内心在呐喊着,她依然眼也不眨地,夺去一个个生命。哪怕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在伸呤哀叫,哪怕每一点精力都已被榨干净,哪怕她情愿跪倒在无尽战场上,质问苍天,但她仍然用她所有的理智去提醒自己,绝对不可以。
但是他的心中知道,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从此打得粉碎,再也无法复原。既然走到这一步,她就不能再保持着她自己的初衷,她再不能退缩,她的肩膀上多了风灵国的尊严,多了风灵国军人的荣光,也还有着许多追随她的士兵的生命。
所以,她即使被掳,也不能让炎烈军有丝毫轻视风灵军,也不能让燕将天占走她半点上风。
直到现在,炎烈人客气地给了云凤弦一个单独的空间,她才敢把自身的虚弱无力,悲哀无奈,流露出来。
古奕霖屈膝半跪在她身边,轻轻把她的双手合在自己掌中,轻轻说道:“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到最好,你已经尽你所有的能力,救了所有可以救的人。”
云凤弦闭上眼,紧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若不是为了我……”
古奕霖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不是那些强国,只想着扩张土地,侵占他国,又怎么会有这些事情发生?”他语气坚定,看着这样虚弱无力的云凤弦,他难以拟制地抬头,眼角却有一颗泪珠却不受控制地滑落。
云凤弦轻轻伸手,拭去他下颌的泪痕:“很难受吧!不过这样的事会一直发生,因为人是最难满足的一种动物。奕霖,至始至终都是这样,人永远因为自己的YUN望再去杀人……”
古奕霖慢慢地合上了眼,自从云凤弦失踪之后,他杀的人多得都快数不清。可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若是为了云凤弦而杀尽天下人,他古奕霖也不会害怕。也就是到现在,他才真正的明白云凤弦的想法,也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云凤弦手掌天下权,却不思进取。
王者的雄心,到底需要多少人的血和肉,才能填补。
可是,现在的云凤弦想错了,他的痛苦,根本不是因为杀人的痛。杀人再痛,战场再残酷,他都庆幸可以真正面对,真正了解,这才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什么才是真正的仁慈,所谓雄才伟略,真正带来的是什么,上位者一个念头,将会让百姓付出的是什么。
他内心深处真正庆幸的是云凤弦带他出来,看着外面如此广阔的天空,看到了云凤弦在战场上,承担了那么多痛楚与责任,而他,能以她‘妻子的身份’与她一起分担,而不是仅仅做为皇后,一个永远被囚禁在金笼里的金丝雀,永远被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