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凤弦拉开大门,大步而出之时,卫景辰颓然坐下。他苍白着脸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抚在心口,仿佛寄望于这样微小的力量,可以减低痛楚。
不,他没有错。他为了拿到皇位,隐忍负重,只想有朝一日得到权位之时,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卫靖临是谁,不过是他三个孩子里,最无用的那个,扔掉都不会觉得可怜。卫婧仪又是谁,他是他的女儿,她从出生开始的命运便是和亲。
他卫景辰有什么错,他所做的全都是为了炎烈国的统一大业!
云凤弦走近古奕霖,笑了一笑,轻轻地说:“对不起!”
古奕霖微笑摇头:“没关系。”他站在原处伸出手,她快步走近,握住他为她而张开的手掌。
对不起,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为了让卫景辰自以为成功,我拚命装出受尽刺激,心性大变的假象,却在这一刻,被自己打破。
没关系,因为你是云凤弦,不是卫景辰,所以你只会做这种选择,我很庆幸,你是云凤弦。
二人携手对视,只觉心境相通,无数心意,只凭一个眼神,便已相知,漫天阴云亦已散尽。就算身周处处遭监视,就算一言一行都无法隐瞒那黑暗中的眼睛又如何,他们相知至此,激变连番之下,不必商量一语,便已默契于心,配合着演一场本来天衣无缝的戏。
若卫景辰自以为得计,无论是打算把一心追求权力的云凤弦留在手中做幌子对付风灵国,还是把已不再闲适自在、淡泊无争的云凤弦放回去给云昱风捣乱,都会给云凤弦许多可以脱身,甚至反击的机会。
然而,只是因为猜到卫靖临的困境,甚至完全不知道详情,云凤弦就把自己所有的苦心谋划给毁掉了。
真是愚蠢啊,连云凤弦自己都想要笑自己一声。然而,不悔。
古奕霖明眸流转,“你觉得,这种做法有用吗?”
云凤弦轻叹:“我不知道,但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也要试一试。我不知道卫靖临出了什么事,可卫景辰一定逃不出干系。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试着影响卫景辰,不管是用小叔的事来激他,还是用卫靖临的情义来打动他。我知道卫景辰狠毒,可是我始终相信,这世上,不会有完全残忍无情的人,再狠心的家伙,心中,总还会有一丝柔情吧!我只是想赌一赌,哪怕……”
她语气一顿,却又微微一笑,“我是不是依然天真得可笑?”
古奕霖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啊,如果小叔知道,一定会被你气死。”他低低轻笑起来,凑近他,轻声道:“其实,倒也不全是坏事。”
云凤弦一怔,凝眸望向古奕霖明澈的双眼,过了一会儿,才了然地笑了起来。
云凤弦这段日子虽努力做戏,但一次黑牢之后,改变得太快、太大,只怕卫景辰也未必会轻信他,这么久以来,完全没有动静,一次也没有试图召见他,便是卫景辰还要继续观察的原因了。而今日这一番发作,卫景辰也不可能相信,云凤弦是完全为了卫靖临而不计自身安危。
因为卫景辰不是云凤弦,他永远不能理解云凤弦这种人,相反,他只会考虑云凤弦是否欲盖弥彰,是否想做戏掩饰什么,达到什么目的,是否想用仁义隐藏她已日渐功利冷漠的心,是否是长久见不到卫景辰动静之后,不得不另想办法以吸引卫景辰的注意。
多智者必多虑,思虑太重的人,反易为自己的才智所误。
夜已深沉,满殿寂然。
空荡荡的殿阁里,看不到一个内侍。
“陛下。”殿宇最阴暗处,有一个声音低低的呼唤。
卫景辰淡淡一笑,是啊,终于忍不住了,这样所谓的绝世高手,定力也不过如此。
“陛下,我等早已集结完毕,唯待陛下令谕,陛下……”那按捺不住的催促声显示着说话之人的急切。
令谕吗?
卫景辰低头,看自己的手,染尽了无辜者的鲜血又如何,还不是依然干净而从容,再下一道令谕,又有何妨。
“陛下,已经是第九天了,那人纵有天大的本事,现在也已元气大伤,功力衰竭,此时再不动手……”
卫景辰徐声道:“若是动手,卫靖临会如何?”
“卫靖临若失那人真力相助,本已渐渐逼出的毒素回冲,必是返魂无术。”
卫景辰静静闭上眼:“那人有没有可能便是身陷困境,也不放弃为卫靖临逼毒?”
