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下午送贾母去到仪门外上了车,瞧着渐行渐远后,贾敏的心情犹不错,因笑向黛玉道:“你外祖母心里还是有咱们娘儿几个的,只可恨你二舅母,凡事只想着自己,从不顾及别人。”
黛玉满心的不以为然,王夫人虽然自私歹毒,到底头脑有限,掀不出什么大的风浪来。贾母就不同了,不独精明过人,阅历过人,不然也不能在贾府作至高无上的老封君一作便是这么多年;于情分上来说又是贾敏的生母,在贾敏远嫁扬州的那些年里,也一直记挂着她,贾母若真想算计贾敏什么,贾敏即便有所察觉,只要不是已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贾敏甚至只能由着她,至多不去贾府,却不能不让贾母上自己家,更不能作任何公然的反抗!
但见贾敏一脸的明媚,她还不能将这些话说出来,提醒她有所防备。
好在贾敏也是个聪明的,譬如今日宝玉之事,不管贾母打的什么主意,她不就委婉的将贾母直接驳了回去?再加上还有自己在一旁时刻注意着,想来当不会有什么问题才是!
如此一想,黛玉方心下稍安,因笑向贾敏道:“外祖母若是能一直将咱们放在心上,倒也还罢了,将来咱们也可以接了她老人家过来住。”反正赡养父母本就是为人儿女都该作的事。但若贾母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可就怪不得她要从中作梗了!
傍晚如海自衙门回来,闻得贾敏与他说起此事,也是大为纳罕,“前几日二舅兄还同我抱怨,说老太太对宝玉太过溺爱,但凡一点不顺心,就不去学堂,只窝在内帏厮混,让他连句重话不敢说呢,何以这么快老太太便转了性?”
贾敏闻言,便皱起了眉头,白日里才打消了的疑惑复又浮现在了心里。
黛玉更是暗叫不好,正所谓“事出反常必为妖”,贾母忽然这般亲自登门,还与贾敏大打亲情牌,别是又想出什么幺蛾子罢?她所能想到的贾府想图林家的,就只有联姻这一项,现在碍于彼此的身份差异,联姻已然是不可能的,那贾府还想图林家什么呢?是银子还是如海的权势?以贾府上下那种“油锅里的钱尚要捞出来花”的性子来看,他们这会子倒还真有可能在图自家的银子,或是想借着如海的权势为自己谋好处!
如果只是这样,倒还罢了,怕就怕的是贾府贪婪的还想要更多,可是他们又不知道,因而无从防备,一个不慎真被他们算计了去,那可就真是糟糕透顶了!
见她母女两个皆因自己的话而变了颜色,如海忙笑道:“你们也不要想那么多,指不定老太太是忽然间真个想通了亦未可知呢?说来宝玉比十三爷还大一岁呢,也确实不小了,十三爷那样的身份尚且知道不懈的努力以求上进,何况他哉?况老太太今儿个不也说了要‘过阵子再说此事’的吗?且先看老太太那边儿过阵子怎么说了,我们再想应对之策罢,万一老太太是真只想让宝玉跟着我长进,你们娘母子不是白担心这么久了?”
说得贾敏容色稍霁,“也是,母亲素来疼我,当不会真让我做什么为难的事才是。”又有几分暗愧,自己也太草木皆兵了,母亲也就只做过一次让她为难的事,其余时候也就一点言语上的龃龉罢了,自己却只当母亲行动皆有坏心的防着,也太不应该了。
黛玉却没有贾敏那么乐观,贾母或许疼贾敏,但当贾府的利益与贾敏的利益发生冲突时,她敢打赌,贾母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但黛玉也明白贾母在贾敏心中犹有几分分量,说不得只能将到嘴的提醒她的话咽了回去,只暗中告诉自己以后要再多注意再多提防,一定不能让贾敏和林家的利益守到损害!
