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显然犹未消气,掀翻了大圆桌不算,转头便要扯后面的幔帐去。
彼时金钏儿几个已回过了神来,忙忙赶上前,又是拉又是劝又是哀求的,好容易方劝得王夫人停了手,坐到了隔壁耳房的榻上去,但仍喘着粗气,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
“太太虽生气,也该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是?摔坏了东西事小,磕伤碰伤了太太的手可就事大了,果真太太犹未解气,就打奴婢们几下罢,好歹别气坏了您的身子。”半晌,还是金钏儿瞧着一地的狼籍不像,去沏了一碗热茶来,一面小心翼翼奉与王夫人,一面与玉钏儿几个使眼色,令她们赶紧收拾残局。
王夫人的怒气想是已发泄了大半,倒是没有再为难金钏儿,只是接过她的茶啜了一口,扔下一句:“立时去传了周瑞家的来。”便径自往内室去了。
余下金钏儿几个都舒了一口长气,忙去外间使了个小丫头子传周瑞家的去后,便蹲到地上用帕子包着手捡起碎瓷片,擦起地来。
周瑞家的很快来了,虽说屋里已不复先前的狼籍,但眼尖的她还是自桌上少了的茶具器皿,及金钏儿几个脸上的战战兢兢中,大致猜到方才都发生了些什么,因此从神色到态度都越发恭敬了。
一见周瑞家的进屋,王夫人便咬牙切齿的将白日里贾母送黛玉十二颗红宝石之事大略说了一遍,末了冷笑道:“真当宝玉是养在她跟前儿的,她就可以为他的婚事做主了,那还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作什么?”
周瑞家的犹豫了一下,方小心翼翼的道:“……太太这话儿虽不差,到底还有老爷在呢。老爷向来最是孝顺守礼的,老太太的话,只怕老爷不会违逆;再者,老爷向来看重姑太太这个妹子,‘爱屋及乌’,对林姑娘必定亦是十分喜欢,老太太一提此事,必定再无不准的,太太又何苦惹老爷生气,白让后院儿那位捡便宜去呢?”
一指后面赵姨娘所居院子的方向,又道:“依奴才看,此事倒也未尝不可,太太想,姑太太没有儿子,如今姑老爷又生死未卜,只怕是回不来了,将来林家偌大的家产,还不都得落到两位表姑娘的头上?林大姑娘生得那般品貌,人还能干,又是长女,姑太太将来的依靠,只怕得的还要更多一些,如此人财两得之事,太太又何乐而不为呢?”
话音未落,已被王夫人兜头啐了一脸,“那个狐媚子到究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为着她说话?你可别忘了,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还说什么‘林姑娘生得那般品貌,人还能干’,你到究是那只眼睛看出她能干的?不过一个跟她娘一样的小狐媚子罢了,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配得上配不上我的宝玉!”
说得周瑞家的低垂下了头,不敢再说。心里却在腹诽,不懂得讨婆婆的欢心也就罢了,连自己相公的欢心也不懂得讨,只知道一味的与之对着干,那里找这么糊涂的主子去?
万幸王夫人虽于此事上糊涂,倒还不至于糊涂到周瑞家的所想的那个地步,因只是又气了一会儿,便冷静了下来,道:“叫你来不为别事,就为商量一下该如何应对此事。”又缓和了几分颜色,道,“你是打小儿便跟着我的,几十年的情分不比旁人,此番若你能为我想出个万全之策来,他日我必定不会亏待与你的。”
周瑞家的身为王夫人的第一心腹,虽不敢说对王夫人的性子了解得十成十,八九分了解却是有的,自然知道她也不过只是嘴上这么一说,事情若办成了,好处是没有的,事情若没能办成,惩罚却一定是有的!因忙赔笑道:“能为太太分忧,原是奴才的本分与福分,不敢居功。”飞快的觑了她一眼,方又试探性的问道,“……太太预备怎么做?奴才一定竭尽所能,不让太太失望。”
王夫人白她一眼,没好气的道:“我要是知道怎么做,还大晚上的唤你来作什么?不就是让你来帮忙出主意!”
周瑞家的早已料下王夫人会如此说了,遂从方才闻得她说完事情的经过后,已开始在绞尽脑子的想法子。因她打小便跟在王夫人身边,几十年的大户人家生涯,早已将她磨练成了人精儿,平日里便多与王夫人出主意,是以这会子王夫人见她一副沉思状,倒是难得的闭上了嘴巴。
屋子里一时静谧得只听得见主仆二人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周瑞家的方抬起头,略带几分踌躇的开了口:“……不知太太可还记得姨太太家的宝姑娘?”
