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一会儿,又有刘光源家的亲自领着几个媳妇子提了几个捧盒进来,行礼后笑道:“这些菜都是新近请来的淮扬菜厨子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老爷太太大姑娘的胃口?若是不合了,明儿再换一个来。”
雪菜黄鱼、西湖醋鱼,银芽鸡丝、水晶肘子、美人肝、清炖蟹粉狮子头……如海见其摆上的菜都是些淮扬一带的特色菜,随意夹了一样一尝,味儿也地道,不由点头笑道:“很好,不必再换厨子了。”
刘光源家的方不着痕迹的舒了一口气,道了一句:“奴婢不打扰老爷太太与大姑娘用饭,且先告退了。”,不疾不徐退了出去。
一家三口用了饭,如海便去了第一进院子,因惯例他明日必须得先去吏部报了到,会几日同僚,因此得先打点好见面礼;然后再等吏部通知何时能陛见皇上,之后才是正式接任新官职。
余下贾敏先去瞧了墨玉,命奶子好生哄着她睡觉后,方携黛玉回到上房,亲自打点起明日回娘家要带的各色土仪礼物等,一直忙活儿到三更天过后,方胡乱睡下了。
翌日起来,如海一面由着贾敏与他换官服,一面说道:“你先带了玉儿墨儿去岳家,我去吏部报了到就过去,好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会面,不能太过随便,你替我先与岳母说道说道。至于同僚,明儿再会亦是一样的。”
贾敏道:“正事要紧,迟些就迟些吧,想来两位哥哥不会见怪的。”命黛玉,“还不与你爹爹道别?”
黛玉依言道了别,如海点点头嘱咐贾敏,“京城不比扬州,要冷得多,你与玉儿姐儿两个都得多穿件大毛衣衫才是,省得着凉……”又嘱咐了黛玉几句,“好生听你娘亲的话,照顾好自己和妹妹,见了你外祖母舅母们要有礼貌……”方急匆匆去了。跟他的小子们早已备好了轿子侯在二门外,瞧得他出来,忙上前行了礼,扶了他上轿,一径去了。
送走如海后,贾敏越发忙碌了,又要忙着自己穿戴打扮,又要忙着命人给黛玉和墨玉穿戴打扮,还要忙着瞧各色礼物是否俱已准备齐备……端的是忙到了十分去。
黛玉在一旁瞧着平日里做事向来条理分明的母亲,今儿个却大失从容优雅,明白她如昨儿个一样,乃是因为“近乡情怯”,忙故作嬉皮笑脸状拿话儿来岔开道:“娘亲今儿个可真真漂亮,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还以为娘亲不是我的娘亲,而是我的姐姐呢!”
说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墨玉亦在奶子怀里“咿咿呀呀”的凑热闹,贾敏更是好气又好笑,佯怒道:“我把你个小皮猴儿,连娘亲都敢打趣儿了!”赶着上前要拧黛玉的嘴,一时娘儿两个笑闹作了一团。
笑过之后,贾敏方发现,自己竟奇异般的不若方才那么紧张了,彼时她方明白过来黛玉的用意,心下又是感动又是欣慰,禁不住暗自感叹,此生能得黛玉为女,实在是别无他求了!
娘儿几个又收拾了一通,方行至二门外上了车,被一众下人护院们簇拥着,往贾敏娘家,贾府所在的宁荣街去了。
若是依照黛玉的本意,是情愿丝毫边儿都不与贾府沾上的,那里虽有贾母这个与贾敏最亲的人在,毕竟是个复杂得好比一个微型版社会的地方,鱼目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如今贾敏这般高调的归来,焉知不会招来某些有心人的算计或是碍了某些人的眼睛?即便是贾母,虽然时刻记挂着贾敏,四时打发到扬州送东西的人更是从未断过,俗话说“远香近臭”,焉知不会在经历了最初久别重逢的喜悦后,在面对贾府的利益和与贾敏的骨肉亲情之间时,选择前者的?贾敏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她实在不想看她受到任何伤害,一丝一毫亦不想!
但是她也知道,这毕竟只是她的猜测,将来会不会真发生那样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贾母是真疼爱贾敏,看不得她受任何委屈呢?再退一万步讲,即便贾母那一日真在贾府的利益与贾敏之间选择了前者,在这个“百行孝为先”的年代,难道她还能真劝贾敏与贾母恩断义绝去?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就够她们母女喝一壶的了!因此她只能在心里劝自己,罢了,且走一步瞧一步罢,果真那一日贾府有人胆敢伤害贾敏或是林家其他的人,她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了那人去!
