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翰鸿武十年十月,玄武皇帝翰玄凌带兵征伐东胡国。又有一个弱小的国家要遭受强大帝国的铁蹄践踏蹂躏。这是弱肉强食的现实,谁也拯救不了那些在铁蹄下呻—吟的弱小灵魂。
翰皇临走之前,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废后冷宫,将冷宫四周派遣了比平日更多三倍的兵力守卫,围得铁桶似的,准备将皇后香流月困死在冷宫。
香流月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恨她,还不如直接赐她白绫毒酒来得痛快,何必这么大费周折,何必这么麻烦磨人?听说他一怒之下,一脚踢死了小薛,尸体还被拖去城外乱坟岗喂了野狗。听说小薛死得这样惨,虽然觉得小薛咎由自取,但翰皇的残暴也让人心悸。他唯一做的好事,就是将一瘸一拐的小莲放了回来,但是,同时一起回来的还有他身边的两大丫鬟梅兰与竹菊,这两人应该是他派来监视她的吧。
有的时候,活着比直接赐死更令人难受,更令人崩溃。看来,那个冷漠无情的男人深谙此道,是想留着她慢慢折磨她,将她当做笼中的困兽,让她一天天狂躁,然后慢慢将她戏弄致死。他够狠!在他看来,她香流月跟祁秦有私情,给了他作为男人最大的羞辱,他要狠狠地报复她,折磨她。
双手抚摸扁平的腹部,香流月心中还是很痛,她的孩子,她刚刚才得知他的存在,她还来不及辨清酸甜苦辣个中滋味,下一刻就匆匆被他的父亲无情打掉了。四面的寒风令人窒息,她像疾风中凌乱的残花,神色凄凉,欲哭无泪。
她的孩子,居然被所谓的父亲冠为野种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好不值得。香流月站在寒风中,紧紧抱住身子,仿佛这样就可以抱住那个从未蒙面的孩子,再不让他轻易失去。脸上努力笑着,泪水却大颗大颗滑下苍白的脸颊,一颗心随着泪水滴落变得冰凉,再冰凉。经过了这么多悲欢离合,经过了这么多身不由己,她以为她早已经看破红尘,她以为她早已经心如止水,想不到为了不能来到尘世的骨血,心还是会痛,心还是会感到悲呛,为孩子,也为自己。
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一个无从辨白的罪名,就让她失去生命中第一个孩子。她这么虚弱,以后也不会再有孩子了。她真的好恨,也让她彻底丧失了对翰玄凌最后一丝好感。他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冰冷的杀人机器。从此她就当冷宫为家,切盼与他再无瓜葛。
她成天沉浸在失子的悲伤中,他仍然觉得不解气。这次出征,他下令祁秦当先锋,美其名曰戴罪立功。昨晚还强行带她一起参加祁秦与温丞相之女的婚礼,好让祁秦彻底对她死心。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她对祁秦本就无心,又怎么会在意?
看到将军府草率成就的婚礼殿堂,看到一双新人脸上生硬的表情,看到温丞相愤愤不平的脸,香流月觉得好难过、好难堪,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他为什么不直接给她一个痛快?却要将不相干的人牵涉进来。祁秦与温青兰何其无辜,当了翰皇发泄怒气的替罪羔羊。温青兰何其可怜,娇滴滴的闺阁千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结婚大事,也被人当成惩处的砝码,被人利用得这样彻底。新婚第二天,还要面临新婚夫婿离开她去远征的现实。
身为一国帝后,一身隆重并排坐在喜红一片的新房内观礼,脸却各自朝向一边,面无喜色,也无一言交流。
祁秦一身大红喜袍,一脸抑郁,站起来用金秤钩解开新娘红艳的喜帕,新娘一张精心装扮的绝世容颜暴—露出来,众人顿觉眼前一亮。温青兰含笑盈盈望着无措失神的新郎,脸上笑容如花灿烂,眼角却有一缕打不散的轻愁。这也怪不得她,这一桩婚事来得如此草率,她没有寻死觅活,她还能笑着站在这里接受众人的祝福,已经不简单了。
也许出于心中不安,祁秦从袖中取出香皇后的画轴,郑重交给温青兰:“夫人,一切都因为这幅画而起,但祁秦问心无愧。”温青兰展开一揽,明艳一笑,声如清水:“将军,画中人连我等女子都忍不住惊艳,何况让身为男儿的将军心动。”转身就将曾经被茶水染黄的丹青捧给翰皇:“其实,这幅画该由皇上珍藏,今日青兰独自做主献给皇上,望皇上笑纳。”
“青兰还有个一个不请之求,还望皇上皇后成全。今日有幸见到一代画师的杰作,小女子多年画技,也想献丑一番。”
就这样,善画的新娘子挽起大红袍袖,露出晶莹洁白的一截藕臂,神情专注在一张上等宣纸上挥挥洒洒,新郎在一旁帮忙用力磨墨,同心协力绘制出一幅帝后并坐图。
翰皇见图,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整张脸变得俊朗灿烂。笑着叫秦公公受了,带回宫去装裱,并且赏赐了温青兰不少珠宝。看到画,香流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由感慨,温青兰才是世间真正的大家闺秀,察颜观色当属一流,不动声色用行动就将一场硝烟化解为祥和,为家人与自己留下转圆的余地。祁秦得妻如此,也算幸运。
画中的她与他置身在鸟语花香的喜乐环境之中,并肩而坐,神情怡然自得,金色的阳光透过缤纷的花叶,静静地洒落在他们身上,画面色调明快暖荣。
可惜与事实的真相背道而驰,出入太大。翰玄凌与香流月两人与新婚夫妻告辞,相对无言坐着华丽的马车回到皇宫,在冷宫门前,高大挺拔的男人一脸阴郁地说:“我明日即要出征,你还有什么话说?”
晚风寒冷,风也很大,吹得衣袍翻飞,头发凌乱,菊花青涩的香气在风中游荡,让人通过口鼻尝到满口说不出的苦味。
香流月一脸淡漠:“事到如今,我与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做你的帝王,去扫荡四面八荒,去威风八面,可是那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我的孩子本就是孽种,本就该下地狱,他没有了更好!像你这种人,双手沾满了鲜血,一身都是罪孽,根本不配拥有我的孩子。”
刚刚失去不被祝福的小生命,她还是很在意,她还是很悲切。她朝他大声嘶喊,喊出心中所有的愤恨,空洞枯涩的眼中燃烧血红的火焰。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打掉他一身的狂妄霸道,如果可以,她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控制不住内心的狂躁,她真的挥舞细瘦的双臂,朝他脸上挥去。啪地一声,男人那张高贵的脸颊微微泛红。
“你——你这个疯女人!”翰玄凌面色铁青,眼睛瞪得老大,捏紧她的双臂,阻止她进一步放肆,力气大得似乎想将她的骨头捏碎。
香流月似乎忘记了身体的痛,她的心更痛,她朝翰玄凌疯狂大叫:“翰玄凌,我恨你,我恨不得杀死你!我的一切不幸都是你造成的,你抢了我,让我失去了丈夫失去了一切,你逼我吃药,让我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希望,我诅咒你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我诅咒你这次就死在东胡!”
