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丝竹管乐之声不断。每一天的余兴节目都差不多,只不过是换了一座宫殿而矣。
一如平常,体态婀娜的舞姬随乐声在金殿上旋转,五彩的稠衣轻软飘逸,遮不住浑身颤动雪白粉嫩的春光,人人露出最甜美的笑容,扭动最柔媚的腰肢,希望获得大殿中央男主人的亲睐。
华丽的粉红苏锦,一重一重绕过画梁垂落。重重帘幕,应景换上崭新的烟罗,金丝银线彩绣金粉菊花,上面站立九个活蹦乱跳的鹌鹑,翰皇玄凌冷哼一声,这里的女人也想长居久安。
他仰躺在黄金大椅上,身着月白的家常缎袍,细纹暗花绣着墨龙图案,镶在胸前,华丽的龙衣服帖地套在他强健的身上。蜜色的脸在光雾缭绕中,轮廓更加分明有致,面沉如水,不见一丝笑容,瞳仁漆黑,淡漠无波。
怀中如鲜花凝露的华夫人,伸出白嫩圆润的小手,从两旁侍候的宫女高举的金盘中,挑选红潋潋的饱满荔枝,剥皮取肉,将白嫩嫩的果肉递在翰皇嘴边,翰皇将就她的玉手,默默吃下。
华夫人伏在翰皇胸前,眼波清盈流动,娇媚憨笑,仔细看,她的眉眼有几分像香流月。秋香色绣暗银月桂花的衣裳单薄暴—露,举手抬头之际,无不恰到好处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闪烁诱惑的光泽。她软软倒在翰皇臂弯,像没有骨头的猫,懒洋洋享受帝皇怀抱那太阳般的烘烤。如今她风头正劲,不由拉住翰皇的衣袖撒娇:“皇上,菊月节快到了,臣妾要坐在你身边。皇上,你就答应臣妾吧。”
娇滴滴的声音像三月的雨中竹叶,嫩得出水,让人浑身舒坦,不满足她这小小的要求会于心不忍,除了翰皇玄凌不这样想,恐怕世上任何人都不会无动于衷。
像被毒针突然刺到,翰皇脸色铁青,猛然站起身,将身上粘着的女人一把推开:“华如媚,凭你也痴心妄想,妄想皇后之位,你配么?”
娇嫩的身子落在冷冰的金砖地面,一阵剧痛从后背传来,恃宠而骄的华如媚清醒了,伸手哭喊道:“皇上,臣妾知错,你别走!”她双膝着地往前爬行,坚厚的龙袍下摆擦过她白嫩的手掌,却捉不住翰皇大步离去的描金绘彩的皓白龙靴,一双泪眼,惚如梨花带雨,眼巴巴看着翰皇饶过她无情走开。她一下失去所有力气,全身匍匐在地,嚎啕痛哭。
贴身宫女纹绣见她哭得凄惨,叹口气走上前扶起她,好言安慰道:“娘娘,莫哭了,皇上气消了会回来的。”
想不到刚刚还可怜兮兮的娇嫩女人,爬起来狠狠一巴掌就打在纹绣白净的脸上,高挺的胸部急剧起伏,犹带哭腔大声呵斥低着头静默的宫女:“你们想看本宫的笑话,没那么容易!”
翰玄凌从金碧辉煌的燕喜殿走出来,深深呼吸了一口御花园清新的空气,好像这样就能驱散整整一个月来热闹喧哗的浑浊。
他漫无目的沿着御花园往前走,一路花团锦绣、含珠绽芳。秦公公低着头,离他几步之遥跟着他。脚下残花败叶成堆,不知不觉之间,走到了九巍皇城的正后方,那里朱红大门紧闭,庭前香樟树枯黄,几个宫女太监像壁画上的剪影,靠在朱红廊柱旁,显得没精打采。
秦公公抬头一见凤翔宫的朱漆匾额,心头一惊,暗暗叹息,该发生的事迟早都会发生。皇上在后宫大肆亲幸各种美人之后,短暂的一个多月后,还是来到香皇后曾经居住过的皇后宫。
“打开!”翰玄凌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隐隐可见额上青筋股股跳动。
秦公公不再多想,手脚麻利拿出别在腰间的一圈钥匙,打开葫芦金锁。几个假寐的宫人见皇上突然驾到,早吓得扑通一声跪倒请安,这时候一起上前,吱呀呀帮着推开沉重的宫门,宫门缓缓的朝两边分开,里面雕梁画栋依旧,天蓝软罗依旧。
翰玄凌跨过高高的红漆门槛,绣彩云纹的皓白龙靴沉稳踏在紫红地毯上,一步一步,薄薄的灰尘随他走动在光线中飞舞,扑打在他脚上。他的眼光不经意看向雕花长窗,飞龙舞凤的檀木雕窗朝外支起,天光透过窗口流泻一地。他好像仍然看见环环身穿一身淡蓝彩凤锦衣,头戴紫金花冠,青丝如云披在身后,一张脸白皙如玉,淡淡的红晕如明丽的三月桃花,神情认真,静静地伏在书案前写字作画,每一次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来到她身后。
翰玄凌信步走了过去,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接触到的只有清冷的空气,桌前微微发黄的宣纸上积了不少灰尘,一副快要完工的字画进入眼帘。水墨画中,麻布荆钗的农妇栩栩如生,正在田间挽起裤腿艰难地推牛耕种,有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人在背柴,有面黄肌瘦的单薄童子在割草,有炊烟袅袅,有小桥流水,有飞鸟虫鱼,唯独没有壮年男人。右上角有她清秀的题字: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不见归。
环环……翰玄凌长叹一声,这一个多月他叹了无数次气。她总是这样,忘不了她的切肤之痛,亡国之痛,想通过书画告诉他停止战争,修养生息,长治久安,还庶民百姓一方乐土。
环环……翰玄凌重重躺在金银彩绣的凤榻上,漆黑的双眼幽幽望着帐顶,七彩宝帐绣满百子千孙喜乐图案……环环,你对世人慈悲,却总是想杀朕!
