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了一下案几上的小泥炉,将瓦甑放了上去,微笑道:“现今正是初春季节,正是新茶萌发的时候。如此季节,正当品味新茶清香,因此以清茶待客,不过清水初上,还需等待三沸,两位请随意用些干果。”执起蒲葵扇,轻轻扇火,微笑道:“煮茶用水,不能急火。二位稍待。”
少年的声音略略有些沙哑,然而音调却是极美,配合着少年的一举一动,竟然让人恍然觉得有出尘之姿。然而面前这个人,明明只是一个下等人!
少年不再说话,茶室之内竟然洋溢着一种别样的和谐气息。片刻之后,红衫少女突然问道:“你这用的是什么炭火?”
少年不抬头,回答道:“松木炭。松木炭性温,正好煮茶。”
绿衫少女眼睛紧紧盯着短褐少年,嘴角不由挂着温和的笑意。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
短褐少年打开瓦罐,取出一撮绿色的叶片,放进瓦甑,又将瓦甑盖上。
绿衫少女不由诧异道:“你这是什么茶?看样子却像是草叶!”
短褐少年道:“摘取清明前最细嫩的茶叶,不揉不捏不团,只用中火,慢慢烤熟。留下青绿自然颜色,也留下出尘之香。”
绿衫少女听那少年曼声说来,声音里隐约有些自负的意思,不由说道:“照你说来,世人喝茶之法,俱是错了?”
少年笑了一笑,说道:“茶叶本是死物,要如何喝,就是依照人的意思罢了。哪里有对错之分?不过在下最爱茶叶的本色,不忍用揉捏团等方法,令本色顿失而已。追寻究竟,不过是喜爱‘自然’二字罢了。”
红衫少女听少年强调“自然”二字,不由开口问道:“你竟然也知‘道’?”
少年笑答:“何为道?自然万物,自有道理,若要追究,玄妙无穷。人之一生,短短数十年,如何能知‘道’?”
红衫少女听他如此回答,明显却是避开了重点。心中知道这个少年不想回答,也不再追问,慢慢剥开了一颗花生,却不急着吃。
茶香慢慢弥漫开来,红衫少女举止素来得体,然而茶香弥漫,却也不免抽了两下鼻子。随即发觉自己失礼,急忙端正脸色。
那少年低头看茶,似乎没有看见红衫少女那尴尬的脸色,温声道:“品茶其中一忌,就是端正恭谨,了无意趣。茶乃为抒人心,散人恼而设,品茶当以随意为好,何必太执着礼法?”
红衫少女知道他为解除自己尴尬而这样说话,心中不由有点异样的味道,说道:“品茶还有其他几样忌讳,何不解说给我们听听?”
少年道:“品茶第一忌,乃是取水不甘。世人饮茶,多用井水,其实不然。井水虽然出自地下,然而拘囿于一栏之中,不能满溢,多日沉水,积压井中,用作饮茶,未免生涩。”
绿衫少女道:“那河水定然好了。”却有斗嘴的意思。
少年笑道:“品茶三水,泉水最佳,井水为次,河水最末。河水虽然流动,然而在俗世之中,停留太久。其中人畜杂饮,不知里面有些甚么。自然不及井水。”
绿衫少女撇嘴,说道:“那么说来,你这里用的自然是泉水了。”
少年笑道:“正是。我茶楼探得附近四十里出有一泉水,异常甘冽。可惜出水不多,每日仅四桶而已。两位今日尝到的,就是今天早上运送过来的泉水。”
说话之间,茶水已经三沸,少年分花点茶,姿势极其优美。绿衫少女未曾端起,先“咦”了一声,道:“你这里居然无有盐巴?也无有新糖?”
少年一笑,说道:“公子不知‘喧宾夺主’,乃是喝茶大忌。如若放上一堆香料,放上一堆重味,难免将茶香全数遮盖了。”
红衫少女将茶端近自己鼻子,轻轻呼吸,果然是茶香沁人。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入口有些生涩,然而渗下咽喉之后,慢慢的,却有一股清香从肺腑之间升腾上来,只觉得通体舒泰,齿颊留芳。不由露出一个微笑,赞叹道:“好茶!”
