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晨省时,王夫人回贾母道:“我回老太太,此番甥女儿返回扬州,因系姑老爷病重,姑老爷家原就人丁单薄,甥女儿年纪又小,倒不如让琏儿送回去,一来路上好有个照应,再者一旦有个什么变故,也不至于委屈了姑娘。”贾母一听便知王夫人打的什么主意,心里登时火起,待要兜头啐上去,偏黛玉在后面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她方忍住了,只推说明儿再议此事,命众人散了。
不想次日一早,便有兆佳氏打发云珠嬷嬷亲来贾府,说皇上命弘晓后日,亦即三月十日,出发前往江浙办公,闻得黛玉不日将返扬州,不如结伴而行。贾母自是心中称愿,命凤姐儿打点了大量的土仪盘缠,又亲自挑选了不少东西带与贾敏,当然明面儿只说是送与黛玉之物,不消烦说。
那薛姨妈闻得英莲要离去,料无再返回之可能,因并无其他话说,只命人送了两个金项圈、四匹绸缎过来,宝钗亦有几件小玩意儿相随,迎春姊妹与湘云因已知晓不久自会再见,只随了几样针线活计便罢了,惟独凤姐儿与秦氏备了两份儿厚礼,余者如鸳鸯平儿等人,亦有香囊手绢儿等物相随。
至三月十日,就有弘晓亲自上门来接黛玉,唬得贾赦贾政等人忙忙接出大门外,偏他并不入内,只与众人寒暄几句,自上了马车等侯。一时黛玉与英莲辞别了贾母等人,只带了紫鹃雪雁春纤并王嬷嬷,至二门外上了车,与弘晓回合后,往金陵方向去了。
此番行进之路线,乃弘晓早已计议好的,先行陆路至金陵,再行水路经岳阳、自洞庭湖取道京杭大运河,直达扬州城。之所以会如此行进,皆因他知道黛玉素来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尤其向往四处游历,增长些儿见识,偏生迫于种种缘由,竟不能一场夙愿。此番途经这几个地方,虽则不能尽兴,到底聊胜于无。
甫一出了北京城,黛玉便命雪雁去请弘晓至她们乘的马车上来,英莲先还不好意思,欲回避,黛玉笑道:“姐姐竟不必回避,我与弘晓哥哥相识多年,又与姐姐亲如一人,原该介绍你二人相识的,这会子到底有机会了。”她方与弘晓相互问了安,论及年岁,倒是她略长几月,故弘晓亦如黛玉一般,唤她作“莲姐姐”。
自此,三人便时常同车而行,英莲本就聪明,不过几日光景,便瞧出他二人的情愫,心里不由替黛玉欢喜。此行弘晓所带之人并不多,除了贴身服侍的太监小顺子,再就是四个侍卫,再加上黛玉二人的丫头嬷嬷等,虽则有近十来人之多,却并无一人对他们男女同车说一句闲话儿,想是皆瞧出黛玉与弘晓虽彼此有意,却一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几日后,一行人抵达金陵,弘晓命车夫直接驶往驿馆,亮明身份后,那驿丞便亲带了众人进屋歇息,黛玉瞧着这地方整洁而干净,精巧而严谨,虽看得出来不是常有人居住,却一直有人打扫,倒也觉得合意儿,自择了一个小院子与英莲同住。饭毕后,弘晓又出门找好行船,至掌灯方回来,众人皆因旅途疲惫,早早便梳洗了各自归寝。
次日天才大亮,众人便至渡口上了船,顺流往下飘去,不过两日功夫,便抵至岳阳城。黛玉立在船头叹道:“常听人说凡来岳阳城的人,没有不去岳阳楼的。小时常听爹爹说,这岳阳楼别的还罢了,独有一副一百零二字的长联,端的是精妙无双,若不是行程紧张,倒真想去亲眼瞧上一瞧。”
英莲笑道:“我只知道范希文的《岳阳楼记》精妙无双,倒不知还有此联,却是何联?不妨说来大伙儿听听。”
黛玉朗声念道:“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腾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
“妙啊!”她才念罢上联,弘晓便拍掌赞道,“果真精妙世无双,快说下联。”
她方接道:“请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气爽,岳州城东道岩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弘晓心里细品了一番,方叹道:“这副对联儿不止写出了洞庭湖的山川形势、地理环境,还用了这么多的典故来描情绘景、抚今迫昔,真真是淋漓尽致,言虽尽而意无穷啊!”说罢又道:“横竖已来岳阳了,断没有不去游赏一番之理,咱们这就靠岸泊船,至多明儿上路时紧着点儿,也便罢了。”
黛玉听他如是说,到底架不住诱惑,与英莲一道至船舱里重新更衣梳洗,又以轻纱遮面,方上了岸。小顺子拉住过往行人问清了路线,一行人便兴致高昂的步行出发了,一时到得巴丘山下,除却雪雁,众女子皆是香汗淋漓,弘晓见了因命人去雇轿子,黛玉笑着喘道:“就这样才有趣儿呢。”说罢又扶了雪雁走起来。
好容易到得岳阳楼下,众人皆被其壮阔的气势,雄伟的构制深深震撼住了,但见其金碧辉煌,勾心斗角,恰似一只凌空欲飞的鲲鹏。及至上了楼顶,八百里洞庭湖的湖光山色,悉数尽收众人眼底,黛玉叹道:“怪道人说‘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果真名不虚传!”