“这些年来,我们所练的武功,全都是为了对付他,我们所研究的一切都与他有关,搜罗他每一次对敌的详情,甚至偷偷搬运每一个死于他剑下之人的尸体,以观查伤口,研究经脉断裂状况。我等自认对那人的武功深浅,也算较知底细,那人武功虽已神乎其神,但我们这些多年苦心研究他的高手,商议研究之后依然认为,他在如此元气大伤的情况下,绝无可能在应付我们所有人在毒药、暗器、火器、箭雨掩护下的围攻时,还能同时保持每一丝真力平稳如常,以助卫靖临。”
“此人再强,毕竟是人,而不是神,更何况……除非她真的把卫靖临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否则……她不可能在我们的围攻下,继续坚持救护卫靖临。”
黑暗中的声音里带着强自按捺却依然掩饰不住的得意与兴奋,无论如何,能够杀死一个强大如神魔般的存在,对于武者来说,都是不可以抗拒的诱惑吧,更何况这之后的荣华富贵、一生荣宠,几乎已在眼前,唾手可得。
卫景辰沉默无语,那人有可能把卫靖临看得比她的性命还要重吗?一个深怀国恨家仇,身负复国之任的皇孙,会把卫靖临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自己的理想、自己多年追求的一切更重吗?
他的沉默让黑暗中的人微微有些不安:“陛下……莫非……”
声音陡然一转,由迟疑而变激昂:“陛下这些年来,密招天下高手,重金相报,高官相酬,搜罗天下宝册秘籍,倾尽世上灵药神医,以求练出绝世高手。陛下多年所谋,我等数年磨剑,为的便是诛除此獠。陛下忍痛割爱,苦心设谋,为的便是今日之局,此时再不动手……”
卫景辰轻轻地笑起来,忍痛割爱,苦心设谋,哈哈……何曾痛,何为爱……
若非那日与卫靖临彻底决裂,他也不会行此一着,暗令救人的太医于药中日日下毒,又以药方催发。到底那人会不会舍身相救,他也全不知晓,不过是平白赌这一场。若那人中计,他多年来苦心培育的一干高手,便有了用武之地,若那人不中计,最后,他也可令太医给卫靖临解药。
只是,在巨毒入骨之后,纵有本来对症的解药,也必然一生虚弱不堪,四肢百骸永受伤痛折磨,他不是不知道,却依然毫不犹豫地赌了,这就是他的爱,这就是所谓之忍痛。
那人会中计,竟是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若早知如此轻易便可陷住一个这般可怕的高手,他又何必等到今朝……
“陛下,良机不复再,陛下……”黑暗中的声音渐渐急迫。自从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他卫景辰倾尽一切,秘密招集天下高手,他小心翼翼,于宫中布下无数机关。为防那人行剌,他的行踪,总是不断改变,他每日的住所总是拚命保密。他贵为君王,却因为那个人,而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但有风吹草动,恍惚间总以为刺客寒锋已至眉间。
从来只有千日做贼,何来千日防贼,数年来,他早巳心力交瘁,而网罗那么多高手,暗中研究了这么久,无论是派人到那人身边卧底也罢,无论是找各种高手,或单挑、或车轮、或围攻以便探其虚实也罢,无论是寻找最有见识的武林人,查看所有死于那人剑下的尸体伤口和全身经脉也罢,那人身上,依然找不到弱点。
那样的武功,剧毒毒不倒,暗箭杀不了,围攻困不住,大军拦不得。那样一个人,根本不是人。
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之机会,好不容易,才有这拔去心头剌,从此再不用坐立不安的一天,那淡淡一个“杀”字,他竟真的,无法说出口。
“陛下仁厚,不忍令三皇子蒙难,然国事为重……”
卫景辰冷漠地睁开眼,望着大殿前方,那光芒永远照不到的一片森暗,那么阴冷黑暗,仿佛其中伺伏着在人心潜伏千年的怪兽,随时会在黑暗中飞扑而出,择人而噬。他慢慢地握紧挚,慢慢地启唇,一个简简单单的“去”字,一个简简单单的命令,就此凝在口中,不得出声。在任何局面中,第一个想到利用的是他,第一个决定放弃的是他,他牺牲了他多少回,舍弃了他多少回,他依然记不住。可是,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这一个字出口,再无挽回,卫靖临真的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