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琴只觉五脏如洗,连赞道:“好地方好地方!”
又见轩内置有小几竹榻,几上有泥炉茶具,榻上有竹枕软毡,铺设精雅,纤尘不染,心中更是喜欢,掇了只绣墩倚栏杆坐着,推开一扇纱窗探头出去,原来轩顶植有薜荔藤萝纶组紫绛等藤蔓,错落有致地倒垂下来,几遮了窗口,倍添荫凉。
方坐定,便看到黛玉引着弘历提着一个百花编的篮子款款行来,忙站起身来迎接。
宝琴赞道:“人常道: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有田皆种玉,无处不栽花。依我瞧,王妃这园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了。”
黛玉替弘历拭了身上的泥微微一笑道:“这些都依着天然之趣来种的,并没花费多少银子,不过是借得山之秀,水之灵,竹之韵,荷之香,添一丝风情罢了,不值什么的。”
宝琴感叹道:“王妃是俗世中的雅人,我住在这里只觉得人生烦恼尽消,心神畅快之极,又见王妃和王爷恩爱有加,夫妇情深,更是只羡鸳鸯不慕仙。再加上小阿哥聪明可爱,人生至此再无憾事。”
黛玉笑道:“这有什么可羡的,你马上也要嫁得如意郎,正时: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还要恭喜你呢。”
宝琴眼圈一红,便要下跪,泣道:“可怜我父亡母逝,更有狠婶奸兄相迫,纵是有个姐姐,也是眼看着我受苦而不理,此次多亏王妃出手援助,否则宝琴此无生路。王妃请受宝琴一拜。”
宝琴的事情安置以后,朝堂上暂时平静了一段时间,四阿哥和八阿哥再见面,依旧一个淡薄疏离,一个温文尔雅。对着别的阿哥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叙着家常,仿佛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两人却从不独处,偶尔目光相接,也是凛冽的刀剑,他们都在掂着对方的斤两,伺机而动,一旦出手,必是致命的一击。
因是初夏时分,那柳丝儿已经抽得老长,晃悠悠的在水边轻摇,弘历胖胖的小手在掬水戏嬉。黛玉微弯着腰,双手环住他的腰,生怕他掉下去。
母子俩玩了一回,听到下人报四阿哥回来了,弘历便丢开水,要去见阿玛。
四阿哥回到家中抱起弘历亲了亲道:“今天有没有乖乖听额娘的话?”黛玉替他脱下朝服,解了辫子,慢慢的梳着。
弘历大声说:“有!”言语间充满和骄傲,黑宝石一般的眼睛亮晶晶的照人。
弘历闹了一会见阿玛累了,便独自跑出去玩,四阿哥闭着眼握着黛玉的手道:“这次,可惜了,没有扳倒他。”
黛玉想起朝堂上的惊魂一幕,心中竟有隐隐的怕,低头静默了半晌,抬头看着四阿哥,问:“皇位之争,凶险万分,胜了固然是万人之上,可若败了呢?好一点也不过象大阿哥一样,被幽禁终身,差一点,可就……如果将来会死,你还要争夺吗?”
四阿哥在镜中回望着她,柔声说:“骑虎难下,成王败寇,我已经孤注一掷,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当初回来,便有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更何况现在还有弘历,无论如何,我都要争一争。”
黛玉将辫子结好,伏在他肩上幽幽地说:“我只是担心你……”
四阿哥抿唇:“我答应你好好保护自己。”
两双手互相交握着,给彼此力量和勇气,人活在这世上,已经不易,更何况是在帝王家。一步走错,便万劫不复,若没有一个人给他力量,也许他真的走不下去。
“四哥,无论如何,我都会跟着你的。”是的,无论是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既然你选了这条路,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四阿哥折下一支并蒂的兰花,轻轻的插在黛玉的发间,左右审视了一下道:“玉儿,我很奇怪,你还是像我认识的时候那么美丽,难道岁月的车轮都不会在你面上留下痕迹吗?”
黛玉轻笑,他夸起人来都那么含蓄:“大约是你年老眼花了才会看不出。”
四阿哥猛的一带,将黛玉带入怀里,强劲的手臂紧紧的环住她道:“要不要试试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黛玉面上一红,嗔道:“快放我下来,若被小丫头们看到了,多不好。”
四阿哥大笑道:“又不是没看到过,谁敢笑话?”
话音末落,果然有人在门外传话:“王爷,福晋,有个女孩子一直跪在咱们府门前不走,说要见你。”
黛玉忙跳下来,理了理发道:“她没有说自己的名字,有什么事吗?”
