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仪现在回去了吗?”
“公主和凤翔公子夫妇聊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云凤弦既一直闹着要见朕,若总是避而不见,倒是失了礼数,让她来吧!”里面的声音一顿,复道:“一个人来。”
“是!”
走进御书房的那一瞬,云凤弦的心境异常复杂。然而,在看到卫景辰的那一刻,云凤弦却又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她绝对无意浪费任何时间,一开口就直奔主题:“卫靖临是不是出事了?”卫景辰万万想不到,云凤弦一再争取见他,而见面第一件事,问的竟是卫靖临,初是一怔,然后才感觉有什么无形的手,猛得在心脏处用力一扯,痛得他脸上竟在这一瞬变色。
云凤弦只看到卫景辰忽的铁青着脸,笑了起来:“有意思,风灵国专使刚刚从这里离开,你不是更应该关心,他说了些什么吗?”
云凤弦平静地再问一遍:“卫靖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卫景辰不知为什么,自己竟会再无法保持镇定,连声音都带着森冷的怒气:“云昱风根本不管你的死活,严恕宽在朕面前,拼了命就想激朕杀你,你倒有心情去管卫靖临。”
云凤弦静静看了他一会,脸上神色渐渐苍白:“你不是会回避问题的人,却不肯正面回答我,卫靖临一定出事了,而且事情和你有关,对吗?”
卫景辰在桌子下的手慢慢握紧,脸上漠无表情。
云凤弦语气看似平静,然而眼中却仿佛有整个海洋的怒涛在激荡:“当日我出了那么大的事,直到现在,卫靖临却一次也没来看过我,我就担心他出事了。今天卫婧仪告诉我,卫靖临生了重病。可是,他年轻力壮,还练过武,身边丫环仆役服侍周到,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生重病?卫婧仪派人去探听病情,居然被挡在半路上,半点消息也探不出。
为什么他生病?为什么你要隔绝消息?他是不是出事了?你和这事又有什么关系?”
卫景辰依然沉默,仿佛天地间的风雷都已隐隐在他眼底汇集。
“他是你的亲子,你还要牺牲他多少次,利用他多少回……”
卫景辰猛然立起,语气之厉烈,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未曾自扫门前雪,偏管他人瓦上霜。你的摄政王,你的小叔,你的继父,又何尝不是在牺牲你,你可知他在国书中……”
“无论他在国书中写了什么,那必然是在眼前的局面中,对国家最好的选择。”云凤弦平静地打断了卫景辰的话:“我之所以在明月关敢于自投险境,就是因为,我对他有信心,他不会因为我的事受威胁,不会因为我而东住自己的手脚,在任何时候,他都可以做出对国家最好的决定,而且,很明显,他没有让我失望。”
“如果他必须为了风灵国而牺牲你,那我也必须为了炎烈国而牺牲卫靖临,身为君王,有的事,就算是下地狱也必须去做。”
云凤弦冷笑:“你是想在我面前辩解,还是想要让你原谅你自己。是的,你曾对我讲过你的两难、你的悲哀,你让我明白,身为君王,有时必须面对很多自己也不情愿做的决定。父亲可以吩咐儿子,君王可以命令臣下,然而,每个人最应该遵从的是做为人最基本的良心和原则,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一个人,抬头看那浩浩苍天,你真的可以坦然说,你是被迫的,你是身不由已?”
