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又道:“至于二太太,妹夫妹妹只管放心,她今日犯下如此大错,我是定然不会轻饶了她,是一定会为妹夫妹妹讨回一个公道的,还请妹妹不要往心里去,免得白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对肚子里未出世的小外甥也不好不是?”若是今日自家真与林家签了“恩断义绝书”,不出三日,必定全京城都将知道他们家不仁不义的行径,到时候,他们家还怎么在京城立足?他们家的子侄辈们,又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见两个儿子都站出来帮腔劝说如海和贾敏,贾母心里复又燃起几分希望来,因哭着上前与贾敏道:“你两位哥哥说得对,说到底大家都是一家子亲戚骨肉,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就原谅我们这一遭罢……”
一语未了,已被贾敏泪流满面,一字一顿冷冷的打断:“如果有可能,我真恨不能将自己身上的血都换了,也不情愿再跟你们流一样的血!如果有可能,我真恨不能此生根本没来世上走这一遭,也不情愿再作贾家的女儿!”
这话不可谓不重不可谓不锥心,以致贾母在听完后,竟猛地后退了好几步,方勉强稳住身子,然后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是永远失去贾敏这个女儿了!
待贾母再睁开眼睛时,贾敏与黛玉都已不在厅里了,只有如海还在冷冷的看着她,贾赦贾政等人则是满眼期待的看着她,似是在等她拿主意一般。她的心里忽然就涌上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倦与无力来,这一瞬间,她真的很想永远的睡过去,再也不要起来。
事实上,她也真的这么做了,她只恍惚记得自己最后说了一句:“林姑老爷既想签‘恩断义绝书’,赦儿政儿你们两个就与他签罢。”便失去知觉了。
“春纤,你这就亲自去一趟厨房,看看昨儿夜里我吩咐下去熬的那乌鸡糯米葱白粥可已得了。若是得了,就顺道儿带回来,过会子好送去给娘亲用。”清晨,黛玉方一起床,连梳洗顾不得,便先吩咐春纤道。
自几日前那场与贾府恩断义绝的闹剧之后,贾敏的情况便一直不大好,东西也吃不下,睡眠也很不好,不过才短短几日,先前好容易才养得满面红光的脸,便急剧消瘦憔悴了下去。如海与黛玉都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得再次请了张医正亲自上门来问诊,却说是‘郁结于心’,‘心病还须心药医’,旁人无论如何帮她不得,总得她自己走出来,不然情况可就糟糕了。
没奈何,如海与黛玉只得严令墨玉乃至众伺候之人在贾敏面前连“贾”字儿不能提及,父女二人亦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来逗贾敏开心。同时黛玉还特意找张医正要了几张安胎补血的药膳方子,每天变着法子为贾敏调养身子,只盼她能早日走出来,省得对大人对胎儿都不好。
春纤忙答应着,领着个小丫头子去了厨房。这里黛玉方在雪雁等人的服侍下,更衣盥洗毕,坐到了妆台前梳妆打扮。
方妆扮毕时,春纤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了,笑道:“我刚过去粥便得了,这会子正热气腾腾,待咱们去到上房,整好不冷不热,太太即刻便可享用。”
黛玉点点头,领着二人作速去了上房。
彼时贾敏已醒过来了,却并未起身,正恹恹的靠在床头发怔,周嬷嬷等人伺候在一旁,都是一语不敢发。
黛玉进来贾敏也未察觉,还是周嬷嬷眼尖先看见了她,上前无声的行了个礼,方回到床前,弯身轻轻向贾敏道:“太太,大姑娘来了。”
贾敏方回过神来,忙强挤出一抹笑容,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也不说多睡一会子?可用过早饭了?”
黛玉笑道:“再睡就日上三竿,娘亲又该叫我‘小懒猪’了。”又道,“昨儿个夜里我便吩咐人熬了乌鸡糯米粥,这会子已经得了,待会儿整好跟娘亲一起用。”
因笑命雪雁,“使个人去瞧瞧墨儿那个‘小小懒猪’起身没有,若是还未起身,催着点儿,娘亲和我还等着她呢,省得过会子粥凉了就不好吃了。”
话音刚落,门外已传来了墨玉清脆的声音:“姐姐又叫人家‘小小懒猪’了,真真讨厌,人家那里像猪了,你又那里见过人家这么漂亮的小猪?”