翰玄凌无法说出碧波荡舟那一夜心中的失落。风雨凄迷,他在冷宫外站了一夜,听她声声撕裂的咳嗽,他亦一夜风霜,回到寝宫一头病倒。
他知道环环恨他,他灭了她的国家,将她抢在身边,将雪羽翼远远遣开,她怎么可能不恨他?可是,他也知道她很善良,总是忘不掉雪宫山洞那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她温热的唇贴在他腿上为他吸毒,她唇上的温度一直偎贴进他心尖,将他冷硬的心弦狠狠震动,一生不散。那时的翰玄凌对她而言还是陌生人,刚刚才凶狠地在她眼前杀了人,可是,见到他被毒蛇咬伤,环环还是救了他。那一刻,他下定决心要得她,不管以一哪种方式。
有一种相遇是为了延续前一世的因缘,于经意与不经意之间,在劫难逃。
哪怕她恨他,他也不后悔。他可以容忍她默默恨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她对他起杀心,她敢杀他,妄想淹死他,狠狠地打击到他。那一刻,他了无生趣,生不如死,最后,他竟然放弃了挣扎的念头,只任那漫天冰凉的水无情淹没他,吞噬他。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环环对他,就是这样绝对。他从天堂掉进地狱,浑身冰冷,久久无法释怀。
秦公公见翰玄凌眼中流露出悲伤的神情,从小到大陪伴在翰皇身边,这样的悲伤,秦公公不愿意看到,于是小心翼翼岔开:“皇上,菊月节快到了,还是照常安排在皇城游乐三日吗?”
“不了!今年没心情。”翰皇头也不抬,淡漠回答,再次表示他没有心情举办一年一度的菊月节。华如媚不知深浅,妄想坐在他身边,揭开他的伤疤。蠢笨的华如媚敢掀虎须,叫他如何不怒,不气冲斗牛。他没有立马杀她,算她走运。他身边坐的女人只能是她——香氏流月,可是她却来不了。
一个月来,他在各大嫔妃宫室穿梭,又临幸了一些美貌才华兼具的鲜嫩女人,新封了十几个妃子,过着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只想忘记她,证明没有她,他一样可以活得很好。日子一天天溜走,那些或白嫩,或蜜柔的身子已经令他麻木。他为数众多的嫔妃无不趁机使出浑身解数,千娇百媚对他投怀送抱,期待他一展笑颜。可是没有用,他还是忘不掉她。该死!该死!他不停捶打脑袋。
秦公公缓缓跪在地上:“皇上,保重龙体。”
翰玄凌长叹一口气:“秦高,不关你的事,起来吧。”
心中其实一直暗暗希望她来求饶,只要她肯,他就放她出冷宫。可是他清楚她外表柔弱,实则内心倔犟,要她求饶根本是奢望。他知道她病得很厉害,站在冷宫外那一夜就知道,经历背叛的愤怒之后,他想过让她自生自灭,再不管她,但三天之后他还是派了御医给她送药,不惜拿出碧焱丸救她一命。他怎肯让她死,他还要好好折磨她。
沙漏一点一滴偷走光阴,环环与他走在两条路上,渐行渐远,他却不知道怎么办?每一天他与她距离越远,就越绝望,直到秦高告诉他,香皇后想要一些蔬菜种子,在冷宫弄饭煮菜,问是否可以?他终于听到她的要求,虽然跟他希望的出入很大,但是,已经足够令他高兴起来。
秦公公见翰皇不答应举办菊月狂欢,心中不由着急。宫里无论大小太监宫娥,一年到头辛苦劳作,隐忍做人,无不希望逢年过节放松一点,可以自由在皇城游走,看看戏买买小吃。另外,外面的官员每日上朝不能误点,像拉紧的弓弦,也很辛苦,也希望能在菊月节放三天大假,睡好懒觉再带家眷进皇城游玩。早早的就有官员来跟他这个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沟通,出新奇主意,为节日出谋划策。所以,除了翰皇因为心情不好,没有人希望今年的菊月节泡汤。
秦公公稳住心神,斟酌之后说道:“皇上,菊月节那天,凡是受过雨露的嫔妃,都可以见到你。”
翰皇从枕上侧过头,一脸冷傲,犀利的眼神射在秦高肥胖的脸上,一副不将他的小伎俩放在眼里的样子,那眼神好像无声在说:那又怎样,朕没兴趣。
“甚至,冷宫中的皇后娘娘,也可以参加。”秦高小声说道,说完之后,感到一阵后怕,真恨自己多嘴,脑门上的汗珠冒了出来。
翰皇果然大怒,腾地站起身,甩袖在殿内疾走,胸膛像海浪,剧烈起伏:“她没有资格你知不知道!秦高你的年纪活给狗吃了!”
秦公公吓得一哆嗦,微微佝偻的背弯得更厉害。终于他下定决心豁出去,既然箭已经搭在弦上,容不得他不发:“皇上,你并没有废皇后娘娘,你忘了,你只是让皇后娘娘禁足冷宫。”
脸上汗水成股流下,涩涩的流进嘴角,秦高抖动白胖的肥手,不停地擦,擦掉旧的,新的汗水又流出来,手绢已经被汗水浸透,粘糊糊的捏在手里,他也不敢叫小太监来替他换张新帕子。翰皇的圣旨本意是将香皇后废掉押去冷宫禁足,只是没有讲明,他今天鬼使神差钻这个空子,看来小命难保。
翰玄凌眼神冰冷地刺在秦公公身上,看了足足有半柱香那么久,嘴角缓缓浮现一抹古怪的笑意。当日他也是被气糊涂,赶走她,封了她的宫殿,可是就没有提一个废字,或许潜意识里面,他心中还存一缕柔情,不想将最后一丝联系斩断。
虽然怕得汗流浃背,大量的汗水将重衣都一一打湿,但翰皇释然的表情仍然没有逃过秦高精明的眼睛。翰皇挥手让他退下后,他走出宫门,外面月朗风清,不禁长吁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了一般。今天在鬼门关打转一回,看来他得去长生殿拜拜佛收收惊。
翰玄凌重新倒在枕头上,他开始盼望菊月节快些到来。高挺的鼻梁在枕头上嗅来嗅去,一个多月过去,环环留在这里的气息淡得几乎闻不到了。他伸手无意识在床上画,在榻上触到一根长长的黑发,他捡起来,一圈一圈绕在修长粗硬的食指上,专注的样子很像绣娘用最纤细的丝线绣花,生怕一不小心弄断丝线,毁掉之前所有的心血,做的时候非常非常小心谨慎。绕好之后,翰皇小心翼翼从指头取下发圈,放进腰间的荷包内,那里放置的都是他统领大翰王朝几枚重要的龙纹印章。谁会相信杀人如麻的翰皇会做这么细腻的事?