三年前王夫人是很喜欢宝钗,但自薛蟠被问斩以后,薛家的势头便大不如前,虽勉勉强强保住了皇商的差使,薛家名下店铺掌柜们见当家的变成了一个年小力拙的庶子薛蝌,便一半儿求了去,另一半儿则趁机敛财,将薛家的生意弄了个乌烟瘴气,收入锐减。如此一来,王夫人待薛家自然今非昔比,周瑞家的成日跟在她身边伺候,自然将她的变化都看在眼里,故才会语带踌躇的。
不想王夫人闻言后却是眼前一亮,拊掌道:“对啊,我怎么就忘记宝丫头了呢?以宝丫头的品貌,要将林家那个狐媚子比下去,那还不是绰绰有余的?宝丫头生得一脸的福相,学问又好,老爷见了必定也喜欢,只要老爷中意了,看老太太到时还能有什么话说!既是如此,明儿便写信给你姨太太,让她带了宝丫头进京来。”
一面又自语道,“待宝丫头进了京过了门,咱们娘儿两个联手,还怕不能将府里的大权悉数抓到手里?到时我看老太太还怎么好不待见我,后院儿那个狐媚子又还怎么敢那般眼睛长在头顶上,只知道装狐媚子霸着老爷!”
周瑞家的并没有因为王夫人赞同自己的主意便得意忘形,而是不忘含蓄的提醒她,“可是宝姑娘家如今……大不如前,只怕嫁妆……,再者,老太太那里……”她深知自己万一不把话说在前头,将来王夫人若如愿娶了宝钗过门,却发现后者并不若她想象的那么好或是不能与她带来想象中那么多的利益时,头一个被迁怒的,必定是自己!
王夫人并不知道周瑞家的的顾虑,她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那便是不能让自己素来所最厌恶之人的女儿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因此对周瑞家的提醒,她很是不以为然,“你不知道,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姨太太家如今是大不如前了,百十万的家底,还是有的。如今你姨太太膝下又只得宝丫头一个亲生的了,她不把银子都给了她作嫁妆,难道倒便宜那两个隔了肚皮的去?”
又咬牙道,“退一万步讲,即便宝丫头真没有大笔嫁妆又如何,好歹比林家那个狐媚子强罢?反正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让那个狐媚子嫁进咱们家,嫁给宝玉的!”
周瑞家的深知王夫人年轻时便醋妒贾敏,认为贾政待她远远及不上待贾敏那个妹子,偏贾敏又历来瞧她不起,每每要她作小伏低状去奉承伺候,是以她对贾敏是积怨已久的,闻言亦不敢再多说,只顺着她的心意奉承了几句,便行礼退下了。
余下王夫人越想越觉得周瑞家的这个法子妙不可言,等不及要接宝钗进京,因忙使人去唤了另一个心腹陪房张材家的去外面传话,令门下一个清客相公赶忙写了一封书信,打发人连夜送往了金陵方罢。
不提这边厢王夫人的暗自筹划,如今且先把话说回林府。
打从黛玉生辰过后,贾敏果真如她所说的那般,振作了起来,不独将一应家事复又接掌了过来,只命黛玉领着墨玉好生习字玩耍;还恢复了与其他交好人家的礼尚往来、人际应酬,整个人的气色精神更是一日好似一日。
瞧在黛玉及周嬷嬷等人的眼里,自是欢喜欣慰非常,惟愿贾敏能一直这般振作下去,直至如海平安归来!
这一日午后,安排好墨玉歇中觉后,黛玉觉着有些乏了,正打算回自己屋里歪一会子,便有她屋里的二等丫头安之过来小声道:“回姑娘,四阿哥来了,正在抱厦内吃茶。”
黛玉听说,只得强忍着困倦,扶了雪雁去到抱厦内,果见胤禛已坐在那里吃茶。她忙上前见礼,笑道:“四哥今儿个倒有闲,可是衙门里事情都忙完了?”
胤禛见她高兴,自己也高兴,乃微微一笑,道:“前儿个你生辰时,曾答应过要带你出城去玩一天的,连日来都因着有事,是以耽搁至今。此番整好今明两日都有闲,所以过来问你,明日可得空不得空城外逛一日去?”
先前因着忙于掌管家务,且女子到底不方便抛头露面,黛玉虽满心想城里城外好生逛上一逛,见识见识三百年前老北京的风土人情,苦于没有机会,一直未能成行。好容易如今贾敏振作起来,接掌了一应家事,她终于得了空,闻言自是不肯错过,因忙不迭点头道:“得空得空,我一直都得空,天天都得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