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放下茶水,眼睛在扳指上扫过,片刻之后才说道:“老爷用茶。”
商人端起茶盅,轻轻呷了一口。
他端茶盅的动作非常严谨,显然受过专门训练。
沉鱼不由笑了。只有一个结论:这个人,不是商人。
不过,沉鱼没有进一步探究的兴趣。这些人身上不带杀机。那些伙计坐下来后就大口喝茶,那样子告诉沉鱼,他们是因为口渴而进来的。
风声鹤唳不是沉鱼的习惯,他们既然只是一伙喝茶的人,那就没有追根究底的必要。
沉鱼低下头喝茶,六神暗识却告诉我,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有赞赏,也有探究的意味。沉鱼知道,目光来自对面那个商人。
目光逡巡不去。研墨有些恼怒,站起来就要发威。沉鱼笑了一笑,手伸出来,摁在研墨的手上。看一眼就看一眼吧,虽然沉鱼不喜欢这样被人打量着。
那些伙计都有武功,就是面前这个商人,武功也不弱。与他们冲突不是好事,何况是因为这样无聊的原因起冲突?
研墨再次坐下,看着沉鱼,眼睛里却有些不解。沉鱼的手指在她的手背上抚擦过去,告诉她稍安勿躁。
王先生来了。讲的是先祖李筝的故事。虽然是假语村言,却也有一些是正中矢的。沉鱼一笑而罢,研墨却不耐先祖被人妖魔化,站起来与人争辩。沉鱼也由她。
不过沉鱼发觉那个商人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脸上。很讨厌的目光。
低眉顺眼不做任何表示,但是心中的怒气却一点一点烧起来。沉鱼很想冲过去将那道讨厌的目光截断,就像用剑劈断竹子那样。
王先生走了,茶寮里的人也渐渐散开。那商人站了起来也要走了,沉鱼松了一口气。那商人探询的目光像一道枷锁,让人很不愉快。
就在这时,沉鱼听见了外面有纷杂的脚步声。带着杀气的脚步声。正冲着这个茶寮而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沉鱼想带着研墨离开,可是,门口还被人堵着。
既然这样,只好留下看一场热闹了。还好,来人的脚步声虚浮,没有武功。
第一个人推开门口往外走的客人,冲了过来,扫了一圈,目标就是坐在沉鱼对面那个商人!
那商人的肌肉在那一瞬间绷紧,那是习武之人的正常反应。可是随即又放松开来,他没有反抗。
来人伸手就抓住了商人的衣襟。口中喷着酒气:“原来就是你这厮!”
沉鱼冷眼旁观。沉鱼看清楚了,那人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大约三四十岁年纪。黑里透红的脸庞,双手手背有很多细碎的小伤疤,手心有又黑又厚的老茧。那是一个普通的乡下汉子。
商人身边伙计,纷纷围上前来。那商人对侍卫们使了一个眼色,微笑道:“这位兄台,在下并不认得你,你何以如此激动?莫非是认错人了?”
那汉子脸已经涨得通红,说道:“绝对不会认错!绝对不会认错!你这厮勾引了我家侄女,却是一走了之!我家侄女说得很明白,是你这厮,躲在我们村子后面的树林里,天天吹箫勾引她!昨天傍晚不合走了一趟树林——你这厮,你这厮居然——你这厮得手了,就逃之夭夭了!你跟我回去,给我们一个说法!”
有些还没有走的客人,开始点头:“是有这么回事。今天毛家庄已经闹了一天了,毛家的女儿,都寻死觅活好几回了。”“原来就是这厮!真想不到这厮长了这样一副好皮囊,却是这样一个德行!”却也有人说道:“莫要认错人了。”
那汉子兀自说话:“哪里会认错人!我们这条路上,一年到头也难得遇见几个外乡人。而且是北地口音!而且,我侄女说得很清楚,那厮长方脸,柳叶眉,相貌颇为俊秀。身上穿一件紫色长袍,脚上穿的是一双浅紫色的靴子!早在这厮坐进茶寮的时候我就开始注意他了!”
商人身边的伙计,不由面面相觑。看起来这事情有三分了。既然这样,看一个大人物出丑,也是一大乐事。
那商人也看到了伙计的神色。有些气恼,冷然道:“在下今日才路过此地,哪里认识你的的侄女!你既然见过那个勾引你侄女的汉子,就该将他抓住,强迫他娶了你家侄女才罢休,也免得出了丑闻。怎么到了今天才来抓人?”