“娘娘,快起来!”
香流月一早就被小莲推醒。大病初愈,白日劳作,这段时间她总觉得睡不够。
“小莲,外面天还蒙蒙亮,让我再多睡一会儿。”
“娘娘,今日是菊月节,可以去内城赏菊听戏,很难得,你快起来沐浴吧。皇上还专门赏赐你新衣,秦公公昨晚就拿过来了。奴婢告诉他你睡下了,他才走,临走前再三叮嘱,娘娘一定要参加菊月节,奴婢跟小薛也可以跟去看热闹,小莲盼了许久,能陪娘娘去真是太好了!”
香流月一直反对小莲奴婢奴婢地称呼,可是小莲是个很讲规矩的女孩,她现在自身难保,也不好强求小莲改变,以免小莲坏了宫中生存规矩,惹来杀身之祸。菊月节居然让淡定的小莲不再从容稳重,焕发出活力与光彩,倒出乎她意料之外。虽然她根本不想参加什么菊月节,但也不能违抗翰皇的圣旨与小莲的心意。
“小莲,热水弄好了,现在就让娘娘沐浴吗?”门外,小薛以高壮的身躯扛来一个破旧的木桶,自从上次恶语冲撞香流月之后,她收敛很多,话少了很多,一切以小莲马首是瞻。
小莲出门与小薛一起将大铜水壶一起抬进来,注满木桶,一边将庭院里的野菊花一蓬蓬洒进热水中,一股清涩的药香扑鼻而来,香流月精神一整,便软绵绵爬起来,光—身泡进热乎乎的菊花水中,暖暖的菊香,浸进全身每一个毛孔,捧起菊花水,淋在脸上,身上,将人世的浊气消磨殆尽。经小莲讲解,香流月才知道,大翰国菊月节这天,人人都要用菊花水沐浴,洗去病痛邪气,清香一身开始新的生活,他们相信菊水上寿。
这个粗豪的民族也有柔情泛滥的时候。
香流月看看身上花花绿绿的衣裳,本是素白软锦,上面却绣满红艳艳的花朵,各色彩蝶,素白底子被挤兑得只剩一丝丝的缝隙,腰间还要围上宽宽的松绿腰带,她不知道翰玄凌那个男人,是审美观念太差,还是故意恶整她让她出丑,她怎么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极大。
她不禁薄有微词:“小莲,太花哨了,我不喜欢这样的装束。”
小莲也不管她,将秦公公拿来的黄金手镯,琥珀珠串,珍珠手环,绿松石项链,一一戴在她手上,颈间,香流月陡然觉得身上重了几分,而且俗气。
看了一眼木盘中厚实笨重的圆桶形金冠,香流月再也不肯让小莲帮她弄头饰了。莹白小手灵巧在脑后松松绾就一个发螺,青丝如缎,不染一丝一毫珠翠。
小莲小薛在沐浴后,也细心梳妆打扮一番,脸上涂上****,晕上薄薄的一层胭脂,唇色如血分外浓艳,她俩妆罢对视一笑,指着对方:“你好艳丽!”
磨蹭半天后,主仆三人一身鲜艳走出宫门。
秋阳高高挂在天上,璀璨的光芒照耀翰宫每一分土地,大大方方给世间万物铺上一层染血的黄金。金秋十月,风寒霜冷,隐隐的清香混合苦意,吹拂到身前。这个时候,百花惨败,唯有菊花,开得热烈。
霜华宫外是万顷花田,平日门外黑甲兵士蹲守在那里,香流月没有机会出去,现在,呼吸着花的芬芳,将狼狈留在身后,享受天地的赐予。
菊花朵朵金黄,连绵到天际,汇成花的海洋,美得气势汹汹,冲天的香气凝结成漫天方阵,每一朵花化身为冲锋陷阵的黄金勇士,毫不畏惧与天地厮杀。菊花,实在是艳到最有杀伤力的花。
香流月不由自主蹲在花前,伸手拢住一大捧菊花,带着隐藏的爱意轻轻地嗅。
“不是最喜欢桃花吗?怎么,菊花也打动了你?”巨大的黑影遮住眼前的阳光,冰冷的声音带着嘲讽生硬地响起。
淡淡的喜悦溜走,香流月转身,素白的双手自然合拢放在下腹上,向他请安:“臣妾见过皇上。”
黑色的华衣闪烁冰冷的光泽,黄金的怒龙张开狰狞的五爪盘踞在他肩头,一张脸刀砍斧凿,千年寒冰雕刻而成。一双眼睛灼亮如朗星,晦暗幽深,里面翻腾跌宕起伏的波涛。头戴金冠,长身而立,翰皇玄凌王气十足。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菊花的香气无处不在,扫过他们的衣裳,留下淡淡的余香。
“菊花开在百花凋零之后,傲骨铮铮,令人叹息。”香流月优雅从容,淡淡答道。
翰皇没有说话,眸光幽幽的落在她身上。一身花绿衣裳俗艳夺目,令他升起报复的愉悦,可是那一张素白的小脸,青缎似墨发,双瞳纯净如清水,脸颊边自然的薄红,比午夜梦回中还要美上三分。这样的神清气爽,记忆中不曾有过,看来她的日子比他想象中过得还好。
有些悻悻,他在凌天台等了半日,以为她不来,最后,按耐不住,找了过来。
不知道翰皇何时来到这里,香流月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过来,两个人之间除了恨,没有其他,于是,淡淡地问:“皇上,宴会开始了吗?”
翰皇突然暴怒:“还不快走,磨磨蹭蹭,让所有人都看笑话吗?!”转身大步流星往前走。喜怒无常!香流月默默跟在他身后。
如果她不参加,就没有笑话可看。这个男人强迫她参加,现在又嫌她磨蹭,自己跑上门来生气,真是莫名其妙,真是喜怒无常。
两个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往前走,香流月渐渐落后翰玄凌十来步,翰皇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慢慢放慢脚步,香流月看着前面高大宽阔的背影,像苍松一样挺拔刚劲,在这晦暗莫测诡异的相随中,突然觉得,她看到的背影也很寂寞孤独。
宫人上前请示:“皇上,盛宴快要开场,坐步辇吗?”