又过了几日,贾母再次坐了车到林府来。这次却是绝口不再提让宝玉跟着如海历练之事,只是带了一个盒子来,命贾敏打开看。
贾敏不知何意,只当贾母是要将自己的什么体己东西送与自己,又恐像当初贾母忽剌剌送荣府家传的那十二颗红宝石,意欲订下黛玉一般时让自己为难,忙摆手笑道:“母亲为尊为长,原该我做女儿的置了好东西来孝顺您才是,怎好收您老人家的体己东西呢?”百般推辞着不肯打开,又命鸳鸯,“快好生与老太太收着。”
贾母见她误会了,呵呵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只放心打开来看罢。”又打趣儿,“敢情儿又是在想我什么好东西了?罢了,明儿且随了鸳鸯去我的库里,看中什么,你只拿去便是。”
说得贾敏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该我孝顺母亲才是。”到底将盒子打开了,却见里面装的竟是她打小儿换的寄名符,胎发,五六岁上时换的乳牙,初习字时写的第一篇字,她远嫁扬州后每次写回来的书信……等物件,样样皆保存得完好无缺,一看就是费了一番苦心的,贾敏不由微红了眼圈。
耳边又传来贾母的声音,“当日留着这些东西,原是为了作个念想,如今你就在我身边,留着这些东西也无益了,倒不如拿了来给你,将来老了时再看见,只怕别有一番感触……”
话音未落,贾敏已是泪盈于睫,语带哽咽,“这么多年了,母亲还留着这些东西,可见是真将女儿当作了心肝儿肉一样来疼爱,明儿女儿一定会好生孝顺母亲的。”
贾母就红着眼圈儿笑了起来,道:“傻孩子,只要你过得好,为娘的也就开心了,并不是为图你的孝顺报答。”说着拿手帕子拭泪,顺带将眼里的一抹得意快速掩了去。
然她虽遮掩得极快,却还是未能逃过早存了要防备她之心,因而待她今儿个一来便未错过眼珠瞧着她的黛玉的眼睛,不由心中警铃大作,贾母这般大打亲情牌,让贾敏感动得无以复加,却并不趁机提要求,只怕图的并不仅仅是她所预料的那般不是林家的银子,便是如海的权势!
待送走贾母后,黛玉几次三番欲提醒贾敏,但见她满脸的幸福和满足,又几次三番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说来也怪不得贾敏没有防人之心,贾母好歹是她的亲生母亲,一如贾敏之于她,以前就未必没当眼珠子来疼,要让贾敏如她那般防着自己的母亲,也确实太难为她了!譬如她自己,若非是因为身体里面住了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只怕也未必不会将贾母当作自己的至亲来看待!
是夜,因着思忖贾母此番如此的大费周折,到底是欲从贾敏从林府得到什么好处去,黛玉一直辗转反侧到三更天方迷迷糊糊睡着了,因此次日便起得有些迟。
当她更衣梳洗毕,正坐在妆台前晨妆时,冷不防贾敏屋里的大丫鬟若素却面色苍白的进来,连礼也顾不得行,便忙忙道:“太太晨起时便觉得有些个不舒服,方才奴婢因沏了一盏参茶去太太吃,不想太太才吃了半盏不到,便吐了出来,还一个劲儿的说觉着心里难受……”
话未说完,黛玉已腾地站起身来,一行向外走,一行问道:“打发人请太医去了不曾?这会子太太跟前儿都有谁在伺候着?”
若素忙跟了上去,道:“已经让人拿了太太的对牌请太医去了,这会子伺候在太太跟前儿的是周嬷嬷陈嬷嬷和安之几个。”
说话间主仆一行已到得上房,果见贾敏正面色苍白的歪在床上的大迎枕上,周嬷嬷正与她揉着太阳穴,安之则拿了美人捶与她捶着腿。
瞧得黛玉进来,周嬷嬷面上一松,忙道:“大姑娘可来了。”
黛玉顾不得理会周嬷嬷,忙上前坐到贾敏的床头,问道:“娘亲这会子觉着怎么样了?”说着已执起了她的右手。
贾敏恹恹的道:“就是心里觉着堵得慌,身上也软软的,想来是昨儿夜里找了凉亦未可知……”话未说完,就见黛玉脸上的担忧已被满满的喜悦所替代,她心里一动,一颗心瞬间激动得砰砰直跳,但犹不敢往那方面想。
黛玉却已抿着嘴笑开了,“嬷嬷不必担心,娘亲这可不是病。”而是有喜了!再想不到贾敏竟会在四十一岁上,再次有了身孕,真真是天大的喜事!
周嬷嬷听得一怔,待回过神来,面上先是不敢置信,接着便是满满的笑容,一面对着贾敏福了下去,“恭喜太太了!”
贾敏是知道黛玉医术的,闻得她这么说,便知事情是八九不离十了,又是喜悦又是激动又是难为情,忙红了脸命周嬷嬷和跟着拜下去的其他丫头婆子们起身,“事情还未作准呢,好歹待太医来瞧过,你们再要……道喜亦不迟啊!”
周嬷嬷笑道:“当日太太得二姑娘之时,也是大姑娘先诊的脉,如今大姑娘又年长几岁,越发老练了,自然更不会再出错。”一面打发人告知如海去,一面使人备了尺头,说过会儿要代替贾敏去城外的观音庙谢观音娘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