卫景辰倏然沉默下去,那仿佛转眼间必会席卷苍生的风暴,又似在一瞬之间,被更加强横的力量,生生压下。
云凤弦上前一步:“身不由己,多么简单的话。人在江湖,可以杀人无数,然后说,身不由己。身在官场,可以弄权枉法,然后说,身不由己。身为君王,可以牺牲天下人,然后说,身不由己。宝座之下,必然有着血海,王冠之上,从来生有荆棘,你曾告诉我的事,你曾讲给我听的道理,这些天,我曾思考过无数次。你对了……”
她抬眸,挺胸,眼神明亮至不可思议:“但,也错了……”
“你竟拿我的小叔和你相比?”她冷笑一声:“你曾经派了无数探子去风灵国,在你手中,有关他的档案文件,可以堆成山了吧!那么,你可知道,当国家危难之时,他一个不会武功的皇子挺身而出,领军作战,但众将劝他在后方观战时,他却说,身为统帅,没有站在后方,享受将士用鲜血换来荣耀的权利。
你可知道,他知人用人,但更加信人;他一旦确认用兵方略,做下大体安排,所有细节,通通交予属下,全无半点节制,更无丝毫猜忌。他废监军之制,他许诸将自决之权,风灵国的将军,宁愿在他帐下做个小统领,也觉比在别处任副帅更加自在。
你可知道,他对人才如何敬重珍惜,对程一多年的以礼相待、以诚相交,被拒绝无数次,也从不曾想过,人才不为我用,便当杀之。而得其效力之后,便将全权托付,哪怕对方自作王张,哪怕对方多事隐瞒,他也可以包容,也能宽许。
他知人心都有弱点,他明白是人便有隐私,他知道身居上位,不可不存疑,却从不让疑忌之心,毁去国家的基石。你可知道,在他掌政那些年,清流弹劾过他多少次,明里非议、暗中辱骂有多少,可是他从没有生过半点杀意,因为,国家需要这样的清流上议。
你可知道猎场一战,每一个士兵、每一员将领,都毫不犹豫,为他奋战至死。这一切,为的是什么?人以国士待臣下,臣下以国士相报答。炎烈陛下……”
她深深凝视卫景辰,眼中竟已没有愤怒,反而带点怜悯:“你视臣下为肩上之鹰、掌下之犬,可用则用,无用则弃,却不知当你无刚之际,旁人弃你不弃?”
卫景辰终于动怒:“你……”
云凤弦似乎豁出去了,她不怕再一次黑狱之灾,她不怕更加血腥、更加恐怖的报应,对于那个从黑暗之中救出自己的卫靖临,她的担心和因之而起的义愤让她情不自禁再逼近了一步:“你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君王,你聪慧,你决断,你坚忍,你知道何时该舍,何时该取,当舍之际,绝无迟疑,你深通一切权术运用,可是,你没有君王的胸襟、君王的气魄、君王的度量。
君王是万民之主,君王是要坦荡荡立于天地之间的国家主宰者,君王不可能完全摒绝阴暗,但却需要更多的光明。”
卫景辰从不曾见过云凤弦这般气势如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中一直在隐隐地痛,所以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似以前那样,对他予以有效的反驳:“什么阴暗与光明,史书中所谓仁君,背后有的,不过是……”
云凤弦根本不听他的强辩,忽的淡淡笑笑:“山海湖城之变,我与小叔曾畅谈一夜。当初他本可一举扫尽所有人,却还是把他们轻轻放过。我曾问过小叔,为什么手下留情?为什么因为我的一句话、一个心愿而这样做?为什么宁可不留子嗣,也要保护我应有的权位,给我这样的尊重?他回答说……”
她的眼神穿过卫景辰,穿过书房,仿佛在刹那间,看到极遥远之处:“身为君王,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必然要使用种种权谋,但我却绝不希望,后世之人,翻开我们的史书,看到的,只有权谋。”
她的眼神凝回卫景辰脸上,淡淡道:“你的权术阴谋已用到极致,却不知道,这世间,还有权谋以外的东西。说起来,我该谢谢你。你把我关起来,你让我受折磨,你使我几乎屈服,几乎放弃我自己,是你让我看到了我本该自己面对,却因为太多人的保护,所以一直不曾承当的一切黑暗和丑恶。
也因此,我才知道,那些保护我的人,为我付出了什么。没有小叔的忧劳,不会有我的自在,没有小叔的关怀和宽容,不会有我所得到的权力和尊重,没有我身边每一个人为我做过的事,不会有我可以肆意欢笑的快活日子。我感激他们每一个人,所以,也绝不肯堕落得和你一样来回报他们,你竟想离间我与他吗?”
她停顿了下,然后朝着卫景辰冷冷一笑:“你不会明白,有的人、有的信任、有的情感,是拆不开、扯不散、离间不了的。你不明白,因为你只懂阴暗,不知光明,你只知疑忌,不会信任,你只知道肆意地利用、无情地杀戮,却不懂得珍惜爱护,你从来只让别人为你牺牲,却从不曾明白,为别人牺牲是什么感觉、什么滋味。”
她似乎根本已不屑再多看卫景辰一眼,转过身大步走向御书房紧闭的大门。
而直到此时,卫景辰依然没有对他如此目中无人的举动有任何阻碍,因为他必须用尽全部的理智,来克制他此时的愤怒与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