绿衫少女喝了一大口,笑道:“果然很香。不过入口味道还是淡了些。我看还是放些盐巴好。”
红衫少女不由微笑。少年也笑道:“尊客若要放盐,在下自当尽力满足。”轻轻抚掌,就有小二进来。少年吩咐道:“去拿些细盐来。”
绿衫少女见红衫少女微笑,已经知道尴尬,不由摆手道:“不要了不要了。还是清喝便了。”
红衫少女看着面前的茶盏,青瓷里悬浮着几根松针也似的茶叶,片片舒展,色调竟然是说不出的和谐。当下说道:“原来喝这样的茶叶,就非青瓷不可。”
绿衫少女又喝了一口茶,催促道:“喝茶的忌讳,你还没有讲完。”
少年笑道:“一忌取水不甘,二忌茶具不洁,三忌环境不幽,四忌来客不友,五忌人心不定。”又笑了一笑,道:“喝茶不过是小道尔。若真要台讲究,反而为茶道所累,那又是一忌了。”
绿衫少女瞪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面前这个少年,不由开口问道:“你这番话,大有味道,你当真只是一个茶博士?”
少年笑道:“茶博士又如何,不是茶博士又如何?”
绿衫少女望着少年,抿了抿嘴,才说道:“你应该不是一个茶博士。你若有心,我可以荐你到高官门下,或者有些前程。”
少年将茶盏放下,微笑道:“饮茶其实还有一忌,那就是‘执着名相’。”随手取过一枚核桃,在桌子上轻轻敲击,曼声唱道:
“问世间、何人贵?朱车高马衣紫绯。问世间、何人累?将军宰相,三更灯火,常常伴随!江山黎民,衣食住行,件件细微。怎如做个茶博士,斟却茶水,蹲坐石榴树下数花—蕊?”
少年歌声中,自有一番销魂的味道。绿衫少女不由痴痴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漫歌的情景,让人恍若是一幅画。
隐约觉得,就是表哥,也要逊色这少年三分。
红衫少女也是无言。少年歌罢,笑道:“乘兴而来,兴尽而止。在下兴致已尽,尊客随意。”竟然出门去了。
两个少女见那少年离去的身影,这样失礼的行为,他做来竟然再自然不过。半日,绿衫少女才讷讷说道:“他去了!”
红衫少女点了点头,说道:“他去了。我们也该离开了。”
正说着话,却听见隔壁茶室里,传出了怒骂的声音:“好不长眼的小厮!”又听见小厮讷讷求饶的声音。
红衫少女皱眉,绿衫少女忍不住道:“四忌来客不友!喝茶的兴致全散了。”
随即有小二进来,躬身对二人说道:“客官勿惊扰。不过是隔壁小厮,不小心弄坏了一幅画,没有大事。如要继续品茶,请跟随我换个地方。”
红衫少女摇头,说道:“不用了,我们也要离开了。”
又听见隔壁有气急败坏的声音:“不急,不急?这幅画是本公子花了五百贯钱买来的,王大家的的图画!如今一盏水上去,全数毁了!就是将你这小厮卖了,也不值这幅画的一个角!”
绿衫少女轻声问:“王大家是谁?”
红衫少女不由笑着摇头:“你居然不知道!你表哥的祖父王槮,尤工人物,绘影图形,尤其逼真,自创一格,特别是线条,软中有硬,柔中有刚,人称‘金钩笔’。又创了泼墨法来描绘山水,其中大有意趣。你表哥虽然秉承家教,所学不过王前辈的万一。想要青出于蓝,还不是十年八年的功夫。”
又听见里面有中年人陪笑的声音:“金公子,事情已经如此,您先消消气。在茶楼出了这样的事情,茶楼也不能置身事外,您说一句话,我们茶楼……”
却听见那“金公子”的声音:“消消气,消消气!好,既然你掌柜这样说话,咱们就说丑话。要么去给我找一轴王大家的图画,要么我就将你这个小茶楼砸了了事!掌柜的,你这个茶楼砸一砸,也值不了五百贯吧?”
掌柜实在想不到金公子居然会这样说话,脸上冷汗涔涔而下:“金公子,你砸了我这茶楼,我们就越发赔不起了啊……”
红衫少女沉思道:“王大家近年来画的画作是少了,然而实在想不到,现在居然到了这个价位了?五百贯,前些年有人拿出二王的书法来售卖,也不过是两百贯一轴啊。而且爱书画的人定然知道些道理,动不动就威胁要砸人茶楼,真不是君子风度!”
绿衫少女急道:“那这事情……”
红衫少女道:“总有解决办法。时间已经晚了,我们先回去吧。”往外走去,绿衫少女急忙跟上。
堪堪走出十来步,却听见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金公子请了。这幅画已经脏污,即使将这个小二打死也是无用。请公子暂熄怒火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