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人忙抱拳答道:“自然该以‘大不敬’之罪论处!下官这就回衙点齐人马,过来带人犯。”作势要走。
却被如海出声唤住,道:“说到底,荣国府终究是拙荆的娘家,本侯不想赶尽杀绝,只是……”后面的话便有意顿住不说了,只拿眼看贾母。
贾母明白如海这是在逼自己示弱,然后好顺水推舟达到自己的目的,心下虽生气又不忿,却也明白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不然以方才顺天府尹给贾府定的那些“罪”,他们家此番真的极有可能会万劫不复!
说不得只能尽量放低了姿态,说道:“不管怎么说,王氏这个毒妇都是出自我们家,此番确是我们有错在先,姑老爷再怎么生气,再怎么责罚,也是应该的。但只一点,如姑老爷方才所说的那样,我们家终究是敏儿的娘家,是敏儿至亲的亲人,身上流着与敏儿相同的血,还请姑老爷瞧在这一点上,就大人大量,尽量从轻发落罢?”言辞间还是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王夫人身上,且在说完之后,还“噗通”一声跪到如海面前,反将了他一军。
如海侧身避到一边,方冷冷道:“既然贾老太太都这么说了,本侯若是再要坚持重罚,岂非太过不近人情了?既是如此,咱们两家今儿个就当着顺天府于大人的面儿,立下‘恩断义绝书’,从此后两家恩断义绝,永不再往来,防微杜渐,以免以后再出现类似情况罢!”
原本他还想看在敏儿的份上,留一丝余地,装作不知道贾母那些丑事的,不想她却“不见棺材不掉泪”,竟还抱着与王夫人义绝了便可以不被她行径所牵连了,也不必跟自家闹僵了的奢望,那可就怪不得他客气了!
未料到如海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竟是为了能与自家恩断义绝,永不再往来,——由此也可以看出如海内心深处到底有多么厌恶他们家,贾母不由又是生气又是惊慌,如今他们家早已是外表光鲜,内囊中空,日渐中落了,若是再失去林府这一门显赫的亲戚,以后京城里谁还会将他们贾家看在眼里?又还有那户好人家会与他们家的姑娘公子们结亲?
思及此,贾母自是百般不愿,因忙强挤出一抹笑容,讪讪的向如海道:“姑老爷说气话儿呢,咱们两家人的血脉是无论如何割舍不断的,正所谓‘血浓于水’,不如过几日待姑老爷气消了,我再让人备了厚礼,使你两位舅兄亲自上门来给姑老爷负荆请罪,你看何如啊?”
如海似是早已料下贾母会如此说了一般,眼皮都不抬一下,直接命于大人:“烦请于大人这就回衙点齐过来,过来捉拿人犯罢。”
贾母慌了,忙向如海道:“姑老爷且容我再想想,且容我再想想。”说着看向贾赦贾政贾珍兄弟叔侄几个,却见贾赦早已低下了头去,贾政是满脸的痛心疾首,贾珍则是一脸的事不关己,根本没有一个人有站出来帮她一把的意思,只怕他们还以为如海只是在唬他们玩儿呢。她禁不住暗叹一声,继而生出了几分悔恨来,为了这样一群儿孙,她就那般亏待算计自己最疼的女儿,值得吗?
念头闪过,就见如海已是满脸的不耐之色,贾母只得打起了悲情牌拖延时间,“姑老爷虽生气,也不必做得这般不留余地罢?果真立了‘恩断义绝书’,明儿待姑老爷气消了,又后悔起今日的行径来,可该怎么样呢?再者,敏儿如今有孕在身,她这些娘家人便是再不成器,终究也是她的至亲,焉知她不会因为伤心而动了胎气的?姑老爷千万要三思啊。”说着掉下泪来。
如海却是未听见一般,又要示意于大人出去。
这下贾母无计可施了,只得哭道:“姑老爷如此不念贾林两家的骨肉亲情,我也不怪你,谁让你本姓林,与我们这些外人感情淡薄呢?但只姑老爷在作这个决定之前,总得先将敏儿叫出来,问问她的意思不是?若是让她知道姑老爷如此不顾情分,她还不定怎生伤心呢!”