晨起时贾敏已事先打发了人去贾府送信儿,说自己稍后会到访,因此林府的马车才一到得宁荣街口子上,便有贾母打发来的管事并婆子们接了出来,隔着马车赔笑见礼:“奴才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来接姑太太并二位姐儿的,姑太太万福,二位姐儿万福!”
周嬷嬷等人俱是当年贾府的家生子儿,自然认得来人,见其一乃当年贾母跟前儿得用的管事林之孝家的,一乃当年贾敏二嫂王夫人之陪房吴新登家的,俱是在贾府有几分体面之人,因忙下了马车笑着回礼道:“原来是林姐姐吴姐姐您二位,这么些年没见,您二位可好呀?”趁势递上早已装了银锞子的荷包。
二人也不客气,反手便将荷包袖了,笑得越发殷勤的道:“我们都好着呢,只是及不上姐姐您跟在姑太太身边儿,什么大世面都经过见过了。”说着先打发人去二门传话说“姑太太来了”,方随侍到马车后,缓缓进了西侧的角门,任马车直接行到了二门外。
“姑太太,您慢点子,可别晃着了。”待随侍在车内的夕颜夕陌撩起帘子,搀了贾敏出来,林之孝家的与吴新登家的脸上的笑容便越发殷勤了,等不及贾敏召唤,便忙忙凑了上去,殷勤的服侍起她下车来。
贾敏早在车上瞧见两旁熟悉的景致一一晃过时,已是泪眼婆娑,待下车后再瞧见眼前与自己记忆中并无二致的角门及周边,更是激动得连身子都禁不住轻微发颤了,离家二十年,她终于可以看见母亲了……
周嬷嬷见状,忙上前轻轻搀住了她,小声劝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太太可不兴哭的。”说着她自己的声音却先哽咽了。
“可是我的敏儿回来了?”
贾敏用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正待开口,冷不防却自里面传来了一个略显嘶哑的颤巍巍的女声。贾敏一听,怔了一下,旋即便泪流满面的几步抢上去,顺势跪了下去,颤声唤道:“母亲……”
就见一位约莫七旬,面色红润,满头银丝,穿着丁香底五蝠捧寿妆花褙子的老母满脸泪痕的接了出来,不待贾敏跪下,已伸手携了她起来,一把揽进了怀里,哭道:“我的敏儿,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显然老母不是别个,正是贾敏之母,史老太君了。
当下母女两个便抱头痛哭起来,众伺候之人亦拿帕子捂了脸,或真或假的哭将起来。黛玉趁机打量起跟贾母来的人:打头那位戴着珠珍发簪,穿着桃红色素面比甲,瞧着约莫四旬的妇人,依照年纪来说,当是邢王二夫人中的一位,但其不论从五官到气质,从穿着到打扮,都很稀松平常,瞧着不像是能生出元春宝玉那对相貌俊美姐弟之人,更不像是掌管着荣国府家计的当家太太,那么,这妇人是邢夫人了?可是,王夫人又到那里去了,婆婆都到二门外了,没道理她作媳妇的还能安坐在屋里才是啊?
邢夫人之后,两名作妇人打扮的女子分立在两侧,左侧的女子一身素服,头上鲜见珠钗;右侧的女子则一身大红银纹绣百蝶度花裙,满头的珠翠,打扮得华丽而精致,不用说,左侧的女子自然系李纨,右侧的女子则是王熙凤了。
李纨王熙凤之后,则是三位长相各异,衣着打扮却大同小异的小姑娘,依照她们身高的高低,黛玉很容易便分清了她们谁是迎春,谁是探春,谁又是惜春。
再其后,才是跟各人的贴身丫头并媳妇子们,黑压压一地的人,据黛玉目测,平均一个主子至少有十人以上伺候,让她禁不住暗自感叹,怪道贾府会越来越穷呢,敢情儿是养了太多闲人之过!
彼时贾母与贾敏娘儿两个已经在王熙凤的巧言解劝下慢慢止住了哭泣,一行人方簇拥着,浩浩荡荡进了内院,径自去往贾母所居住的荣喜堂。
荣喜堂的庭院陈设有些古板,但却不失古朴端庄,自有其值得人称道之处。贾母日常起居的地方乃是一幢一明两暗的三间,堂屋正中放着一座十二扇鸡翅木座象牙耕作图屏风,屏风前一张紫檩木嵌云母万字攒围罗汉床,左右各立数盏羊角宫灯。罗汉床左右则各摆了几张紫檩木的玫瑰椅,铺着半新不旧的青缎椅靠坐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