小丫头道:“她说叫贾惜春……”
话犹末完,四阿哥已经阴沉着脸道:“不见。”
黛玉暗暗纳罕,不知惜春来有什么事,但被贾家两次上门的事搞怕了,也不敢轻易答应,只得挥手命小丫头退下。
两人用了晚膳,管家来报说惜春一直跪在府门前,已经有好多人在围观了。
黛玉心中一跳,新沏的茶水溅出,烫了手背一下,起了一片指甲大的红晕。
四阿哥将茶杯咣一声摔在桌上寒声道:“贾家的人真是阴魂不散,去告诉她,若再不走,就命人把她打出去。”
“四哥……”黛玉忍不住出声。
“你这次若再求情,我便将你禁足。”四阿哥淡淡地说道,口气中却是不容置疑的拒绝。
黛玉微微皱眉,叹了口气站起身,四阿哥拉住她的手道:“玉儿,我一想起十三因为贾家而被幽禁在养蜂道,你被害得差点早产,我的怒火就抑止不住。不要再念着什么旧恩了,放手吧。”
黛玉强笑道:“我哪里没有放手了,只是觉得一个年轻姑娘家跪在府前不好看罢了。”
紫鹃此时走了进来,期期艾艾的似有话说,和黛玉使着眼色。
四阿哥淡淡地说:“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别在我面前装神弄鬼的。”
紫鹃道:“回爷的话,贾惜春说要去养蜂道陪十三爷幽禁,求爷给皇上求求情。”
黛玉和四阿哥都是一怔,这又是从何说起?
四阿哥想了想道:“传她进来吧。”
惜春只穿着一件素衣,松松的挽着发,见到四阿哥和黛玉默默的跪下,道:“我愿意到养蜂道陪十三爷,求四爷替我向皇上求个情。”
原来惜春自上次撞破贾珍和尤氏的事后,便愤而离家出走。原本寻一处庵里削了发去做姑子的,无奈那庵堂的主持知道她的身份,竟不敢替她削发,只说她尘缘末了,命她归去。
惜春茫茫然的走着,只觉得天地之大,竟无自己的容身之地,不觉内心凄苦不已。欲要学人化缘,但她总算是个候门大家的小姐,锦衣玉食的长大,如何张得开口。
出家人,四大皆空,肚子不可空。左思右想之时,天色已暗,腹内饥饿难忍,方知那佛门也是不容易入的,缘也不是好化的。
正在她神思恍惚之时,忽见官道上尘土飞扬,一辆马车闪电般的飞驰而来,惜春躲闪不及,被撞倒在地上。
左脚裸处疼得钻心,试了试,竟动弹不得,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还有无良的车夫,惜春欲哭无泪,只得慢慢的捡了一根树枝,试着站起来。
正在踌蹰无望之时,忽然见一只素白的手伸来,递给她一个热乎乎的馒头。
惜春拉下围头的衣巾遮住面,低低地说:“谢谢。”
“不用客气,快吃吧。”一把熟悉的声音乍然在头顶响起,惜春愣了一愣,抬起头却对上入画清澈的双眼。
一时间,主仆二人都愣住了。
想起检抄大观园,撵入画的时候,入画死死的抱着自己哭泣的情景,惜春这一口馒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入画又惊又怜道:“姑娘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快随我回家歇一歇。”入画本是一番好意,但惜春却变了脸色。
她虽失了家产,没了富贵,尊严却还在,更何况,自己有何颜面让她相助?
“多谢施主,馒头收下,天晚了,我还要赶路。”惜春淡漠地说道。
入画眼中有泪宛然:“姑娘,其实你上次撵了我出来,反倒是帮了我,让我寻了一个老实人嫁了,你千万不要自责。”
惜春心中的愧疚稍解,但仍坚决地说:“前尘旧事已成灰,多提无益,善自珍重。”
入画望着惜春一拐一拐的单薄身影,想起她平素的执拗性子,料定她认定的事情,必不能回转,只得紧走几步,将怀里的一把碎银子塞到惜春的手里。
“姑娘千万收着。”入画生怕惜春拒绝,说完便飞快的向前奔去。
散碎的银子闪着刺眼的光,耀得她微微眼晕,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行的,万一化不来斋,岂不生生饿死?
天色越来越晚,寒风呼啸,刺入衣骨,惜春吃了一个冷馒头后,开始发愁在哪里过夜。
惜春从小生活在深宅大院,哪里知道外面的人心险恶,她身后早有几个年青的叫化子跟了许久,待惜春行到一道偏僻的小巷子里,便一拥而上,抢了她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