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鱼告母曰:“鱼有婢名研墨,向仰慕公子。如今公子无妇,愿为公子洒扫。”母与子商议,公子唯唯,然神色终怏怏。遂定婚姻。
成亲之日,宾客如云。三教九流毕至,高官走卒齐集。水晶亦至。父母未见如此世面,鱼男装主管,事事分明。
成亲之后,公子告曰:“儿子与鱼,还有未尽之事。只恐累父母。此去数百里,有象林山,山峰飘渺,在云雾之间。父母若能弃家业,与儿子同往,是儿子之幸也。”父母从之。遂出售家业,与子同往,不知所终。
后十三年,新灭南楚,天下一统。有定南人采药于象林山中,大雾失途。忽闻远处有人声,言语历历,竟是定南方言。大喜,循声而往。见老妪老父对坐品茶。老父见采药人,闻乡音,大喜曰:“数年不闻乡音矣!”殷勤招待。老妪语老父曰:“当请儿子媳妇来见乡亲。”老父曰:“喏。”纵声长啸。
片刻,有青年执一竹篮至,曰:“山中无以待客,唯黄精若干。”殷勤见礼。采药人见青年面目损毁,不觉心惊,口中诺诺,不敢亲近。片刻,又一美妇携一瓦罐至,曰:“山鸡一只,聊佐晚餐。”又一中年书生偕一少年至,书生空手,少年手拖一黄羊。老妪老父见书生至,大惊曰:“竟劳陛下至,不胜荣幸也。”书生笑曰:“如今何来陛下臣子?不过都是山野小民也。”
采药人见此,惊讶莫名。当下老妪与美妇动手,整治佳肴。青年置方桌于石台之上,笑曰:“正好赏月。”片刻,菜肴已齐,众人请采药人上坐,殷勤劝酒。采药人听众人谈话,知青年人名“临月”,美妇名“鱼”,少年名“承国”,而中年人,众人有称之为“陛下”的,亦有称之为“广寒”的。不知来路,不敢发问。
山间之酒,亦颇醇厚,采药人不觉已醉。待次日醒转,人已在象林山下,背上竹篓,有黄精若干,竟因此小裕。后再寻觅路途,无果。
后数年,采药人回定南,与乡人说起此次奇遇。谈及青年,人讶曰:“此莫非水公子乎?老妪老父,定然是公子父母也。那美妇少年,定然是数年前为公子营第之美妇,公子之师妹也。只不知书生何人。名‘广寒’,莫非大新国君乎?”
时大新武帝,已经驾崩。众人心中猜测,亦不敢妄言。遂绝口不猜。
其他诸人,采药人一一说起,与公子事果然一一暗合。知公子定然飞升,回家遂寻觅公子画像,殷勤祠之。
异史氏曰:水公子,果然仙人也。诸事虽不传,然就救连亭一事,足以见其忠义。惟其如此,方可为仙。然美妇到底何人?又言大新武帝驾崩之日,有诸般异样,莫非亦飞升与?武帝在世之时,杀戮无数,亦可飞升与?成仙之道,或与凡世议论有异?
新都天下壮。
此时的新都城,已经成了天下的中心。虽然已经入夜,最最繁华热闹的朱雀大街上,还是车水马龙。士子仕女,商人农夫,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翠袖盈目,香风绕鼻,南腔北调,充塞双耳。
借着绸缎铺子门口洒落的光线,我们可以看见门口经过的两个少年。身材都不高挑,都穿着团领儒衫;不过是一个着浅红,一个着浅绿而已。再仔细看去,就可以看见,两人脸上,都还有些稚气,仔细判断,也都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而已。红衫少年细眉高挑,眉目之间竟然是说不出的秀气;绿衫少年眉目略粗犷一些,却是秀气中藏有一种别样的英气。
红衫少年挣脱绿衫少年的手,说道:“时间已经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家里不知怎么着急呢。”
绿衫少年悄声道:“妹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这样回去,咱们岂不亏了?再说,此行最重要的地方,咱们还未曾去呢!”
红衫少年——该称做红衫少女了——看了看周围,跺脚说道:“你这精怪!回去少不得挨骂,你顶得住才好!”
绿衫少年,其实也是一个少女——道:“你放心。怎么责怪也怪不到妹妹身上……此去不远,有一个春风茶楼,店主新带来一个茶博士,居然是极风雅极懂茶的。前些日子我表哥去吃过一回,回家就赞不绝口。咱们今天也去吃一回。”
红衫少女苦笑道:“丫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附庸风雅了?如果说茶,哪里的茶有我们家的好?却偏偏要跑出家门,到这三教九流臭气熏天的地方来吃!”