那商人说话,有理有据。莫非真是弄错了?含着一丝笑意,沉鱼打量着一群人。如果真打起来,这些人会不会使用武功?
这时听见外面传来整齐的声音:“莫要走了淫贼!”却是一群村夫村妇,拿着扁担锄头各种农具,将茶寮围了个严严实实。
那商人脸色变了。
强大的杀机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
所有的伙计,在那一瞬间都已经绷紧。
那商人手上的青筋暴起,所有的侍卫都在等着商人的命令。
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这个茶寮,就将血流成河!
不管是误会也好,真有其事也好,被人利用也好,这伙无知的乡民的血,都将染红这群伙计手中的武器。
然而——那商人却迟疑在那里。
他有疑难。
是的,杀人简单,但是暴露身份不是好事。他进退两难。
沉鱼看了研墨一眼。小丫头已经脸色惨白,眼睛却兴奋的冒光。她的手指在无意识的颤抖。沉鱼再次握住了她的指尖,她的指尖冰冰凉凉。
茶寮里其他的客人也都感觉到茶寮中僵硬的气氛。有些惴惴不安的,就悄悄后退。
必须消除这里的杀机。必须让这些乡民离去。
怎么办?眼睛掠过,沉鱼看见了商人脚上的鞋子。一瞬之间,有了主意。掩住嘴,沉鱼发出了一声咳嗽。如此寂静的环境,只一声咳嗽,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沉鱼脸上。将面纱放下,若无其事,落落大方的说道:“这位毛家庄的大哥,想问您一件事。”
那汉子半晌才讷讷说话:“小姐有话尽管问。”
“请问,毛家庄的那位小姐,是昨天傍晚被恶人害了么?地点,是在树林里么?”
那汉子讷讷道:“就是申时,哪里有假?”
沉鱼微笑:“这个暂且不问。昨天下午,这个地方却是下了两个时辰的雨。申时的时候,雨,似乎还没有停吧?却不知那恶贼,却是在树林的那个地方行事?”
那汉子一时说不上话来。
沉鱼眼睛看了那商人一眼,道:“这位大叔,请看这位客人的鞋子与衣服。”
那汉子又来了气力,说道:“鞋子与衣服都没有错!”
沉鱼微笑:“颜色是一样。然而,如果是雨地里做那等事情,身上衣服必定弄脏,那个淫贼,哪里还会穿昨天的衣服?即使不是雨里做事却是在什么屋子里做事,那么鞋子也必定弄脏,哪里能保持干净?”
那商人的鞋子没有泥泞。
沉鱼道:“这位客官的鞋子,是不干净,说明这双鞋子已经穿了很久了。”
那商人不由将脚缩了进去,沉鱼不由又笑了一笑,继续说话:“然而没有沾染泥泞的痕迹,说明这位客官,昨天傍晚并没有出去。”
那汉子却有些不服气,说道:“鞋子可以更换的。”
沉鱼微笑道:“既然鞋子可以更换,那么大叔依照鞋子的颜色来寻找那个恶贼,不是缘木求鱼吗?”
那汉子虽然不知道“缘木求鱼”的意思,却也知道那个沉鱼反驳的有道理,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又不甘心让路。
沉鱼知道汉子的意思,对店小二道:“这位客官的马匹,都停留在外面吧?”
店小二眼睛落在沉鱼脸上,好一阵才说道:“是,都在外面。”
沉鱼道:“麻烦将它们牵进来。”
店小二急忙跑出去了。却几乎被凳子绊了一跤。跌跌撞撞出去,片刻就牵着一匹马走了进来,不好意思说:“这位客官的从人也有马,一时不知牵哪一匹……”
沉鱼微笑:“一匹就够了。”解开系在马肚子上的口子,掀开马鞍,道:“大家看。”
众人看着马鞍,却是不解。
沉鱼道:“马鞍之上,现在还冒着热气,说明这匹马已经奔跑了大半天天。说书先生讲了这么长时间的故事,马鞍却还有水汽。这不正说明这位客官是从远方来的吗?”
众人这才恍然。纷纷道:“小姐分析的是!那坏蛋做了坏事,哪里还有等在这里的道理!”
那汉子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后退了一步,让开了道路。
那商人环视了一圈——茶寮外已经蜂拥进茶寮的村夫村妇,都不由纷纷后退。那商人也不说话,走出了茶寮,自有店小二,颠颠的将马送了过来。
那商人上马,转身,看了沉鱼一眼。
那目光中有些赞赏,有些感激,还有更多的——似乎是要占有的欲望。
一刹那之间,沉鱼不知道自己是对了还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