说着将声音更又拔高了几分,大哭道,“老太爷,您缘何要走得那般早,留下我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在这世上,好容易将儿女都拉扯大了,偏生女婿一发达了便翻脸不认人,连女儿不让我见,还要逼着两家立什么‘恩断义绝书’,生恐我沾了他的光去,早知道如此,当年我就该随了您一块儿去的呀!老太爷,您等着,我这就寻您来……”说着又作势要撞墙去,竟如市井妇人一般,玩起了“一哭二闹三寻死”的把戏来。
在场众人包括贾赦几人在内,都未料到贾母会忽然上演寻死这么一出,禁不住都怔住了,待回过神来,贾赦与贾政忙都上前劝阻起她来。偏她却一行哭太爷‘走得早’一行骂林如海‘不孝’一行吵着要见贾敏,挣扎着还要去撞墙寻死,一时屋里是乱作了一团。
正不可开交之时,一个清冷如玉的声音忽然响起:“老太太不是想见我吗?现在我来了,你有什么话,大可当面与我说,很不必再在这里不顾形象体面的哭闹了!”
众人忙都循声望去,就见面色惨白,容颜憔悴的贾敏,在周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行了进来,方才那几句话,不用说正是出自她之口。
厅里一时静得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见,贾母更是似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也不动的怔在了原地。
片刻,还是黛玉最先回过了神来,因忙起身几步行至贾敏面前,强笑道:“娘亲这会子过来作什么,敢是嫌我的屋子太狭小了?不如让我陪娘亲与园子里逛一会儿?”命侍立在身后的雪雁,“使人切盘西瓜,再沏一壶上好的花茶送到园子里去,过会子娘亲与我好用。”说着悄悄儿给如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速战速决后,便要搀贾敏出去。
贾敏却轻轻挣脱她的手,微微向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后,方缓缓行至了犹自怔忡着的贾母面前,淡淡道:“老太太不是说要见我吗,有什么话,您就直说罢。”
她眼里似是面对陌生人一般时的冷淡和疏离,让贾母看得禁不住心下一“咯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半晌方讷讷的挤出一句:“我、我、我就是想来瞧瞧你可还好罢了,如今既见着了,我也就放心了。”
贾敏微扯嘴角,冷冷一笑,道:“那老太太是希望看见我好,还是希望看见我不好呢?”
“这……我自然是希望看见你好的,”贾母面色一僵,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嗔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儿。不过我瞧你倒像是瘦了一点,这可不好,得多调养调养才是。”说着抬手要去摸她的脸。
早被贾敏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手,嗤笑道:“老太太既说想来瞧我,怎么今日才来?莫不是老太太说的其实是假话,你老人家今儿个来,其实最想瞧的,还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可还在不在?”说着眼眶微湿,她忙仰起头望了望天,方继续嗤笑道,“老太太今儿个怎么没带宝玉来?指不定老爷一见他生得那般好,又学业有成,就不顾礼法名声,不顾他身上其实并未流着林家人的血,真过继他作了儿子呢?”话音未落,眼泪已是成串落下,整个人亦是摇摇欲坠。
终究是自己疼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看见她这样伤心,贾母心里亦是万分难过与悔恨,一面作势复又要去拉她的手,一面哽声道:“为娘没有及时制止王氏那个毒妇,是为娘的错,你好歹瞧在我们母女四十年的情分上,原谅为娘这一遭罢,为娘向你保证,以后再不会出现此类情况了,你就原谅为娘这一遭罢。”
贾敏未料到都到这一步了,贾母还是在将过错尽量推到王夫人身上,压根儿没有想过最能伤害到她的根本不是王夫人,而是她这个作母亲的,心下对她的最后一丝希望亦彻底破灭,因再次避过她的手,含泪笑道:“老太太只是没有及时阻止二太太吗?只怕是不想也不愿阻止,反而乐见其成罢?不过区区一个镇南侯的爵位,就让您连母女之情都摒弃不顾了,下次万一再有更大的诱惑摆在您面前,您岂不是更要变本加厉了?您让我怎么原谅你,你让我怎么原谅你!”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悲怆,最后一句话,她几乎就是喊出来的,人亦随着这句话的喊出口,而剧烈咳嗽起来。
直瞧得一旁的如海与黛玉肝胆俱裂,忙双双抢上去一左一右搀住她,一者与她顺气,一者则探起她的脉来。
彼时贾赦贾政等人方明白过来如海贾敏要与自家恩断义绝的决心,不由都慌了,忙上前来又是作揖又是陪不是,“妹夫妹妹还请消消气儿,二太太的行为固然不对,但好在还未酿成大错,妹夫妹妹就得饶人处且饶人,饶过她这一遭儿罢,说到底大家都是一家子亲戚骨肉,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打断骨头连着筋,何苦做得这般决绝呢?明儿待彼此气消了,再见面时,不仍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