翰皇本来满腔热血,一个多月不见,觉得有很多话要跟环环说,可是,两人见面说上两句场面话,就无话可说了,形同陌路,疏离又冷漠,跟他想要的完全不一样。前来请示的宫人正好撞在他的怒火中,他大喝一声:“滚——”
这一声“滚”中气十足,吓的宫人哆嗦倒地,爬起来屁滚尿流躲到后面,于是,豪华的皇帝专用步辇远远的落在两人身后。
两个人这一路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走进苍龙宫凌天台,香流月背上微微冒汗。
苍龙宫巍峨雄伟,凌天台坐落在它正前方,台高三层,飞檐斗拱,绿瓦红墙,鲜花
环绕四周,红枫重重于檐角,丝竹鼓乐奏响盛世华章。第一层广场上摆满三百流水席,文
武百官携带妻儿多数已经就坐,他们交头接耳,热闹非常。
远远地,眼尖的宫人瞧见翰皇威风赫赫出现,一时鼓乐齐奏,九五之声:“皇上驾到!”
文武百官跪倒一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宽三丈的月拱门,顿时传来阵阵香风。五彩华衣,珠环萦绕的众多华丽美女沸沸扬扬出来
迎接她们的帝皇。当先一人,容貌丰丽,雍容雪白,黄金花冠压住满头青丝,琉璃珠叮当,
清脆,大红锦袍彩绣金黄花—蕊粉白牡丹,天家贵气飞扬。
她朝翰皇亲昵一笑:“皇上,臣妾见驾来迟!”
莺莺燕燕跪伏一地,翰皇伸手扶起暂摄六宫的慕夫人,眼光不经意看向身后清瘦的女人,所有人都匍匐在他面前,只有她还没有进入状况。翰皇的眼光越来越冷,小莲见香流月还站立不动,吓得用力扯扯她的衣袖,香流月回过神,方低低跪倒。
“都平身吧!”翰皇淡漠的声音传来。
他眉心微皱,然后舒展开来,嘴角朝身后一弯,大手轻轻执起慕天瑶的葱白小手,两人并肩一起走向皇城高台。
这一举动无形中奠定了慕夫人的地位。长得像弥陀佛一般肥头大耳的慕王爷,华衣锦服腆着大肚子站在人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续而拈须含笑,老怀大慰。雍容丰满的王妃站在他傍边,见女儿得宠,也伸出珠圆玉润的手,喜笑颜开握住老王爷的手臂。
后宫女人都笑颜如花,可是眼神全化成冰刀雪剑,狠狠砍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握住翰皇温暖的手,慕天瑶受宠若惊,转身之际,看见翰皇身后那个清丽的面孔,不由一怔。香流月穿得如此花哨,要人不注意也难。
皇上难道去找她了?雪白丰润的脸,笑容凝固,眼尾闪过一丝阴郁。
几百人的脂粉香阵簇拥翰皇一起朝凌天台第二层,第三层而去。
蓝衣女子衣锦同样华丽,袖边领口勾勒墨色兰草,面容清丽雪白,麋鹿般的大眼睛纯净得勾心动魄,笑意深深对着香流月:“姐姐,你也来了!”
香流月无奈的一笑,耸一耸肩,低头看看自己花哨的衣裙,那意思——他诚心要我来出丑,我不来行吗?!
姜兰兰上前扶着香流月手臂,两人一起落在众人后面,最后上到第二层高台。
等香流月上到第二层,一眼外面平台十分宽阔,服饰鲜艳的伶人们翻卷跟头,玩着杂耍。她一个人慢慢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堂,翰皇已经坐在高大的王座上,骨节分明的大手,端着九龙金杯闲适地在饮酒,当他看到香流月进来时,晦暗的眼神突然一亮,抿了一口酒没有说话。慕夫人的鸾座摆在他身旁,她转过头对翰皇笑语妍妍,侧脸弧度非常优美,玉色脸庞上荡起珊瑚般的红晕。一两百人的后宫嫔妃打扮得花枝招展,按各自品级高低围坐在四周。姜兰兰婷婷走上前,转身甩动蓝袍,依着慕夫人下手端坐如仪。翰皇身边的后位空着,在等着主人光临。
众人看香流月的目光鄙夷,不屑,她来翰宫也就两个月时间,很少有人认识这位落难的皇后娘娘,只是看她穿得如此花哨觉得冒傻气。
一道眼神如古井寒波落在她脸上,香流月抬头,见一老者坐在宴席的第一排第一个位置,身上的龙袍跟翰皇玄凌的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老者身上的龙爪是四爪,翰玄凌身上的龙爪是五爪。他面容清瘦,鼻梁高挺,跟翰玄凌有七八分相像,王冠下发如白霜,一双苍老的眼洞穿世事,显得睿智,此刻却毫不留情落在香流月身上,充满探究意味。
香流月了悟,面前的老者是翰皇玄凌的十四皇叔,鼎山王翰齐峰。香流月敛妆遥遥对他一拜。老者没想到她这样温默可亲,微微侧身半受。鼎山王随后举杯朝翰玄凌哈哈大笑,很是开心:“皇侄儿,后宫祥和,乃我大翰之福。”
翰皇眼神飘过一抹迷离晶亮的光,平举金杯:“让皇叔见笑了!”
两人之间虽然言语平淡,却洋溢一股打不散的浓浓亲情。
鼎山王的王妃也是一个绝美的女人,冰雪粉嫩,黄衣飘逸,显得比王爷年轻很多。红颜配白发,据说鼎山王有一次进山打虎,救了一位虎口余生的美丽姑娘,豆蔻少女被老者的英武之气打动,不管身为翰国首富的爹娘的一致反对,也不管王爷府中姬妾成群,执意要以身相许嫁给他。成亲后,她与王爷倒是情深意长。
这时只见她伸出白玉小手拍打老王爷的手,嘟囔劝说:“王爷,不要喝那么多,你不知道酒喝多了伤身吗?再喝,玉儿不理你了!”鼎山王老脸涨红,讪讪放下酒杯,低声哄道:“小玉儿,本王就喝一口,要不就一点,好不好?”
小王妃嘟起樱桃红唇,将酒杯抢在手中,娇滴滴的撒气:“刚才你看了美女姐姐,我更不会让你喝!”
