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知女莫若母”,这话儿倒过来亦同样适用。几乎是一见此状,贾敏便立时明白过来了贾母的用意。她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得慌,登时便气不打一处来。但因顾及着还有客人,尤其是各府的小姐们还在,不好发火,说不得只能强忍着怒气与众位夫人致了歉,又亲自领了大家先去隔壁偏厅吃茶,命黛玉留下招呼后,方只身折回了正厅里。
却见贾宝玉竟还腻在贾母怀里,并未离开,瞧得贾敏进来,亦只是起身作了一个揖,说了一句:“小侄见过姑妈!”便复又坐下了。
贾敏怒极反笑,看都不看贾宝玉并贾府众人甚至贾母一眼,只是问厅里专司端茶递水的四个丫头:“是谁去带的贾二公子进内院来?”
四个丫头方才被贾母凤姐儿等人支使得团团转,何曾注意到是谁去带了贾宝玉进来?闻言忙都摇头:“奴婢们不知道,请太太赎罪!”
“不知道?”贾敏一张脸子登时冷若冰霜,“敢情你们那两只眼睛都是摆设?那我还养你们来何用!”高声唤人,“去唤了周家的来!”
忙有一个侍立在门外的小丫头子答应着飞奔去了。
少时,便见周嬷嬷小跑着进来,一面喘气一面躬身问道:“未知太太急唤奴婢来,有何吩咐!”
贾敏拿眼将那四个丫头都一一扫了一遍,方冷冷道:“这四个丫头不懂规矩,竟放了男子进内堂来,以致惊扰到了贵客,立时带了她们去二门外,各领三十大板,然后撵出去,永不准再进二门!”
周嬷嬷何等精明之人,如何瞧不出贾敏是在借题发挥,想发落那四个丫头是假,想给贾府众人一点颜色瞧瞧才是真?因忙大声应了诺,便唤了几个粗使婆子进来,押了那几个吓得哭泣求饶个不住的丫头下去。
周嬷嬷精明,贾府众人中又岂有傻子?自然也看出了贾敏的用意,便都低下了头去,凤姐儿更是暗自叫苦,方才她都已劝过老太太‘不妥’了,如今林姑妈生气,老太太身为长辈,自然不会有事,但她这个小辈儿可就说不好了,只怕事情闹开了,老太太会推她出来作个“替罪羊”!
惟独贾母虽亦变了几分颜色,却仗着自己好歹是贾敏的亲娘,谅她也不会真生自己的气,拿自己怎么样,因此强撑着不肯开口将场圆过去。
贾敏也不看她,也不说话,只坐到一旁,接过下人奉上的茶,慢慢儿的吃起来。
不多一会儿,就见周嬷嬷领着几个婆子,拖着方才那四个丫头回来了,只不过四人的头彼时都无力的耷拉着,不知道是昏了抑或是死了。而她们的裤子,则无一例外被血染得鲜红,被婆子们拖到那里,那里便留下一道道血痕。
此刻贾母方知道贾敏是动了真怒了,当下又是后悔又是慌张更又有几分生气,后悔慌张的是自己不该先斩后奏的命凤姐儿带了宝玉来,以为可以借机“胁迫”贾敏答应黛玉嫁入贾府,须知贾敏最是吃软不吃硬的,自己今日惹恼了她,只怕两家联姻之事更无望了;生气的则是贾敏也太不留余地,好歹她还是她的亲娘,就当着满屋子的小辈儿和下人这样与她没脸,简直是太不把她这个娘放在眼里了!