香流月眼中无穷无尽的恨意让翰玄凌浑身一震,继而勃然大怒,他气急败坏地咆哮:“你这个疯女人!他不是你的丈夫,我才是你的丈夫!你最好给我弄清楚。我不许你想他,你只能想我!香流月,你给我记住——要下地狱,我们一起去!”
太过于气愤她终于吼出心中的真实想法,她还是念念不忘故夫雪羽翼。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死死桎梏,紧紧勒住她,不管她喜不喜欢,他都要霸住她。
香流月不再说话,努力平复急剧起伏的心跳,见翰玄凌紧抱住她,挣脱不过,一低头,一口就狠狠咬住翰玄凌的手背,拼了命地咬,腥浓的血水充盈她的口腔,她也死死咬住不放。
翰玄凌放开了她,对她高高举起右手,满脸阴霾,只是迟迟没有打下来。
他的皮太厚,她的牙齿再锋利也咬不下一块肉来。香流月咬得嘴酸,缓缓松开嘴,看到翰皇的手背露出一道血红的伤口,他的手还是被她咬得血肉模糊,她不由吐出一口血沫,嗤嗤地笑了,觉得很解气,笑声凄厉,惊飞了树上的乌鹊。
翰玄凌双眼发出鹰一样锐利的光芒,像雪亮的刀子,寒冷慑人。他无声站立在香流月面前,浑身冷洌,狂霸,比石头还要僵硬。尤其在他极力压抑怒火的时候,更像一座高山朝她兜头压下来,让人无端感到压迫,空气也好像发出令人觉得窒息的嗤嗤声。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拉回冷宫,从此没有我的命令,她不许踏出冷宫半步,任何人不得探望她,否则,统统给我杀!”他全身升腾起浓浓的杀气,那个杀字拖得老长,久久震荡在她心里,午夜梦回都让人感到心寒心颤。
放眼望去,黑甲锦衣侍卫里外三层将冷宫围得铁桶一样,翰皇一道命令,几乎出动了宫中一半的兵力。侍卫长是一个面容庄重的中年人,一看就是那种憨厚忠实的死卫,他快步跑过来,双拳朝翰玄凌一抱,忠心耿耿道:“皇上请放心,臣一定照办。”翰玄凌气怒难平,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指着香流月,大声喊道:“贺雄,给我看守好她——”
好像再也无法忍受,翰玄凌一甩黑亮的袍袖,阴沉着一张脸迈开大步离开,背影绝然。
香流月被侍卫架进冷宫,扔在冰冷的地上。小莲她们闻声早奔了出来,将她扶持进屋。也许她们早听到动静,但摄于翰皇的严威,在他在时不敢出来,等他一离开,全都跑过来围在她身边,关切的望着她。冷宫的烛光微弱,却有着淡淡的温暖。
翰玄凌次日即将朝政托付给十四皇叔鼎山王,将六宫暂时交给幕夫人打理,自己率领大军气势汹汹攻打东胡国去了。
他说不许任何人来探视她,可是,仍然有他的女人不顾诏令来看她。幕夫人雍容华贵含笑看着破旧小庭院中的香流月,眼神轻蔑嘲讽。虽然她被忠实的贺雄尽责拦在冷宫门外,但气势依然不减,笑容完美精致。华丽的黄锦长袍披落在地,绣满雪白牡丹图案,粉白的长裙紧裹腰身而下,胸前绣一朵红艳艳的牡丹花王。这还不够醒目,她缓缓侧向,骄傲地挺起了腰身,小腹部微微隆起,昭然宣告,她龙孕在身。
秋天的阳光稀薄,香流月却觉得照进眼中明晃晃地刺目,不由眯缝起双眼。他残忍地打掉了她的孩子,他的孩子还好好的活在其他女人的怀里。
幕夫人炫耀够了,如愿以偿打击到香流月,一旋身满意地离开了。陆续几天又有花枝招展的女人来到冷宫门前示威,她们无一例外,都在她面前秀出微隆的腹部。翰玄凌这一个多月还真像种马一样辛苦,幕夫人,华夫人,梁夫人,等等叫不出名号的女人,都接连有了龙种。
姜氏没有她们幸运,她在一个秋日的傍晚徐徐走来,已经健忘了以前的陷害,一脸悻悻地对香流月说:“这些蠢女人,现在得意忘形,生不生得下来还不一定,有她们哭的时候!”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无辜,她的面容还是那么娇媚,只是那恶毒的声音,香流月一听一个心烦,实在厌恶看到她这副两面三刀的嘴脸,她已经远离是非,已经居住在冷宫之中,实在没必要再搭理她。姜氏见找不到盟友,无趣地走了,像其他女人一样,高兴也罢,恼恨也罢,自以为做了她们该做的事,不再出现了。
他说要她搞清楚,不许她想念雪羽翼。他能困住她的身体,但人的心是自由无垠的,他注定拘禁不了。
她常常搬一把破旧的藤椅,放在小小的庭院中,望着悠悠的白云,晒着软绵绵的秋阳,想念那些在雪国的日子。白衣潇洒的男子,玉容俊雅,凤目深深,总是带着淡淡的梨花香气,于半梦半醒之间,含笑出现在她眼前,如从前一样,每次见到她,都眷恋的带着惊喜喊一声“月儿”。
她想起凝香台上握住他有力的手臂在风中飞,他爽朗的大笑声,她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凤凰之舞最好的乐章。
她想起金水长街,他们携手共游,玉器店内,他送她辟尘白玉簪,她却没有东西可以送他,他涨红了一张玉脸,气恼不已。等她回宫拿出桃花冻鸡血石,那镂刻上永结同心的桃花冻鸡血石,那时的他惊喜万分,抱住她,深情地亲吻她。
他总是这样,温润和熙,暖如春阳。
心相知,生离别——想起他,香流月一颗心涨得满满,一半甘甜,一半酸涩,在睡梦中都忍不住流下晶莹的泪珠。
雪国的万里江山再大再多,都抵不过雪宫里他与她两人的家,江山没有了就没有了,她并不可惜,可是他远离了,家就没有了……雪羽翼,香流月不能想你,想起你,就让我痛不欲生,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可是,我还得为你活着,哪怕今生不能见你,只要你在某一个地方安好,我就别无所求……现在,我这样静静地想你,才发现,原来在这个流离乱世,我也曾经拥有短暂的幸福,我也曾经拥有一份欢乐——那就是跟你在一起。