绿衫少女苦笑道:“好姐姐,就听我一回吧。好歹也满足一下咱的好奇心。我总不太明白,一个店小二,说起风雅,能风雅到哪里去?我表哥这样的人,居然也赞不绝口!”
红衫少女苦笑道:“就依你一回。咱说好,小半个时辰,就要回去。”心中却也起了好奇心。绿衣少女的表哥,却是京中最有名的公子哥儿,相貌风流,举止倜傥,是无数闺中少女思慕的对象,也是无数少年模仿的对象。又懂兵,又善画,端的是文武双全。京中父母,说起子女来,总要拿她的表哥做例子。红衣少女也曾远远见过那位风流倜傥的少年,心中也留下了朦胧的影子。听闻说起,不由也意动了。
绿衫少女欢喜道:“一定!”拉着红衫少女的手,转入一条小弄堂,三拐两拐,竟然到了一个僻静之处。
面前却是一个极大的四合院,院墙不高,绿柳出墙,依依抚着行人面。门口有两盏红灯笼,上面写着“春风茶楼”四个字。有小二守门,见两人走近,立即将两人引了进去。
进了里面,见门房院子,与一般居家,也无二致。若说区别,也只多了“古拙”二字。穿过院子,才算到了茶楼。小二将两人引入一间雅室坐下,躬身道:“两位稍带,茶博士马上就来。”
红衫少女打量四周,见这间茶室,也无出众之处。当中三只案几成品字排放,案几边上却是铺地毛毡。四壁上挂着两盏灯,燃烧的却是蜡烛。
桌案之外,不过是燃着几支龙舌香,墙上挂了一轴山水画,填了几分书香氛围而已。
绿衫少女打量了周围一眼,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说道:“小二,就这么一个地方吗?我听说你们迎接文人雅士,都是将他们带到后面的水榭去……”
小二躬身道:“公子见谅。也有带到水榭去的,也有带到书亭去的,也有带到稼轩去的。不过现在时间已经晚了,即使呆在外面,也见不到风景。何况两位——公子身子娇弱,只怕不能多吹风,因此小人斗胆,将两位带这里来了。”
绿衫少女觉得自己难得请一次客,请的又是自己最重视的人,这个小二居然不将自己带到最好的地方去,难免有些不高兴,嘟嘴说道:“需要最好的茶博士才好!”
红衫少女听小二如此说话,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已经被看破,不由粉脸一红。见绿衫少女还要说话,急忙拉了一下她的衣襟。绿衫少女才住了嘴。
外面人声响动,原来是一群小二送了东西过来:一个红泥小炉,里面炭火正红;一个瓦甑,依稀可以听见水声晃荡,原来是大半甑清水。另有一把蒲葵扇。一个小小的红木托盘,上面是四只越窑茶盏。小二们将东西放在当中的案几上,随即迅捷退出,中间并无任何杂乱,也无任何杂音。
红衫少女未曾品茶,见如此架势,也不由微微点头。这小二们的秩序,隐约竟然有些军人的气势。不过是一个行兵戈之事,一个行风雅之事罢了。
又有小二走近,却是在边上案几上放下四叠干果:花生、桂圆、红枣、核桃。放下,躬身退出。
又听见门口有细微响动,抬眼望去,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白色的麻布短褐,手里捧着一个瓦罐,飘然而进。
两人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在这个少年的脸上。
少年身上的短褐,已经说明了少年的身份。不过两人看着少年的眼睛,心却不由停跳了一拍——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隐约包含着些沉静温和的笑意。那笑意似乎是极浅极淡的,又似乎是极深极厚的,浅若山泉,深若汪洋,竟然让人一时失措。
少年进来的姿态,似乎极为随意,与方才一群小二进出的恭谨有礼全然不同。然而随意之中,自有一番风流潇洒的姿态,竟然让人只觉得两个字——好看!
少年对二人行礼,以手势请二人坐下,自己却上了主位。依照常人的眼光,这样的短褐少年,居然坐上了主位,当是大为鲁莽的行为,且不说这不是茶楼待客之理,就是客人,也要拂袖而起。然而这个少年这样做来,竟然是自然非常,让人觉得,这个少年就该坐在这个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