半晌,还是凤姐儿忽然笑嘻嘻的开了口,方打破了一室的沉寂,“姑妈息怒,皆因来时宝兄弟再四央告我,说他着实记挂姑妈和府上两位妹妹,很想与姑妈和二位妹妹见见面儿,亲香亲香,是以我才斗胆带了他进来,却忘记极有可能冒撞到姑妈的贵客了,还求姑妈千万息怒。”又与宝玉使眼色,“宝兄弟,如今你也见着姑妈和二位妹妹了,可以出去了罢?只怕这会子外面都开戏了,可不要错过了才是呢。”
贾母就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看向凤姐儿的目光亦多了几分赞许。
贾敏却是似笑非笑看了凤姐儿一眼,哼道:“凤丫头你也是作管家奶奶这么久的人了,竟还会犯这样的错误?”心下亦是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她本意是想给贾母几分颜色看,让她知道她已触及她的底线,但她也知道,别说是今日这样宾客满堂的场合,便是平日里只她们亲戚在,她如此作只怕亦是会授人话柄的,因此凤姐儿能主动站出来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正合她意。
说得凤姐儿脸色微僵,但旋即便笑得越发灿烂了,“我才能活了多大?平日里不过是因着有老太太、太太提点,才能勉强应付得来家里那一摊子事罢了,姑妈这样说,岂非是要折杀我了?还求姑妈瞧在我年纪轻,遇事少,考虑事情不周祥,就饶过这一遭儿罢。”说完行至贾敏跟前儿,又是端茶又是作揖的,好歹把贾敏逗得笑了起来。
在座的众人便都齐齐松了一口气,身体亦随之放松下来。
惟独王夫人哼笑了一声,道:“凤丫头你只管放心,你姑妈最是有说有笑会疼人的,知道你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自然不会怪罪于你的。”哼,想把过错推到凤丫头和她的宝玉的身上,她就偏不让她如愿,就偏要让她母女两个因此而生隙。
意有所指的一席话,说得贾母登时沉下了脸子,斥道:“你那嘴巴若是闲得慌,就用来吃茶果,少在这里阴阳怪气的讨人嫌!”言毕见贾敏的脸上仍带着笑,并未因王夫人的一席话而复又沉下去,贾母方心下稍安。
王夫人被贾母当众斥责,心下虽不忿,却是不敢再多说;又见贾敏面不改色,吃不准她到底有没有还生贾母的气,只得低下了头去。
这里贾母方与凤姐儿道:“如今宝玉业已见到他姑妈和二位妹妹了,你就使人带了他出去罢,省得过会子让他老爷知道,又该说他了。”
凤姐儿笑着应了,向小红微微点了点头,小红便上前与宝玉道:“宝二爷,奴婢带您出去。”
不想宝玉却是大摇其头,道:“我还未能与林妹妹说上话儿呢。”又两眼放光的道,“前儿个我去西宁王府,世子爷又赏了我一样好玩儿的东西,林妹妹见了必定喜欢,好歹待我将东西送与了她,再出去亦不迟。”言谈神色间,竟似丝毫未明白方才大家因他而生的龃龉。
众人便不约而同又低下了头去,惟独贾母强笑着哄他道:“知道你是个心实的孩子,但只今儿个是你姑父的好日子,来内堂的可都是京城里显赫人家的太太奶奶小姐们,你一个男儿家家的,在这里呆着成什么样儿?倒是去外面儿跟着你姑父,多认识几位青年才俊才是呢。至于你说的好玩儿的东西,横竖你姑妈在,你只交给你姑妈,请她转交给你林妹妹,不就可以了?”
宝玉却仍是不愿意就走,搬着贾母的脖子撒娇卖痴,“外面都是些浊气逼人的臭男人们,我出去作什么?我只愿跟着老太太。”
贾母显然很吃他这一套,闻言神色间不由有几分松动起来,因犹犹豫豫的征求贾敏的意见,“他年纪还小呢,那里就至于冒撞了宾客们,不如就让他跟着我罢?”
“他年纪还小?”说得贾敏冷笑起来,“他都已经虚岁十四,将过总角之龄了,还年纪小,母亲今儿个可真是让我长见识了!”
又呵斥宝玉:“俗话说‘男儿当志在四方’,可是你看看你,都已是七尺男儿了,还整日价只知道在内帏厮混,不学无术,不求上进,不知道读书进取,难道你以为,自己可以在老太太和你老爷的羽翼下,这样过一辈子吗?”
宝玉平日里最听不得的便是旁人劝他读书的话儿,换作别人,只怕这会子早已拂袖而去,但贾敏却是长辈,连贾政尚且颇为敬重,他自然不敢任性,说不得只能自贾母怀里出来,站直了身子规规矩矩的道:“姑妈教诲的是,小侄知错了,这就去外面。”又自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讪讪的道,“烦请姑妈将这东西带给林妹妹。”
贾敏既已知道贾母的企图,又如何肯收下他的东西为将来横生枝节?因冷着脸子道:“你妹妹色色都不缺,还是你自己留着玩罢。”
宝玉无奈,只得将东西收进怀里,满脸沮丧的同着小红出去了。
贾敏见状,心下终于稍稍松快了几分。适逢黛玉使人来回宾客们都到齐了,问是否可以坐席开宴了,她方换上笑脸,请了贾母等人去隔壁摆席的暖玉阁。
就见偌大的花厅早已满满都是人,正或三个一群,或五个一伙,吃着点心果品,喝着清茶,说说笑笑的,煞是热闹。
瞧得贾敏一行人进来,正忙着招呼客人的黛玉忙迎了上来,笑道:“娘亲,外面已经开席了,咱们这里是不是也是时候了?”
贾敏含笑四下里扫了一眼,见只要是下了帖子的人家,几乎都有人来,遂点头道:“开席罢。”便有丫头忙忙传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