有的时候,她也不由自主想起那个红衣飘飘的男子。漫天桃花飞舞,邪魅痴情的男子如梦似幻。她总觉得很对不起他,每一次相遇,几乎都是毁灭性的,灾难性的,打击着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与情意,让人不堪回首。想起他,她就良心深感不安,深深觉得对不起雪羽翼,她是有罪的。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连皇姐都恨不得要杀死她?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受到了老天爷的惩罚?所以老天爷才逼着她不得不离开他们两个,到翰宫来受那个男人喜怒无常的对待,所以连孩子也保不住,所以连孩子也因为罪孽而离开。
现在,那个人出征在外,将她丢在冷宫,仍然将他无形的手伸过来,让她不得安生。
秦公公获得特旨,三天两头往冷宫跑,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将翰玄凌在前方的情况详详细细讲给她听。他的饮食冷暖本不关她的事,东胡国的风土人情也与她无关,但却通过秦公公的嘴不停在她耳边回荡。末了,秦公公还要讨一封回信,大意是翰皇要证明她还活着,要她等着他回来收拾她,云云。她烦不胜烦,又气又怒,抓过木盘中的纸笔,草书一个“安”字敷衍了事,秦公公才乐颠颠的收走,给翰皇寄到前方算是交差。
翰玄凌的来信一般都说一些鸡皮蒜苗之类的事。有一次,他却来信愤怒地说:他受了伤,都是她干的好事!都是她诅咒他造成的!第一句话就骂她该死的女人,笔力似乎穿透纸背,似乎看得见那个暴戾的男人正在跳脚大骂。得到这个消息她心情好了,有一种报复得逞的快乐,如果她的毒舌真的灵验不妨多写了几个字送给他享用:“臭男人,不是还没有死嘛?你最好箭疮崩裂,毒发身亡。气死你活该!”为了防止被秦公公看见,她特意将这些恶毒的话写在一方手绢上,然后折好,放进信封里亲手封好。秦公公不疑有他,以为一晃数月皇后的气终于消了,给皇上写了些贴心的话,所以他照常给翰皇送去了。
这以后,翰皇终于消停了,秦公公也不用再跑腿了。秋去冬来,冬去春来,转眼第二年春天到了,除了温青兰偶然约小王妃来看望她,她这冷宫真算得上门可罗雀。小王妃善妒,拦住了大人物鼎山王的降临,香流月更乐得安静,免得老王爷发现她心怀异心,动手剪除她。
翰玄凌的嫔妃都是很会享受的人,宫中远远的,遥遥的,每天总有丝竹管乐之声随风传来。对此,香流月淡然处之,就当免费听一场场乐会。只要天不下雨天不落雪,她就留在庭院中,悠闲地躺在破旧的藤椅上,沐浴天光,懒得动弹。旁边红泥小炉热一壶清茶,去年的菊花干燥后泡在茶水中,热雾徐徐,香气袅袅。
小莲见她神情惫懒,忧心她丧子之痛难消,总是带着梅兰、竹菊静静地拾掇好吃食,收拾好屋子,让她安静地养精神。闲暇的日子过久了,三个多月下来,她身上长了好些肉,脸上连圆圆的双下巴也出来了。
隔着一道宫门,洁白的玉兰花,热烈地绽放在浩荡的春风里,好像一盏盏冰雪雕刻的玉杯,端然高傲挂满一树又一树。
香流月想起秦公公一个月前曾经偶然过来询问她缺不缺东西,随便提到翰皇已经攻占了东胡国,啰嗦的老人见她冷着一张秀脸听着,并不答话,便讪讪地回去了,临走还叹了口气。
简单搭建的厨房坐落在小小的庭院的东面,灶台上吊着高高的瓦罐,飘出鸡汤诱人的浓郁的香气。无门的门洞隐隐露出一角青衣,那是小莲正在厨房里面忙碌,梅兰,竹菊跟小莲谈笑的声音也清脆悦耳传进耳中。香流月不由暗暗吞下一口唾沫,这汤闻着真香,一会儿要大快朵颐,嘴边不由浮现一抹笑意。
现在,她不需要为谁打扮梳妆,打扮了去给谁看,谁是悦己者?她也不屑再去做这样无聊的事,就用一根洁白的发带,将满头青丝一拢,一身蓝底白花的粗布衣裳,静静地站在墙角的野玫瑰花枝前,修剪那些恼人的刺与过于蓬勃的花枝。
粉红的花瓣,朵朵娇艳,蝴蝶、蜜蜂在花间忙碌翻飞流连,阳光斑驳地照在她身上,显出难得的平静祥和。
“环环!”低低的声音好像出现的幻听。
“环环,我回来了!”低哑的声音带着焦灼,在这空荡荡的风里显得熟悉且邪恶,让人感觉心寒颤抖。手中的金剪一抖,不小心就剪到白皙修长的手指,金剪坠地,猩红的血珠大大的一颗凝聚在雪白的指头。
一只深色的大掌伸过来,抓住她的手,俯身含住她的手指,用力吸允,动作一气呵成,自然流畅。
他抬起头,一张脸风尘扑扑,依然俊朗阳刚,眼神如火,贪婪地留在她白嫩的脸上。
香流月气息不稳,心中揪痛,想到就是因为面前这个魔鬼一样的男人,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失去了曾经的家园,失去了温馨的幸福。她愤怒地抽回自己的手,非常用力,冰雪雕刻的小脸木木地对着高大的男人,用冷得不能再冷的声音说道:“皇上,这里是冷宫,潮湿晦气,不适合你这样高贵的人,没得污秽了你高贵的手脚,弄脏了你干净的衣甲,所以我请你离开。”
“你这个女人!我没日没夜赶回来看你,你偏不识好歹!”阳光明晃晃的照在翰玄凌黝黑的玄铁铠甲上,熠熠生辉,他的面目在强烈的光影里隐藏,反而看不清楚。
“梅兰,竹菊!”翰玄凌生气地大喊他派驻在这里几个月的贴身宫女,一边解开甲衣,顺手扔掉,露出肌肉纠结的上半身,脱掉皮靴,一路大步朝南墙角的大水缸走去。
梅兰,竹菊从厨房里急急跑出,见到顶级主子,行动一致像双胞胎,转身捧出香胰子,布巾,高高兴兴为翰皇拉上围帐,不一会儿里面稀里哗啦传来泼水的声音。
“喂——”香流月反应过来,奔过去大喊:“你要洗澡回你的寝宫,我这里的水金贵,不许你浪费!”
