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恕宽依然保持着初进御书房里的恭敬姿态,在这漫长得足以把人逼疯的沉默中,他没有动一下、发一声,身子微弯,眼眸低垂,绝对完美的臣下姿势,仿佛永远无懈可击,也无可动摇。
到底经过了多么漫长的等待已经计算不清,卫景辰终于慢慢地把国书信手搁在御案上:“风灵国摄政王是不是在同朕开玩笑?”
严恕宽微微一笑,淡然道:“外臣不解陛下之意。”
卫景辰带着淡淡笑意道:“这是内殿私语,不是朝中大会,你也不必与朕来这君臣奏对的官样文章。你该清楚,炎烈国不会这样轻易放走已经到手的人。”
严恕宽笑道:“国书之旁附的礼单,陛下难道不曾看清,这也算轻易吗?”
卫景辰朗笑一声:“好一份礼单,无一城一池,寸土相许,此等礼单,也亏得你风灵国拿得出手?”
严恕宽背脊一挺,语气依旧从容:“外臣出行之前,摄政王曾言,炎烈倘杀一王,风灵便立一王,敢失寸土者,上至君王,下至庶民,皆无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卫景辰冷笑,清亮的眼中,瞳孔倏然收缩:“好一个炎烈杀一王,风灵便立一王,立的必是他摄政王吧?”
严恕宽面无惧色,坦然面对那瞬息之间,宛若怒电毒焰的眼眸,笑道:“风灵国立何人为新君,自是风灵国内政,倒也不劳炎烈皇帝您费心。”
卫景辰怒极反笑:“好一个不劳朕费心。朕若偏偏不杀她,却将她绑于战阵之前,挥军直逼明月关,却待如何?”
严恕宽竟也朗然一笑:“摄政王会如何,外臣不知,外臣若在明月关中,必会于关前亲自挽弓放箭,免我主阵前受辱,之后当自决于城头,激励我全军将士。”
做为帝王,卫景辰再怎么沉稳老练,听这么一个臣子,将弑君之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也不觉全身发寒,厉声道:“你敢言此诛心之事,行此诛族之罪。”
严恕宽朗声道:“陛下既言殿中密议,外臣自然剖肝沥胆,岂敢有半句欺瞒。国为重,君为轻,乃圣人之言,岂是诛心。倘能救国于水火,解三军将士之两难,便诛族之罪,严恕宽又有何惧?”
卫景辰冷笑一声:“是你严恕宽无惧,还是他云昱风无惧?他以一道国书,将那人逼入绝境,你又口口声声,自称敢行弑君之事,只是那一箭射出,谁信你别无所图,谁信他问心无愧。
你纵不惧死,他却如何向百姓交待、向朝廷交待、向天下交待,他的声华清誉,转眼便做粪土,世人唾骂,百官非难,别有居心者的指责,还有史书上万占骂名,你们都想清楚了没有。别忘了那人若有闪失,太后面前,他又该如何自处?”
严恕宽眼中忽放异彩光华,长笑道:“倒真劳陛下为我风灵如此着想。不知陛下可曾看清,国书印玺下方的小印,乃是太后的印章,太后之立场,又何需外臣再做解释。陛下耳目众多,也当知摄政王颁发国书之前,曾抬诸王宗亲、大将重臣于宫中密议,而今既发此诏,自是大风灵国上下,全都支持摄政王之意。”
卫景辰冷笑:“好一个诸王宗亲、大将重臣,这其中的支持,就无一毫私心?国书乃云昱风所发,事若成,乃诸人之功,事若败,皆云昱风之罪,反给他们无数指摘口实,如此良机,谁人不应承,何人不支持?”
“纵然如此,又便如何?”严恕宽从容道:“摄政王何等人物,岂在乎世人毁誉,史书中千秋功过,且由后人评说便是,而眼前之事却是守土金沙国,不容居心叵测者觊觎我大好河山。至于别有用心者,或许有,但陛下真的以为,在摄政王治下,他们翻得起浪花,惹得出风波来吗?就算此次事败,就算陛下真杀了那人,就算有人起而指摘,呼从天下人以响应,反倒乘此逼出所有反对之人,可以相机一网打尽,让风灵国内的朝廷出现一番新气象、创一番新局面,岂非远胜旧人旧臣,居心叵测,让人劳神费力。”
卫景辰心中微凛,想起云昱风一向的行事手段,以及山海湖之变的前后,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如此看来,你们倒真是恨不得我杀了云凤弦才好。”
严恕宽微笑躬身:“陛下言重,摄政王一心为国,绝无私心,闻主蒙难,日日忧泣,唯恨不能以身相代,岂有半点他意。外臣更是分属人臣,此等无君无父之事,我风灵君臣便是想也不敢想的。所以方才有这国书礼单,一片殷殷诚意,两国各得其所,永结姻盟,岂非最善。”
卫景辰一阵肉麻,全身发寒。摄政王一心为国,绝无私心,闻主蒙难,日日忧泣,唯恨不能以身相代,这种假话,居然可以说得这么自自然然坦坦荡荡,此人脸皮之厚,真是世间罕有,怪不得云昱风视为心腹,托以重任呢!