想这位鼎山王一生数次力挽狂澜,保家卫国,一生英雄了得,临到老来,偏偏败在小王妃手中,对她俯首帖耳,大概这就是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吧。
周围就坐的都是高官贵戚,各自闲聊,品茶赏花,饮酒看戏,顺便竖起耳朵听听鼎山王老夫被少妻管得紧紧的笑话。
香流月不想引人注目,选了靠门边最角落的一个地方就坐。翰皇的脸瞬间黑了下来。秦公公站在傍边,急得手足无措。
祁秦身着松绿色将军袍也坐在中央位子,看见香流月进来,裂嘴大笑,高兴地朝她举起酒杯,香流月嫣然含笑,对祁秦绽开的真挚笑容,感谢他真心的维护,那笑,一瞬间璀璨花开,迷了人眼。
翰皇的眼中简直要喷出烈火,他的皇后从来没有对他这样笑过,环环居然对那个丑脸大汉情有独钟,第一次,他觉得祁秦脸上开心的笑容太刺眼。怎么会这样?环环好像跟祁秦很熟的样子,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他怎么不知道?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轨道。
青衣宫女在香流月的小几上一一摆上糕点,瓜果,清茶,美酒。小莲,小薛没有资格进场,香流月悄悄将一些小点心放进衣袋里,打算等一会散席后带回去给小莲,小薛吃。如果在以前,她根本不屑这样做,但经过冷宫艰难的生活,她懂得了珍惜,珍惜食物,珍惜人与人之间的友情。
“姐姐,你是哪个宫的?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香流月转身看去,紧挨她上首,坐着一位身穿白花红衫的女子,长得清秀,笑容温和,从穿着打扮看来,是翰玄凌的低等小嫔。“我是甘泉宫清水殿的小嫔王氏如意,家父官居吏部侍郎。”
只是一个小小侍郎的女儿,看来王如意在翰皇一大群妃嫔中地位很低,不过想从她这里寻找友谊。香流月淡淡回答:“霜华宫废后香氏流月。”
王如意小嘴张大,笑容呆滞,然后深感晦气,转身主动跟上首的绿衣女子搭讪,不再理睬香流月。王小嫔本是势力小人,宫里的女人又有谁真心实意,很多时候都是相互利用,相互出卖。香流月怡然自得茗着清茶,茶水中暗带一股菊花清香,让人忘俗。
祁秦不时往香流月这边张望,好像担心她被人欺负嘲笑,香流月对他轻轻摇摇头,微微一笑,示意他不用担心。
这时,傍边文官席上有人喧哗:“温大人,你家千金画的一只蝈蝈儿站在菊花上,画得活灵活现,菊花,蝈蝈都像活的,老夫愚钝,就是不知道贵千金用心,可否告知一二?”
深紫华服的老者雍容沉稳,面皮白净,只是伸手抚摸颌下三缕乌黑长须,含笑不语。此人正是大翰丞相温敬柏,他身边的女子十六七岁,面如春花,眼若秋水,一身淡绿锦衣,大袖上渲染朵朵青莲,下穿嫩黄百褶裙,俏生生站在人群中,文静而内敛,然而华光流转,不容人忽视。
“张伯父,小女子青兰只是希望父亲大人官居一品,不要过于劳累,能够如菊花一般安康长寿。”声音清缓,好似一池净水,缓缓浸入心田。
“温大人的女儿真是文采飞扬,孝心可嘉啊!”姓张的官员不由深深感叹。猜想温丞相是打算将此女献给皇上,不然,倒真想讨来做自己的儿媳妇,武儿数次相求,他都断然不许。
“皇上,这菊花松子鱼很鲜嫩,还有这菊花牛肉蛋丝粥,味道不错……”
“嘭”地一声,幕夫人的话被翰皇打断,翰皇玄凌将酒杯重重按在面前巨大的案几上。
“祁秦,今年几岁了?”翰皇眼中闪着阴郁的火,突然开口。
祁秦双手抱拳,对翰皇行一礼,乐呵呵的说:“皇上,你忘了,祁秦今年虚岁二十六,老大不小了!”
“好!是朕疏忽,朕今日就给你做媒。温丞相之女青兰,美而有才,朕赐她……做你的将军夫人。”翰皇一边缓缓地说,一双厉眼却如鹰凖死死瞪着香流月。香流月感觉头皮发麻,对翰皇的赐婚一脸诧异,这男人还真是喜怒无常,赐婚是好事,搞不懂他干嘛那么气势汹汹,好像人人欠了他三百两银子未还,一脸苦大仇深。
祁秦急道:“皇上,祁秦只想上阵杀敌,胡虏不灭,何以家为?况且祁秦粗人一个,只懂舞刀弄剑,肚子里懂的那点墨水,不够给温小姐润笔,更谈不上与她诗词相通,没得辱没了她,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笑话,他这样自由自在的人生,可不想被皇上硬塞一个陌生女人来毁掉。何况……他心有所属,不想再惹尘埃。
温敬柏一听翰皇开口,一贯的淡定一下飞走。他疾步走到殿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小女虽然略懂笔墨,尚有陋姿,可是老臣只有一女,从小将她宠坏,以致造成她年幼无知,生性玩劣,好高骛远,实不堪匹配祁将军,万望皇上收回成命。”
事关女儿终身大事,朝堂上的老狐狸也不由方寸大乱。祁秦虽然战功赫赫,但性格粗豪野蛮,跟文静聪慧的女儿实在不配。他的掌上明珠,值得更好的良人。他怎舍得将女儿托付给祁秦这样草莽出身的汉子,这样的人勇武有余,谋略不足,难以在朝堂长久站稳脚跟。想到此,温敬柏差点老泪纵横。
翰皇的赐婚当事人双方都不愿意,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丝竹乐声如金石,清歌漫舞如彩云。盛世华章掩饰不住会场剑拔弩张的气氛。鼎山王正想开口,小王妃握紧他的手,摇摇头,附在他耳边:“老王爷,莫要老眼昏花撞枪口,玉儿看见皇上正在气头上,咱们稍安勿躁。”
翰皇的手骨骼分明,粗大的食指按在金杯上微微跳动。慕夫人担忧地望着他。姜夫人微笑不语。华夫人小声骂道:“不知好歹!皇上的好意不晓得心领,真是蠢到家……”旁边的梁夫人胆小怕事,拉拉她手臂阻止她口无遮拦。
翰皇没有暴跳如雷,他只是冷冷的扫过全场,目光如刮骨钢刀,众人习惯性低下头,冰冷的声音在众人头顶响起:“祁将军有勇,温小姐有谋,天作之和,谁还有异议?”