她们四个人的生活用水全是接的天雨,用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装着,搁在四周,有的罐罐里面装的还是融化的冬雪。翰皇一来,就用了她们最大的一缸水,香流月实在忍无可忍,握紧拳头,气愤地站在青布帐外。这个男人从来都是最可恶的,她还想在冷宫里面活下去,他一回来就搞破坏。
“啧啧,这一缸水还真冷,没有寝宫的水暖和,朕就将就用。朕的皇后,你要进来帮我擦背吗?”大概洗去一身尘埃,清爽许多,翰玄凌心情好很多,也不计较香流月的无理,反而淡淡地讽刺着。
“你——有病!你去死!”香流月感觉实在无法跟这人共处一座屋檐下,他总有激怒她的潜质,让她无法维持平和的心态,让她露出稀有的泼妇面目,变得口无遮拦。里面半天没有吱声,冷冽的气息却穿透薄薄的围布透出来。
一只绵柔的手牵起她的手,给了她平静的力量。小莲的面孔雪白,朝她微微摇头,微跛着足将她牵走。小莲的心思她何尝不明白,翰皇不过一时心血来潮,来了冷宫一趟,不管他出于哪种心思,她们实在用不着冒犯他,拿小命去赌。
小莲的跛足就是血的教训,让她心痛又自责。跛足的宫人属于残疾,照理要发配出宫,小莲无依无靠,不知道出去要受世人多少白眼,生存也困难,好在这里是冷宫,没有人来管,可以暂时躲过出去的命运,算是不幸中的幸运。
香流月跟小莲一起进了厨房,不再理睬翰玄凌,洗手之后,开始着手准备她们晚上的吃食。木案上有白面粉,还有从她们自己开垦的地里扯的一把葱,香流月将清水混合白面调成的面浆,舀一勺倒进烧热的薄油锅子里,趁热慢慢推开捻成薄饼,接着将一颗鸡蛋打在饼上,再用锅铲推开蛋清蛋黄,黄白相间煞是好看,紧跟着撒上一把青白葱花,热气一喷,香气扑鼻。快速铲起,将炒香的黑芝麻,花生粒包裹在薄饼内,对折成卷,一一码在蓝底白花大瓷盘内。
小莲闻着色香味俱全的卷饼,不由感叹:“娘娘,你的手艺真好!”
香流月嘴角往上一翘,自得地笑了:“这只是小菜一碟,等哪一天我们出去了,我再拿出我的看家本领,养活我们自己。”
灶火映照她白皙的小脸,红艳动人。白底蓝花的裙布紧紧裹着她的身躯,饱满圆润。
她还是那么美——翰玄凌依在门边,深深望着香流月。他沐浴之后,一身深蓝家常长袍,领口绣边暗绣深色龙纹,彰显他高贵的身份。黑亮的发半干,披在脑后,用一根发带松松拢着。
香流月端起大磁盘,上面擂满色香味俱全的卷饼,转身就看见翰玄凌站得这么近,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果然,就见高大的男人收起好心情,面沉如水,冷冷地问:“你想离开?”
“没错。我总要离开这座皇宫,开始我自己的生活。坐牢也有个期限。你这次走后,我也想了很多,你也不过暂时将我拘禁在这里,等你厌倦了,请放我离开,好吗?”香流月平静地说完,就见翰玄凌一张俊颜瞬间变黑,胸膛起伏在极力压抑着怒火。
“你给我听好——环环,只要我在,我就不许!你休想再跟雪羽翼双宿双飞!”
“为什么?你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你。我们两看两相厌,勉强绑在一起,有什么意思?”香流月端着一盘食物,绕过他身边。
“我——”翰玄凌欲言又止,其实他也不知道说什么。然后,他跟过去,气咻咻坐在石桌的主位上。桌上摆的食物并不丰盛,只有薄饼与鸡汤,却发出诱人的香气,有一种温馨的感觉,食物的香气让他心情慢慢好转。
“你——”香流月没有想到翰玄凌赖在这里不走,反而当自己主人,动手拿起薄饼,蘸着酱汁,大方吃了起来,吃完一张饼,呼噜噜喝着热汤,露出很享受的样子。
香流月觉得很生气,她辛苦弄好的食物,却被某人不请自食。她眉头一皱,眼波一转,招呼小莲他们都来坐下,想让他受不了走开。翰玄凌没有说话,只是埋头狠吃,食量也大,好像很饿的样子。香流月招呼道:“大家快吃,食物有限。你——吃慢一点!”
翰玄凌差点被汤呛住,他啪地一声摔下汤碗,脸色阴郁,眼看就要冒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作为堂堂一代帝王,在自己的皇宫吃点食物,还要被人嫌弃,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臭女人,胆子太大——
正在这时,一个香风馥郁的身影及时抢在他面前,亲昵地拉着他的手,甜糯糯的声音响起:“皇上,你回来了,也不来看看臣妾与皇儿,皇儿要生气了!”
她拉着翰玄凌的大手按在她隆起的腹部,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后面跟着憨厚的贺雄,摊着两手,为难地看着翰皇,表示没有尽责拦住这个翰皇的嫔妃。
翰玄凌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感到难堪,蜜色的面孔泛起不寻常的红,他的目光不经意看向香流月,只见白玉一般的小脸没有表情,但清水一般的眼瞳流露出笑意。香流月根本无动于衷,似乎还在嘲笑他的四处留情,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她,就被幕天瑶拉走。贺雄讪讪地尾随出去。
香流月知道幕天瑶不屑于跟她交谈,只是含笑一颔首,她亦礼貌地微笑以对,但她还是感激幕天瑶像及时雨一样的出现,及时化解了翰皇的一场一触即发的怒火。她怕麻烦,能够远远躲开真好。
她瞩目望着他们离去,幕天瑶一身娇黄衣裙,一如往常,繁复地绣着大朵大朵的粉嫩牡丹,她身形高挑,伴在身形高大的翰皇身边,客观地说,女的娇,男的俊,两人还真配。
香流月幽幽地想,幕天瑶出身高贵,又很有城府,跟随翰玄凌又很久,现在还身怀龙种,而且是唯一的龙种,后宫生存很重要的一条——母凭子贵,她也占了,她能占的几乎已经占齐,皇后之位于她,不过囊中取物,举手之间而已。虽然,她这个前皇后并不恋栈,却忧心幕氏将来的杀伐,她会怎样对待她?想来绝不会轻易放过。梁夫人,华夫人等陆续落胎,虽然姜兰兰有可能采取行动,但幕氏与姜氏一样阴狠,她能不动声色将小薛安排在她身边陷害她,能力就可见一斑。
她不得不防,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该怎样做呢?香流月陷入沉思,食不知味地吃完晚餐,早早就安置上床了。小莲与梅兰、竹菊见她怏怏不乐,也不来烦她。
感到肚子饿已经是后半夜,她想爬起来去厨房找点东西吃,都怪翰玄凌心血来潮来这么一趟,害她没有吃饱,最近她也常常没有吃饱。再次不欢而散,自尊心极强的翰皇应该不会再来,这样最好不过。
她微微动了动身子,感觉到一个热烘烘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她吓一跳,睁开眼,借着屋内微弱的烛光,翰玄凌的大手正在一下一下温柔的抚摸她的腹部,她长胖了,小肚腩也长出来了。翰玄凌看着她的目光也充满柔情,好像在看一个久未谋面的恋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恨意,反而是痴情的炙热的,缠绵如水,直到他豁然对上她在黑暗中挣开的明亮的眼睛,才狼狈地收回目光。
香流月发现她睡了几个月的床上多出一个人,而且还流露出她最陌生的一面,让她无法不吃惊,为了掩饰震惊,不由厉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环环?”男人慵懒的回答,并将脸贴在她柔软的腹部,侧耳倾听:“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皇儿?”