至午时过后,方游览完全楼,弘晓就近找了家干净古朴的酒家,众人吃喝毕了,英莲便欲回去歇息。黛玉却是意犹未尽,弘晓遂命小顺子和侍卫们先送她回船上,只留下紫鹃雪雁使唤,便与黛玉沿着洞庭湖畔行走起来。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晚春的风摇晃着蔚蓝的天空,越发显得晴朗无云。行至一处山坳处,见四下无人,黛玉遂取下了面纱,又不顾紫鹃的反对,席地便坐下,看着远处的湖面,浅笑道:“倘能在此地过活一辈子,定是风雅乐和得紧。”弘晓亦跟着坐下,柔声道:“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一面顺着她目光瞧过去,却见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灵光一闪,他忽然有了主意。
但见弘晓一跃而起,至不远处的树上,折了几支手指粗细的枝桠,又就着随身携带的短剑,将其削成一头尖的木杆儿,执起轻轻的走进水中,然后,回首示意黛玉等人安静后,便再无一点动作,静得如一块磐石。黛玉正纳罕他在做什么,就见他在瞬间将木杆插了下去,随即离水而出,尖头上赫然刺了一尾红红的鱼。她方知他的意图,不由拍手笑道:“弘晓哥哥好厉害!”语言之中,有着简单而直接的快乐。
雪雁是个贪玩儿的,见状亦有样学样,连绣鞋也不及脱,便提了木杆冲进水里,偏因着不得要领,总是叉不住鱼,待见弘晓又连叉几尾后,她越发毛躁起来,胡乱叉了一通,直逗得黛玉与紫鹃大笑不已。
少时,黛玉因恐二人着凉,催着自水里上了岸,弘晓便命紫鹃去捡一些枯树枝,又命雪雁与他一道将鱼清洗干净,末了拿起树枝点上火,待形成许多没有明焰的热碳之后,方将串好的鱼架好,慢慢烘烤起来。
黛玉笑问道:“你从那里学的这些?那些跟你的人也不怕福晋骂。”他笑道:“咱们八旗子弟,自小便须练习骑射布库,抓鱼不过是最微末的一点儿本领罢了。”一面说一面不住翻转着手里的鱼。
时间变成一点一点空白的空隙,一点一点的消失了,在黛玉看着落日余晖的时候,方才感觉到时间飞逝,薄薄的霭气在洞庭湖上笼罩着,形成淡淡的温暖的橘黄色。
“好了,”弘晓取过一尾烤得最好的鱼递与黛玉,笑道:“尝尝可还好?”
黛玉接过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埋藏在鱼面之下的嫩滑口感瞬间在嘴里释放出来,她不及吞咽,便开心赞道:“比我想象中还鲜上几分,真真是无与伦比。”紫鹃与雪雁闻言,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却觉寡淡无味得紧,偏黛玉仍小口小口吃得极为惬意。弘晓只轻咬了一小口,便温柔专注的看着黛玉,心里惟愿她时时皆如这般快乐。
回至船上时,天已将黑,因着白日里的劳累,黛玉只草草梳洗罢,便上床歇息了,想着白日里的情形,梦里她的嘴角都是浸着微笑的。
次日转道大运河后,弘晓便命艄公不分昼夜,全速行船,到底于四月初抵达了扬州的门户——瓜洲渡口。此时,到处皆已是草长树绿,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听着路人熟悉的吴侬软语,黛玉止不住潸然泪下,英莲亦是泪流满面。
且说黛玉与英莲甫一抵达瓜洲渡口,便忍不住潸然泪下,弘晓恐哭坏二人,百般拿话来安慰,紫鹃三人亦在一旁帮腔。彼时天色已完,弘晓命人拿了行李,直接去往锦春园的行宫安置。所谓“近乡情怯”,这会子黛玉已是坐定难安,饭也只胡乱吃了几口,便无心再吃,只一遍遍的检查带给父母与亲朋们的土仪等,有没有漏下什么。英莲与她相比,除过忐忑与不安外,更多了一丝儿难以言传的情绪,两人皆是一夜不曾好生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