谁还有异议?一意孤行。祁秦还想再说什么,大元帅赵尚手掌重重地按在他肩头,望住他的眼睛,直摇头,小声道:“你小子走了桃花运,还不知道惜福,听哥的话,别做傻事!”
大殿出现一阵寂静,突然一道清泉般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皇上,祁将军为国立威沙场,威武不凡,光明磊落,小女子倾慕祁将军,叩谢皇上成就青兰的良缘。”绿水青莲的少女,羞得满脸血红,缓步出列跪在父亲身旁,化解了一场一触即发的硝烟。
温敬柏拉住女儿的手,眼角犹带不能释怀的泪痕,“兰儿,你——”
温青兰柔声劝道:“父亲大人,女儿从小就钦佩威风凛凛的大英雄。祁将军的事迹女儿耳熟能详,皇上赐婚,女儿得偿所愿,高兴都来不及,父亲大人,放心吧,女儿没事的。”
温敬柏长叹一声:“事到如今,为父也无话可说。”
祁秦一张黑脸涨红,修长的眼诧异望向温青兰,少女坦然一笑,如高洁芝兰,独具芬芳。
一场风波之后,盛宴继续,宾主重新相谈甚欢,酒风薰得人人醉。香流月见自己坐在末席,无人注意,就走出酒香肉嫩的热闹之地,这种繁华本不属于她,她看了半天戏,已经厌倦了。
下面的戏台分东西两面,相隔十余丈,搭上锦蓬,一边依依呀呀唱着文戏,一边铿铿锵锵打着武戏。香流月兴趣不大,小莲与小薛在远处瞧见她,摇晃着手帕招呼她,香流月快步走过去,将怀里的点心掏给他们,小莲小薛嘴角沾满雪白的糖霜,直叫好吃。
三人一路在皇城游玩。菊月节,皇城搭起长长的街区。小吃摊点卖着冰糖葫芦,炭火烤肉串,林林总总,芳香诱人,只是价格昂贵惊人,一根烤肉肠要十两纹银,简直是砍人。三人来自冷宫,没有银钱,只好吞吞口水,一路走过。街上热闹,人流熙熙攘攘,刺绣店,金银店,玉器店……都是宫里的能工巧匠在里面制作。这里,很像雪国的金水长街,漫漫的轻雾拢在眼前,香流月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辟尘簪,鸡血石,白衣潇洒的男子,一切都如梦,尖锐的刺滑过心尖,鲜血淋漓,留下余痛隐隐。
无法再呆下去,香流月掉头走开,渐渐离开喧闹之地,走到一处偏僻的半山腰。小莲小薛见她突然之间就闷闷不乐,对视一眼没有多说,远远跟着她。
翰皇宫坐落在金霞山顶,草木葱茏,花香四溢,可以鸟瞰四面八荒。一个松绿色的背影高大寥落,坐在前面的石头上。香流月轻咳一声,那人转过身来,嘴里咬着一根青草,见是香流月,眼神惊喜,一口吐掉草根,“娘娘,你怎么也过来了?”
他用衣袖使劲擦擦身畔的石头,香流月不好拂其好意,姗姗走过去坐下,“祁将军,不开心吗?”
身旁高大的男人沉默半响,小声嗯一声算是回答,表示他心情实在不佳,一贯自由潇洒的日子因为被强逼娶妻,换做谁也高兴不起来,所以,他跑出来透气。
这里很幽静,青草幽幽,远处云雾缭绕,隐隐露出雄伟坚实的灰色城墙,牢牢包裹着大翰江山。
香流月小手摆弄着衣带,看着远方的红枫黄菊,恬静笑道:“祁将军,你艳福不浅,温小姐才华横溢,美貌无双,外加善解人意,真不知祁将军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有淡淡的香传进鼻端,祁秦气鼓鼓的说:“她再好,可是我不喜欢,与我何关。”
一声柔柔的叹气传进风里:“将军亦老大不小,该有个家了,温小姐不错,你们会合得来的。不知怎么,我很喜欢她。”
香流月不愿意去想那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左拥右抱,一直将他推拒在心门之外。所以,无论怎样,心都不会痛。四周的风很柔和,像一床厚厚的棉絮盖在身上,暖暖的,催她入眠。一早从被窝中挖起来,又被逼着走半天路,跟着无奈看半天戏,她早感到疲倦。在这样温暖的风里,她迷迷糊糊靠着身后的臂膀,合上双眼。
“既然你喜欢,我娶她就是。”男人长叹一声,感觉身上突然多了一个柔软馨香的身体,低头一看,他心心念念的人靠着他睡着了,眼帘下有一圈淡淡的青影,她一定没有休息好,他贪念的看着她绝美的容颜,颤颤地伸出坚实的手臂,轻轻地搂住她。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暴喝如巨雷炸裂,震破耳膜。再好的梦也被暴龙吼醒。
“我很累……让我再多睡一会。”香流月喃喃说道,却感觉四周空气诡异,睁开迷蒙双眼,一张阳刚的脸铁青,放大在眼前。狼一般狠厉的眼冲血赤红,狠狠地瞪视她,像要将她撕碎,急促而灼热的气息不稳地喷在她脸上。
“怎么了?”她的大眼流露出惊讶。翰玄凌,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花枝招展的嫔妃在笑,幸灾乐祸。文武大臣看她的眼光大多数鄙夷轻蔑。远处,一列列的黑甲士兵将这里围得铁桶一般,插翅难飞。
神智逐渐清醒,她与祁秦来到半山腰,祁秦对翰皇的赐婚余怒未消,她劝着劝着,不知怎么就靠着他的肩头睡着了,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舒服。最近,她很累,很容易睡着。她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醒来就见众人虎视眈眈围着她。
香流月惊慌起来:“祁秦,祁秦在哪里?”