香流月腾地一下坐起来,结结巴巴的问:“你是说,你是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他,他,还在?”
翰玄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半晌抬手指指她的腹部,轻轻颔首,自傲地说:“你我的皇儿,当然会活得好好的,因为有他父皇在。”
香流月睁大双眼,带着惊喜,犹自不敢相信这个好消息。她一直不想回忆当时的情景,潜意识觉得那是锥心之痛,所以一直回避去揭开这道伤疤。她一直浑浑噩噩地过,对了,她猛然想起,她的经期也没有如期而至。其实那天她只是急怒攻心,喝了药就昏睡过去了。难道那药?
“笨女人,那药是我给你喝的十三太保大补药,我虽然恼恨你跟祁秦走得近,但我更清楚你跟他不可能,你心不在此。深宫险恶,兵不刃血,我比谁都清楚。我出征在即,唯有将计就计,让别人以为你落胎,让你也信以为真,才不会露出破绽,这样,我的皇儿才得以保全——”翰皇淡淡的解释,免去了其中多少刀光剑影、多少血雨腥风。
香流月神情受伤,眼中隐隐含着泪光,忍不住气愤质问他:“你这样成心骗我,让一个母亲以为失去了她的孩子,痛不欲生,你很开心是吗?看到我伤心痛楚,生无可依,你很开心是吗?”
翰玄凌摇摇头,一贯坚硬的菱角居然在寂静的夜色中流露出一种伤感:“我只能这样做。他的到来对我太重要,与失去他相比,我宁愿让你伤心难过,也免得你因为他而胡思乱想,做出伤害他的举动。”
他面无表情的说着,双眼带着一种不忍,带着一种怜惜。
很像一个人长久在黑暗中行走,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丝天光,香流月用探究的眸光第一次认真看翰玄凌,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忙着保护自己,从来不屑于靠近他,也拒绝去了解他,忘了最该真正去懂得他——
他纵然早已经练就铜浇铁铸的金刚不坏之身,一颗坚硬的心也是钢铁铸就,可是,因为她不愿揭开,极力回避的原因,似乎隐隐有了一处柔软。他有了弱点,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她不了解他有怎样的血憾过往,但一定是那些痛心的血泪,征战沙场带来的满手血腥,给了他经验与智慧,让他对世事洞察如烛火,心思缜密,算无遗策,让那些妖魔鬼怪在他眼里无法遁形。香流月不得不承认,翰玄凌才是她这一世世最强悍的人,傲然屹立在人字塔的顶峰,更是旷野中的雄狮,踩过血路,无坚不摧。
宫里的女人斗来斗去,殊不知这座皇宫里唯一的男人,将每一个人的把戏看得一清二楚,轻轻松松玩弄于手掌之中,孙猴子再厉害,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她们还蒙在鼓里,每天精神抖擞的卖力演出,生命不停息,演戏的人也不会停止,是多么的可笑,是多么的悲哀。
香流月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高傲冷漠的男人,满怀酸楚。他是她的敌人,但现在他也是她孩子的父亲,她该杀死他,还是该逃离他?他太强悍,像大树,她太弱小,像蝼蚁,蝼蚁能撼动大树吗?
“我这一辈子只违心伤害过一个女人,那也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也关心这个孩子,不舍得他,对吗?不要想着伤害他,好吗?”他小心翼翼的询问,很不像他的为人。
香流月呆愣地听着,这样低声下气的他让她恍惚。翰玄凌已经将她搂在怀里,刚毅的下巴磨蹭着她柔软的发丝,双手从她身后环绕过来,轻轻地落在她突起的腹部,带着温度,温柔地抚摸,然后往上延伸。
“你只要生下他,我会答应你一个要求。”他难得好心好气地说话,带着三分诱哄,三分情意,四分固执,手却没有停,微微颤抖着解着她的衣带。
因为怀孕的关系,胸部比原来丰满,也更敏感。香流月回过神,低头一看,寝衣前襟大敞,胸前大片春光外泄,不由面红过耳,使劲拍掉他的手,虽然不是第一次裸—身相对,但事出突然,香流月依然大感不自在,赶紧拢好衣裳。
“我肚子饿了,要喝鸡汤。”香流月不客气指使翰皇玄凌,谁叫他一来就将小莲他们赶去翰龙宫,一个人霸占这里。翰玄凌见除了宫门外的侍卫,左右不见人,于是,面色不虞地快步走进厨房生火热鸡汤。虽说君子远庖厨,好在他长期待在军营,好歹也会一些生存技巧,当香流月看着他脸上留一道黑灰,将热热的鸡汤端给她,心情好了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很珍惜地喝着鸡汤,觉得滋味很鲜美。
一抬头,看到一道目光缠绵如水停留在她的脸上,唇边。突然没兴趣再喝了,将碗递给他,拉上被子,倒头就睡。
春天的早晨,天光未明,香流月抱着数枝桃花踏进寝宫,步履平稳走到临窗的案几前,将花枝插—在装满清水的青花瓷中,后退一步,左右观望欣赏娇美的花儿。长窗外的东风轻抚她藕色的衣裙,撩起她乌黑的云发,亦将桃花淡淡的香气,传遍宽敞的宫殿,静静发散最后几不可闻。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这么早又出去踏青?”依靠在床柱上的男人,忍不住出声问道,眸光一直不断追逐那道熟悉温馨的身影。她的四肢依然纤瘦如夕,肚子却隆得高高,看得他有些惊颤,只希望她能待在寝宫中就好,莫要出去出现闪失。
香流月回过头,清眸流转,淡淡回应:“我已经度过头几个月嗜睡期,现在多活动才好。早晨外面空气新鲜,我闻着很舒服。”
她的脸丰腴不少,刚从御花园中回来,气色很好,白里透红。
翰玄凌站起身走过去,伸出结实的手臂将她搂进怀里,她背脊微微一僵,便任由他去。他贴紧她的背,鼻端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大手绕过她的腰身,落在那高隆的腹部,轻轻地抚摸。
凑近了看,她唇红如樱,眼光朦胧,素颜如玉飞霞流云,清丽婉转暗香长留。因为孕育皇儿的关系,少了昔日与他争锋相对的锋芒,身上气韵更加温馨祥和。
他停留在她的香馥里,一颗心涨得满满。他们之间没有挚爱如烈火,她对他始终很淡很淡,但她的温馨给了他内心安宁,让他总是不由自主受她吸引,身不由己靠近她,不愿意分离。他甚至愿意强求缘分长久,希望一辈子这样走下去。
翰玄凌的心绪被万千柔丝缠绕,良久,化作暗哑的吩咐:“你怀有身孕,最好乖乖躺在榻上,将身子养壮,别逞强了。皇儿有个什么闪失,我决不轻饶!”