满屋子的人都因她几句话而笑了起来,便是贾敏,亦抿着嘴微微笑了起来。黛玉瞧着,暗想过会子可得好生表扬墨玉一番,让她天天这样逗贾敏开心才是。
早有一个丫头上前挑起了帘子,一身大红通袖衫,梳着两个羊角辫,越发衬得玉雪可爱的墨玉便蹦跳着进来了。她先是上前给贾敏和黛玉分明见了礼,便爬到贾敏床上坐了,笑道:“娘亲,娘亲,昨儿个夜里我梦见娘亲为我生了一个小弟弟,可爱得不得了,他还赶着我叫姐姐呢,真真太讨人喜欢了。”
说着轻轻趴到贾敏肚子前,小声说道:“弟弟弟弟,我是二姐姐,昨晚上我们已经见过面,你肯定认得我了哦?你不知道,娘亲可疼你了,所以你在娘亲的肚子里一定要乖乖听话,不要淘气,不要惹娘亲生气哦,明儿待你出来后,二姐姐带你到处玩儿,你说好是不好啊?”
她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儿,让满屋子都越发笑个不住。惟独贾敏微锁起眉头,半晌没有言语,心上亦随之浮上了几分淡淡的歉疚来,连墨儿这么个小人儿都知道体贴她,还“哄劝”她腹中的胎儿要乖乖听她的话,不要惹她生气,在变着法子逗她开心。可她却只知道一味沉溺于自己的伤心与难过中,让自己最亲近的夫君与爱女为她担心,而不知道反过去关心他们,甚至连自己腹中好容易才怀上的胎儿亦跟着受累,她实在是不配作一个妻子和母亲!
这么一想,来自贾母和贾家的那点背叛和伤害,便显得不那么重要甚至无关紧要了,作为女儿作为贾家的一员,她看重夫家更重于娘家在贾母等人眼里或许是失败的。但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她却一直可以问心无愧,她又怎么能因为受了他人的伤害,便反过来伤害自己的相公和女儿们,让自己的无愧变成有愧呢?不行,她必须振作起来了!
黛玉一面与众人一起笑着,一面却在悄悄儿观察贾敏的脸色,见她眼里忽然有了光泽,原本软软靠在大迎枕上的背亦不自觉挺直了不少,便知道她的心结已经在慢慢儿的解开了,心下不由一阵轻松,因忙凑上前,又讲了一个笑话儿来凑趣而,直将贾敏逗得终于展颜大笑起来,方令丫头们摆了早饭,母女三人一道用了。
又过了几日,眼见贾敏的心情已平复得差不多了,脸上也重新有了光泽,如海于松了一口长气之余,方于一日晚间趁她高兴时,小心翼翼说起了当日签“恩断义绝书”的一些细节问题,“……我想着好歹生养了你一场,所以给了五万两银子,算是你这个作女儿的给的赡养费。”当然,这五万两银子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贾府之人以后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都不能再以镇南侯府的亲戚自居,且明文写进了契约书之上,免得将来有龃龉时,双方说不清楚。
以贾敏的聪明,自然能猜到这五万两银子是有条件的,只是现下的她已不想去深究,对贾母,她自认已经问心无愧了,其他的一应事宜,就由如海去处理罢,对她来说,当务之急就是养好身子,早日为林家为如海诞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除了这五万两银子,如海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贾敏,那就是他曾暗示过顺天府尹,务必要将林贾两家恩断义绝之事及其真正的理由,“无意说漏嘴”,然后再“无意”一传十十传百的宣扬出来,省得将来贾府某些人不忿,传出对镇南侯府不利的传言,让他们林家失了先机。不过这件事,如海一开始便未打算过要告诉贾敏罢了。
再说贾府众人,自那日被如海硬逼着当着胤禛和顺天府尹的面儿签了“恩断义绝书”,回至贾府后,贾母便病倒了,心中的不忿和悔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虽然吃下了不知多少药,心上仍如压了一块儿大石一般,沉甸甸的,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亦睡不着,不几日便瘦了一圈儿。
邢夫人领着凤姐儿李纨以及尤氏婆媳,并三春等人衣不解带的在贾母床前侍疾,贾赦贾政贾珍等人亦是早晚亲自来瞧,白日里还不时打发人来问可好些了,整个荣庆堂乃至整个荣国府的气氛,都变得有些压抑和凝重起来。
许是平日里养尊处优补药吃得多的缘故,贾母虽年纪大了,身子骨倒还硬朗,熬了七八日,病情竟渐渐好转了起来,人也有精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