“娘娘莫怕,末将在这里,没事。”祁秦在不远处跪着,几个人按住他的宽肩,他挣扎着想起来,嘴角挂着一缕血沫,发丝凌乱,显得很狼狈,但眼中对她流露出浓浓的关心。温青兰小姐站在他身边,单薄的身影微微颤抖,寒风撩起她的黄裙,泪水流了一脸。温敬柏搂着女儿,手指一直哆嗦,指着祁秦,气得说不出话来。
“皇上,我与祁将军不是你想的那样。”香流月苦笑,背脊上一层薄汗,心中泛起强烈的不安,感觉一张巨大的网将她与祁秦罩在里面。
“贱人,众目睽睽之下,不是我想得那样究竟是怎样!你睁开眼张嘴就叫他,你——”骨骼分明的大手将她拎起,抓住她纤细的手臂,似乎想将她的手臂捏断,神情凶狠,气势疯狂。
“痛!”香流月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皇上,臣妾跟祁将军是清白的,你要相信我。”
“哈!清白!小薛,你来证明你主子的清白。”男人眼底伤痛,大声怒吼,力气大得要捏碎她的骨头。
香流月这才注意到小薛一直在地上跪着,大大的眼中含着委屈的泪水,楚楚可怜,“娘娘,你就跟皇上认错吧。你跟祁将军一前一后离开宴会,来后山相聚,很多人都看见了。”
“小薛,你这个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你平日辱骂娘娘欺负她,娘娘既往不咎,你不思报恩,今天还要害她,你这不识好歹的奴才,是哪个主子教你胡说八道的?皇上,娘娘是跟我们一起过来遇见的祁将军,你不要冤枉她。”你不要冤枉她,小莲大声吼,想盖住小薛泼在香流月身上的污水。又对着翰皇一直磕头,额头嘭嘭嘭撞在地上,暗红的血染红泥土。
“小莲——”香流月闭上双目,一道细细的泪痕从眼角长长流出……小莲,天罗地网已经将我罩住,无力挣脱,你何苦飞蛾投火?小莲,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生命很宝贵,我不希望你因我而陨。小莲,我好害怕,我不担心自己,却害怕你因我受到伤害,教我如何承受得起?
“莫哭!”声音暗哑低沉,一只粗糙的手指笨拙抹去她的眼泪,动作缓慢又温柔。眼神凶狠如狼却隐藏不住一缕柔情,就这样矛盾交织在翰皇玄凌身上,他好像忘了之前的怒骂,变成了另一个温柔的人。香流月怔怔的看着他,不知道该怎样反应,这样的他,她从来不认识。他会相信她吗?他会放过她吗?
“大胆奴才,没叫你说话,偏在这里卖弄三寸不烂之舌,给本宫拖下去乱棒打死!”幕夫人呵斥小莲,对小薛投去一个满意的眼神。
小莲被几个人死死按在地上,粗大的棍棒重重落在她娇柔的身体上,她发出一声声惨叫,一边不停的咒骂小薛,一边为香流月呼冤。
香流月感觉打小莲比打自己还痛,她抓住翰玄凌的手,泪流满面,痛苦地喊:“皇上,你要打就打我,小莲是无辜的,你放了她,你放了她啊,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铁青的脸色缓和,渐渐像秋日里稀薄的阳光,浮现一丝暖意,翰玄凌沉痛说道:“环环,朕不知道你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可是,朕舍不得你哭——”
“且慢!皇上,小薛还有话说。”小薛在幕夫人狰狞的怒视中,怯怯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小莲,终于一狠心说道:“祁将军多次来冷宫与娘娘私会,嘘寒问暖,还送了碧焱丸给娘娘。”
“有这回事吗?”翰皇咬牙切齿,刚刚熄灭的火重新烧旺,像满锅子的油沸腾。枉他当日病倒之后,还念着给她送去汤药,原来早有人捷足先登。有人,用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刺进了他的心脏,他从来没有想到香流月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心痛欲死,他陷入万劫不复之中,恨,扯动心肺无穷的恨,要将他全身淹没,那冰冷的水,还在,一点一点将他沉没,狠毒的女人!
“有这回事!”蓝衣华服的女子款款走到身前,跪在翰皇面前:“姐姐,请原谅妹妹无法帮你遮掩。”她用那双麋鹿的眼无邪的看着翰玄凌:“皇上,臣妾有罪,一直不敢讲,怕你怪罪,请你饶恕臣妾。”
香流月冷笑,真是妖魔鬼怪都来齐了。那姜兰兰分明就是一个披着羊皮的鬼魔。刚才她来套近乎都是为了此刻的陷害。翰玄凌面无表情,冷冰冰的对姜兰兰说道:“朕饶你不死,说下去。”
“九月十八,臣妾深宫寂寞,孤枕难眠,就在宫中游走,那天雨好大,好冷。不知不觉之间,走到冷宫周围,突然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进了废后冷宫,两个时辰之后,才走出来,臣妾一看,那人居然是祁秦将军。臣妾吓得厉害,一直不敢说,心里又一直愧对皇上,深感不安,所以今日臣妾斗胆说出真话,以求心安,请求皇上恕罪。”
“你有什么罪?有罪的是她!”翰玄凌呼吸急促,难堪的闭上眼。九月十八,他招祁秦进宫商议东胡战事,天晚方散。祁秦一直心不在焉,原来惦记去冷宫安慰环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他不敢想下去。
“祁秦,你有什么话说?!”翰皇大吼一声。
“皇上,那日末将走近冷宫,因为担心娘娘病情严重,很想问候皇后娘娘,但末将不敢私自进冷宫,怕给皇后娘娘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听到皇后娘娘撕心裂肺的咳嗽,末将很心痛,但也只在宫外徘徊。直到恶奴打骂皇后,末将忍无可忍冲进去教训小薛,惊见皇后娘娘命若悬丝,末将才献出碧焱果,喂皇后服下。后见冷宫屋顶四处漏雨,不适合皇后病重之人居住,于是上屋检好漏瓦,耽误好些时辰方离开。”
“今日祁秦在这里偶遇皇后娘娘,一时情难自禁,趁娘娘熟睡之时……娘娘一直洁身自爱,在祁秦心中是天上皎洁的明月。祁秦羞愧,犯下此等大错,祁秦愿接受任何惩罚。一直都是祁秦一厢情愿爱慕皇后娘娘,与娘娘无关,请皇上不要怪罪娘娘。”