她又被他惹恼,没有说话,只是拿一双清亮的水眸瞪视他,翰玄凌轻笑一声:“环环,别气,气出皱纹可就不美了。我一直在等你平安回来,现在我去上朝,你要记得喝安胎药。”
香流月看着翰玄凌大步离去,怔怔出了好一会神。
她本来想留在冷宫安安静静地生活,直到皇儿出生。翰玄凌说到时会答应她一个要求,给双方一个交代,她怀抱着希望等待。她喜欢冷宫的安静平和,但翰玄凌做事一贯强势,一道圣旨就解除了她的禁足令,让她摇身一变,从废后又变成堂堂正正的皇后,并且从冷宫直接打包回了翰龙宫,他的理由就是他要负责皇儿的安全,她必须离他最近,留在他庇护得到的地方。
翰玄凌的顾虑不是没道理。有了皇儿,他对她很上心,照顾得无微不至,总是最先将最好的最柔软的衣物送到她面前,怕她因怀孕喝水不甜、吃饭不香,专门安排御厨做适合她口味的饭菜,还安排了一系列的食补,害她忍不住抱怨他在实施肥猪养成计划。
她反对与他共寝,说她在冷宫习惯了一个人睡,说他身形庞大睡觉不注意会压到皇儿。他听了之后,面沉如水很不高兴,沉默许久才说龙床够大,他会小心注意不碰到她。紫檀木的龙床确实够大够结实,上面睡几个人都不成问题。但每次醒来,香流月都发现睡前离她远远的翰玄凌,熟睡之后都将她搂在怀里,热烘烘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让她无可奈何。
翰玄凌与她早晚相伴,好像已经忘了他有一个庞大的后宫群落,香流月提醒他,他也不当一回事。有的时候,他燥热无比,深更半夜,将她搂得紧紧,含住她的耳珠,用力吸允,气息不稳,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香腮。每当这个时候,香流月总是平静地劝他去找那些鲜嫩的后宫女人解决生理需要,同时也可以好好安慰那些女人的寂寞。还没等她柔声细气说完,翰玄凌就气得背转身,骂她不识好歹。
气恼归气恼,第二天醒来,香流月发现她依然被翰玄凌抱在怀里,他会喃喃地说:“这个臭小子,生出来我就要打他一顿。简直是个害人精,害他父皇不能跟他母后亲热,害他父皇得忍受长夜煎熬。”
香流月觉得他是自作多情,自寻苦吃,但被他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还是面红过耳,不禁问他:“你怎么这么肯定,孩子一定是皇子,而不是小公主?”
翰玄凌薄唇弯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弧,眼中星辉流彩:“如果是公主,我就不管,归你教,你就一次一次接着生,直到给我生一个皇子。”
香流月淡淡一笑:“你有那么多女人,不差我一个。她们绝大多数都想为你生皇子,说不定幕夫人这次就能帮你生下皇子,让你心想事成。”
翰玄凌声音酸涩,显得郁闷,气愤难了:“环环,就你一个不识好歹,无论我怎样对你好,你都无动于衷,让我好恨。我本来就不喜欢跟那些女人待在一起,都是你气我、逼我在后宫胡天胡地一个多月,弄出一堆麻烦事,让我好累。如今,你却当成笑话看,实在太可恶!”
“在我心中,你才是我真正的女人,在我心中,我俩的皇儿才是我的皇儿,我要将他培养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将大翰广袤无垠的江山交给他,在你我百年之后,由他发扬光大。”
香流月没有想到翰玄凌将她的孩子看得这么重,将一个帝王最避讳的身后事也毫不犹豫告诉了她。她不可能不感动。自从知道孩子仍然存在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一直努力打动她的心扉,试图冲破藩篱,闯进来。
可是,有那么多不堪,那么深的切肤之痛,教她如何能够轻易原谅他?诚然,他生而为王,在世间呼风唤雨,有他的立场与原则,他也不是天生凉薄,罪大恶极的人,她不该苛求,但就是无法释怀。
香流月想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御花园散步,偶尔会遇到翰玄凌的其他妃子,她们见到她今非昔比,虽然都会礼貌地向她问安,但看她的眼神无一不是锋芒毕露,刺骨寒心。
这就是共有一个男人的女人们的悲哀,嫉妒如影随形,变成原罪。有一次,刚刚下过一场春雨,地上潮湿,落叶残花覆盖,她不喜欢别人扶持,只让梅兰、竹菊远远跟随,自己双手抱住大腹便便,小心翼翼往前挪动脚步,呼吸春雨之后清新的口气。走得累了,她站在古老的梧桐树下,望着花团锦簇的御花园,心态平和。突然一只手在背后猛地推她一把,推她的力气很大,她吓得尖叫一声,只来得及用手护住肚子,就直直地向前跌倒。
她尽量卷缩身子,让手臂先着地,痛楚传来,她一抬头,看见搁着花枝树木,幕天瑶远远地站在御花园另一边,跟她一样挺着高高的腹部,眼神冰冷如霜,姣好的嘴角含着讥讽的笑意。
等梅兰、竹菊飞身赶到,树后的黑手早已经无影无踪,连幕天瑶也消失不见,让她以为刚才看见的只是她的幻影。
香流月感觉腹部一阵阵隐痛,心中慌乱。竹菊吓得放声大哭:“娘娘,你跌倒了哇,这怎么得了哇?皇上知道了,非要剥了我们的皮……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梅兰又急又气,叫竹菊赶快住嘴,快来跟她一起扶起娘娘,回宫去。
“你跌倒了?”沉嘎郁怒的声音宛如晴天霹雳,炸响在耳际。
站在她们身后的翰玄凌俊脸紧绷,脸色铁青,太阳穴突突直跳,双手紧握成坚硬的拳头放在身侧,凶神恶煞,好像随时都会挥出拳头砸在凶手身上。他一整天坐在朝堂上都心慌意乱,一下朝就跑回翰龙宫找她,没有找到,就急忙冲进御花园,远远就看到令他肝胆具丧的一幕:香流月身怀六甲,居然摔倒在地。
梅兰,竹菊早吓得瑟瑟发抖。香流月性子沉静,遇此大乱,也不由咬住嘴唇,微皱眉头,薄薄的水雾凝在眼眶。
翰玄凌跨步上前,伸出有力的双臂将她稳稳抱在怀中,浓眉微垂,染开忧色,冷眸黝黑,流露焦灼,眼尾的皱纹一根根加深,气息不稳地急问:“有没有怎样?”