“若陛下不愿成全,我风灵也只得磨刀整弓,决然应对,无论如何……”严恕宽语气一顿,眼神中凛然射出神光,毫无半点顾忌地凝视卫景辰,一字字道:“风灵国,绝不受威胁。”
卫景辰眼神一沉,除了云凤弦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还从不曾有人对他如此无礼。君王那自出生起就渗进骨子里的尊严骄傲,令得他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怒气,砰然一掌,重重击在案上:“风灵国不受威胁,我炎烈国难道便会受威胁不成?”
“不敢。”这足以让炎烈国无数名臣勇将胆战心惊的天子之怒,却不能让严恕宽后退一步,他从从容容躬身再施一礼:“外臣岂敢,只不过,陛下既言今日不必做君臣奏对的虚语,那外臣就说一句真心话。若真救不出那人,虽然暂时会有一段混乱,但就长远来说,于我风灵国来说,只怕也未必没有更大的好处,到那时……”
他看似恭敬却实则恶毒地笑笑,诚惶诚恐行礼,语出如刀:“皆炎烈陛下之功。”
卫景辰想要冷笑,最终却只觉心头说不出的愤怒,偏又夹杂着无尽的冰冷与寒意。借刀杀人的阴谋,他用得太多,也见过太多了。而今日眼前的一切,竟连他的才智,也难以分清是真是假。但他的确知道,眼前的严恕宽实是云昱风一派的死忠官员,从来是一心一意,只考虑云昱风的利益,若是在云昱风和古凝寒大婚前,只要有机会能杀云凤弦,只怕他是绝不会犹豫半分的。而现在,若能有机会让云凤弦死,而云昱风也不必承担太大的责任,怕也真的正中他下怀吧!云昱风派此人为正使,为的究竟是……
他的眼神渐渐冰冷,语气却还客气从容:“好了,风灵国摄政王的心意,朕已明了,你且下去吧!”
严恕宽却连动也没动一下:“外臣乃风灵国持节奉书之使,岂可仅于私室召会,风灵国颜面何在,炎烈国礼仪何存?”
卫景辰笑笑,真的好多年,不曾有人敢对他这般步步相逼了:“朕若广召群臣,于大朝会接见使臣,你也会把今日之言再说一遍吗?”
严恕宽微笑道:“外臣岂是不知礼数之人,陛下若以姻亲友邦以待风灵,外臣自以姻亲友邦之词令相应,也好叫史书上,永留一段佳话。陛下若以仇寇杀戮之心以待风灵……”他复又笑道:“二国早已订亲,结兄弟之邦、友朋之盟,这仇寇杀戮之心,想必是根本不可能的。”
卫景辰似笑非笑,看着落落大方的严恕宽,好一阵子方道:“罢了,你且去吧!炎烈非不知礼仪之邦,自当以大仪式来迎候使臣,正因炎烈知礼,使臣远来,也当多休息几日,而重大国宾仪式亦须交礼部慎重准备,以免失仪,总也要耽误几天的,你就半日也等不得吗?”
严恕宽也知道卫景辰需要时间考虑,也不敢再逼,再施一礼:“既然如此,外臣静候陛下吩咐。”这才往外退去。
卫景辰与严恕宽密谈之时,所有宫人全部远离御书房,唯恐走近一步,耳朵无意中听到一句半句从风中吹来的话,将来莫名其妙脑袋搬家。
直到严恕宽退出御书房,卫景辰身边的太监总管王公公才赶紧几步走到御书房外,安静地侍立。
他知道皇上若不呼唤,绝不可有一丝打扰,却又必须保证,一旦皇上呼唤,可以在第一时间回应。
然而,他等了很久,静静的御书房也只传来一声不知带几许怅然、几许无奈、几许激愤,又有几许斗志的叹息:“好一个云昱风。”
他低眉顺眼地站着,耐心地继续等待。
又过了很久很久,方听得里头一声唤:“王总管。”
“在!”
“凤翔公子这几日过得如何?”“还是与以前一样,很焦躁,很忧郁,坐立不安,饮食无味,没有半点欢颜,时不时闹着要见陛下,常常发些激愤之言。直到今日公主去探望,才平静了许多,待公主倒还有礼,谈笑相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