“祁将军请住口!”香流月看见温青兰哀绝的眼泪,不忍心他继续伤害这个无辜的少女。她刚被皇上赐婚,就得知未婚夫婿心有所属,对这样骄傲的少女,该是致命的打击了。
这种事本就是百口莫辩,越描越黑。何况,翰玄凌,也不是她的什么人,她不过是被他强抢来的女人,她心里从来没有承认过他。现在,小莲也被打得半死,祁秦也被冤枉。想到这里,香流月怨恨的瞪视翰玄凌:“皇上,流月本就是残花败柳,谈不上清白二字,此事与祁将军无关,都是流月自甘堕落。请皇上将我逐回冷宫,我情愿老死在里面。”
“你果然耐不住寂寞!”翰玄凌凄厉大吼,痛楚又绝望,不远处,幕夫人,姜兰兰他们都在幸灾乐祸地微笑。
他抓住香流月的肩,猛力一推,发狠时的力量巨大,像海浪一波波打在香流月身上,单薄的身子沿着青草坡一直往下滚,重重地撞到一个苍老的松树,才停止翻滚的趋势。
“啊——”香流月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手掌在尖锐的石子上磨破,鲜血直流,腹部更是一阵阵揪疼,痛得厉害,超过了她身上所有的痛,她忍不住用鲜血淋漓的手紧紧抱住腹部。
“皇后娘娘!”祁秦大吼一声,轰的一声将按住他的几个人一一撂倒,发疯一般朝下方跑去。
一个硕大的黑影僵硬地挡在他前面,一只铁拳重重砸在他雄厚的背上。
“你再敢上前,我杀了你!”翰皇紧握双拳,上面青筋暴跳,野狼一般的双眼发出犀利的寒气,恶狠狠的剜在祁秦脸上。
“皇上,等我先救了娘娘再杀我。”祁秦一张丑脸黑得像锅盔,脚又往前踏上半步。
香流月见两人打得难分难解,众人都在一旁看热闹,心慌意乱,微弱地喊:“不要再打了,我的肚子好痛……”
白影飞落祁秦身边,拉住了倔强的莽牛。赵尚对祁秦再次摇摇头,这家伙真是越忙越乱。
皓白黑龙靴停在她身前,狂妄的气息让人不敢逼视。翰玄凌缓缓蹲下高大的身躯。香流月喉头一甜,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口血沫喷出去,定睛一看,石头上居然是鲜红的血液。
翰玄凌看着那一滩血,愣了一下,他的眼中流露出香流月看不懂的复杂神情。低沉的声音沙哑,喃喃道:“环环……”
他的大掌抚在她苍白的脸上,想擦拭嘴角碍眼的血丝,香流月硬生生别开脸,让他的手落空。
他深吸一口气,看见香流月搁在腹部上的小手鲜血长流,又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固执地将双手握成拳,不让他碰伤口。
“你敢拒绝我!”翰玄凌怒吼,眼中凝聚狂风暴雨,硬生生将香流月搂进怀里。
“御医,叫御医!”翰皇抱起香流月一路飞奔,仓皇奔向翰龙宫。
幕夫人,姜兰兰等后宫女人脸色大变,他们辛苦筹划一番,没有想到结果居然是这样,翰皇还是要那个臭女人。小薛跪在地上,面如土灰。小莲一身伤痛,躺在地上,恨恨的看着她。
“温小姐,”祁秦唤住温青兰欲离去的脚步,“对不起!”堂堂大将军,对着纤弱的女子深深鞠一个躬,满怀歉意。
温青兰没有回头,一头黑发梳得光洁,她轻轻说一句,带着隐隐的哭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青兰不过来晚了而已。祁将军如果愿意……青兰愿意等你。”
翰龙宫里,御医小心包扎香流月手上的伤口。凉浸浸的药,缓解了疼痛,白色的纱布将手包裹得像粽子。翰玄凌靠坐在紫檀木床柱上,抱着香流月。
御医欲言又止,翰玄凌不耐烦地说:“有什么话快说。”
御医三十出头,一身白衣,面目儒雅,他轻声道:“恭喜皇上,娘娘怀孕了!”
“真的?”翰玄凌犹自不信,御医肯定地说:“皇上,臣仔细诊断,娘娘是滑脉,有了龙种,绝不会错。”
翰玄凌紧紧瞪着香流月,突然大笑出声,吓醒了香流月,怎么会有他的孩子?她一直小心翼翼,怎么还会有他的孩子?心中翻涌苦味,再怎么不安,迟早也有这么一天。她心中长叹一声,无比惆怅,真的回不去了。她不觉用手抚摸平坦的腹部,不可思议那里已经孕育了一个生命。
翰玄凌搂紧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深深含住粉嫩的唇瓣,一个吻来得又凶又猛,灼热的气息喷在香流月脸上,吻得她满脸潮红,无法呼吸。
“咳咳”,御医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说:“皇上,娘娘刚受胎一个月,脉像不稳,需要静养。”
一根弦静静地断裂,空气中回荡沙哑的崩裂声,令人窒息,香流月苦笑,伸向她那只黑手真是无处不在。
“你说什么?”翰皇玄凌压抑着满腔怒火。
御医点头如蒜,颤抖着回答:“皇上,娘娘刚受胎一个月,脉像不稳,需要静养。”
“滚,你给朕滚!”翰玄凌突然爆发,大吼一声,御医慌不择路跑了出去。
嘭的一声,香流月被扔到地上,双手撑着地,白纱布浸出猩红的血迹。她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翰玄凌一把拎住她的衣襟,俊朗的面容扭曲变形,他激动大吼:“贱人,你去冷宫一个多月,哪里来的身孕,说,是谁的野种?”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香流月惨笑一声:“皇上,何必说自己的孩子是野种。你不想要,打掉就是。若你想要,他生出来总会像你。我不知道御医为什么这样说,可是,你打掉了我的孩子,你就是杀死自己孩子的父亲。”
“我也不想要你的孩子,可是他来了,我还是舍不得他。”香流月满脸忧伤,双眼渐渐迷蒙。一个素不相识的御医都会被收买,想来整个御医院都被收买。没有办法证明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
“你这个满嘴谎言的女人,不要可怜兮兮的望着我,我绝不会原谅你!”他愤怒地踢翻了御案,一拳砸倒了紫檀木龙床,精美的青花瓷瓶不断碎落在地,香流月听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微微颤抖,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自己?
一碗浓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