他也不等她回答,迈开大步就跑,一路大声呼唤御医。
香流月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将她们三人痛责,没有想到他根本不骂她反而是如此惶急在意,心中酸涩,心中柔软,忍住疼痛安慰他:“皇上,我没有事,真的!”
翰玄凌黑眸深深锁住她,不自然将声音放柔:“住嘴!我带你去看御医。”
香流月躺在寝宫龙榻上,身上密实盖着馨香的锦被,被面上绣着凤凰齐飞的华丽图案,小莲站在她身边默默垂泪。
“皇上,皇后娘娘动了胎气,只怕——”苍老的声音战战兢兢响起,发出一声叹息。
“废话少说,朕只要你们保住朕的皇后,朕的皇子。否则,朕诛杀你们九族!”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焦灼,带着愤怒,在不远处怒吼。
众人受了惊吓,一起呼叫:“皇上请息怒,我等一定尽力而为。”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越众而出:“皇上,娘娘腹部绑了一层棉实的围布,对摔倒起到缓冲作用,实在是万幸。娘娘只要在床上静养一旬,配合喝保胎药,保住皇子应该没有问题。”
翰玄凌冲到香流月床前,满面惊喜地喊:“环环,听到没有,你会没有事,皇儿也没有事!”
这个男人一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知从何时起,在她面前流露出太多情感。莫名的她的眼好酸,酸得她好想落泪。今日都是她不好,都是她犯傻,她明明已经处在风尖浪口上,就不该落单,让人趁机下了黑手。
这以后,香流月就禁足在寝宫,翰玄凌也每天带回很多奏折在寝宫批阅,以便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她。
他也曾疑惑地问她当时为什么会跌倒,香流月并不愿意多说,只说是他自己做的孽惹的祸,让她与皇儿来受。翰玄凌抱着她,身体微微颤抖。后来他偶然也去探望幕夫人,也让幕王妃进宫来陪伴女儿一时半会,有时也举办家宴,让宫里的女人也参加,赏赐她们一些礼物。
他在这些场合明确表示,谁也不能动皇后半根毫毛,否则就是跟他翰皇玄凌过不去,凡是跟他作对的人,他杀无赦,杀她的九族。他甚至将王如意一家就地正法,说她就是这次推皇后跌倒以致差点流产的背后黑手,罪大恶极,罪无可赦。深宫内幕重重,那只让香流月想起就害怕的背后的黑手根本找不出来。但翰玄凌不管那么多,他只需要找一只替罪羊来杀鸡给猴看,他也毫不手软的这样做了。
他让所有的人不寒而栗,做事雷厉风行,不折手段,只看结果。宫里的女人看到他的可怕,即使这样,她们与她们的家族还要仰仗他这棵顶天大树遮风挡雨,生存下去,所以,不得不加以收敛。满怀机心的也隐藏起来等待时机。恶人亦需恶人磨,不管怎样,通过翰玄凌的一番整治,后宫消停了,给了香流月喘息的机会。
生命的孕育漫长而疲累,但在翰玄凌悉心的呵护下,香流月的日子好过许多。夏日的风带着阳光的暖热迎面吹来,洋洋洒洒落在她一身淡紫色的纱衣上,她抱着浑圆的肚子,站在长窗前,有些遗憾不能走进外面的阳光天地。
根据御医的推算,还有十余日就要临盆。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圆,像被吹涨的皮球,鼓鼓囊囊,她的眼睛已经无法看见自己的绣鞋,低头就是沉甸甸的大肚子。她带着满足蹒跚行走,想来身形一定很笨拙,一定很臃肿,一定很丑。但翰玄凌还是每晚陪着她,总在她腰腹间垫上软枕,让她两膝之间也夹—上一个,让她能够睡得舒服一些。他一直没有去找其他女人,而是固执地坚守在她身边。
夏日的风真大,将书案上的奏折吹落在地,那是翰玄凌昨日见她翻来覆去睡不安枕,只好无奈放下手头的工作过来陪她。梅兰他们已经开始收拾地上飞卷的纸张,香流月慢慢踱步过去,想看看她们弄破弄花没有,嘱咐他们小心一点。
“那是什么?”香流月指着一张纸,声线颤抖,手指颤抖,连浑身都在簌簌抖动。
小莲看着手上的奏章,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微微颤抖,显得非常害怕。香流月厉声喝道:“拿给我看!”
小莲嘴唇哆嗦着,眼里闪着泪花,为难地看着她,香流月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力气,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纸张,死死瞪住,恨不得生生剜下来。
“……原雪皇陛下现惜德侯羽翼公,偶然风寒,郁郁不结……药石不进,于鸿武十年四月初七英年早逝……臣上书请示封号……云云”
香流月感到眼前发黑,头痛欲裂,手脚冰凉,所有的痛苦化作凄厉的长笑,哈哈哈——这个世界真的太疯狂!这个世界真的太好笑!那个梨花香雪的白衣男人,那个她吞咽所有耻辱去守护的温润男人,那个与她洞房花烛永结同心的美好男人,就这样不告诉她一声,一个人静悄悄的走了。留下她一个痛苦地活着,独自活着品尝凤死凰殇的悲苦,这世间没有了他,没有他支撑她活下去,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眼泪成串地滑下,冰冰凉凉,像不完的雨,淅淅沥沥打湿了白纸上的黑字,晕成模糊不清的黑团。她无力握住这重愈千斤的噩耗,敞开雪白的手指,纸随风飘远,再飘远。
“啊——”她发出一声绝望地长叫,心头剧痛,一口红滟滟的血随着吼叫汹涌而出,鲜红的血一口接一口地呕出来,染红了她惨白的下巴,染红了她洁白的丝裙。潮热的血提醒她,心是这样的痛,痛得她只想倒在地上,不再醒来睁开双眼。
撕心裂肺的疼痛也带动腹中生命不安生地挣扎,她低头看见这累赘的生命,看见这耻辱的象征,她不要这份耻辱,她死都不要带着他去见雪羽翼。
她猛地举起拳头,高高锤下,重重砸在肚腹上。
小莲,梅兰她们全都看呆了,不知道该如何移动,不知道该如何阻止。
“不要——”翰玄凌得讯赶到,看得肝胆俱裂,看得神魂沮丧。他脚步虚软,像踩在棉絮上轻飘飘的走近她。她的疯狂彻底打败了他,他可以杀人不眨眼,他可以人神共愤,他可以不怕天打雷劈,但他做不到杀害自己的孩子。
她手无寸铁,手无搏鸡之力,一向沉稳安静,与世无争,如今神智大乱却要杀死自己腹中的孩子。是他害了她,是他让她疯狂,是他将她卷入这纷乱的世事。她是那么深爱雪羽翼,他何苦抢夺她来,他何苦非要她生下他的孩子?翰玄凌一颗坚硬的心来来回回在地狱里摔打数十次,一直以为颠扑不破,如今终于还是血流如注,痛彻心扉。
熟悉而陌生的臂膀拥紧香流月,她眸光已淡,已经看不清他,却闻到他身上凄楚的气息,听到他暗哑的声音:“求你——”
求她做什么?香流月模模糊糊地想,突然觉得腹痛如绞,痛断肝肠,痛不可当,双腿间渗出大量潮湿的液体,长流不止,她轻轻的喊一声:“好痛!”便软软地倒在翰玄凌身上。
“娘娘流血了,流了好多血,将地毯都染红了——”惊慌的呼声让人抓狂,寝宫里一下涌出好多的人,来来去去地奔走,端出一盆盆的血水,红得那么刺目,红得令人窒息,像大片的火海在燃烧,像很多年前,他的父皇母妃,他的兄长姐姐们,倒在那成片的红色的海洋里。周围明明是火,他的心却坠入冰冷的死海,连呼吸都困难。
有人在他面前不停地说话,好像是御医,好像是嬷嬷,他的耳朵里面嗡嗡直响,却听不清楚一句话,听不明白一个字。他扑到榻前,紧紧抓住她冷凉的小手,疯狂地吻着她汗湿的小脸,苍白的嘴唇,不停地吻,不停地吻,想将生命的热气渡给她,他伏在她耳边,拼命地喊:“环,环,不要睡,我不许你睡,你快醒来,你快醒来,听到没有?求你,我求你,别走,别将皇儿带走——”
一阵剧痛接着一阵剧痛折磨着香流月的心智,她眉头紧皱,呼痛的声音逸出牙关,腹部像被人狠狠撕裂,又像被人拿着钝刀一寸一寸慢慢切割,痛不可当,浑身每一处都痛,双腿间灼热,一股股的热流喷涌出来,将身体浸泡,她全身汗湿,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昏昏沉沉之中,她也听到一个男人压抑的哭泣。皇儿,她的皇儿,她真的被痛苦打倒,得了失心疯,良心被狗吃了,居然捶打她的皇儿。她眸光微侧,看见翰玄凌蜜色的脸庞近在咫尺,冷酷的脸上却流着长长的泪水,眼珠黑幽幽地紧紧瞪着她。
“翰——玄凌,孩子要生了吗?我好痛……我全身都痛,我怕……我怕我会……撑不下去……不要管我……保住孩子……实在不行……破腹……取子”一席话说得十分吃力,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等她说完,她无力地合上双眼,已经进气少,出气多,胸膛起伏不定。
御医瞧见榻上都被鲜血染红,惊慌起来:“遭了,遭了,娘娘大出血!”
大出血对每一个产妇来说都是致命的,小莲,梅兰,竹菊她们一听,本来隐忍多时悲伤,此刻再也承受不住,不由放声大哭。
翰玄凌浑身在冰与火之间煎熬,见香流月只想留下孩子,已经没有生机,还说什么破腹取子的鬼话,怒极攻心,抓住她细瘦的手臂,暴怒发疯,疯狂嘶吼:“环环,我不准你死!虽然你恨我,可是我爱你,别逼我最后恨你。如果你敢死,我将你暴尸郊外,我将雪羽翼挫骨扬灰,让你们死了也不得安生,我说到做到!”
“环环,我知道你不肯爱我,也不想再跟我在一起,我现在不强求了,你听到没有?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只要我们的皇儿好好活着,如果你答应我,你会活下去,我就——我就让你出宫。”声音沙哑得不行,带着哀求,带着哭声。
香流月开始听到翰玄凌的威胁,悚然而惊,他说死了也不让她与雪羽翼安生,他好狠的心!不禁瞪圆双目,想再恨恨地看他一眼。继而听到他的哀求,他甚至说同意放她出宫,她梦寐以求的愿望,他也同意了,她像被人打了一剂强心针,顿时生出无穷的力量,生出强烈的求生欲—望。
“我要出宫!”她使劲地喊,其实说的非常虚弱,声音像猫叫。好在翰玄凌武功高强,耳力异于常人,又全身心关注着她,这时见她瞪着血红的双眼,死死地望着他,醒了过来,他不由喜极而泣:“环环,你会活下去的,你一直都那么坚强,我都知道,你再勇敢一些,我在这里陪着你,等你生下我们的皇儿。”
“给我圣旨!”泪水从眼角流下,扇形的睫毛轻颤颤地沾满晶莹。
翰玄凌的心被生生扯痛,心痛到无以复加,对她又爱又舍不得放手,但所有的一切跟她的生命相比,都微不足道。他用双手拂开她粘在雪白小脸上的湿发,感觉到她生命中一直存在,一直不容忽视的韧性,他不由酸楚地说道:“只要你活着,你要我怎样我都会答应你。”
御医进了参汤,香流月恢复了一些力气,剧痛又如浪潮打来,她奋力叫喊,全身因用力过猛,泛起淡青的血筋,翰玄凌的手背也被她抓得血肉模糊。接生嬷嬷的手一直在她腹部处揉着,这时候顺势一推,她长声尖叫,身子往下一沉,一股惊人的灼热带着顽强的生命力喷涌而出,倾泻而出,一声骄傲的啼哭宛如天籁,在满室五彩光环中响起。
嬷嬷将孩子洗好,包上黄绫襁褓,所有的人跪拜在地:“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是位小皇子。”
翰玄凌接过小小的婴儿,小心翼翼放在臂弯,仰天长笑:“他,翰炫宇,是我大翰的皇太子!我翰玄凌有后了,我大翰有后了!”
孩子初到人世,满脸红皱,只是一味啼哭,低低哑哑,好像绵绵的细针扎在心尖尖上,惹得父皇母后万分怜惜。
香流月累的浑身脱力,却舍不得睡过去,而是痴痴的凝望那小小的婴儿,精气神十足。翰玄凌将他抱过来,哽咽说道:“环环,谢谢你!你看看宇儿,他是你我的骨中血,血中肉,你怎么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