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得美人心(墨卿)
楔子
徐州孟家。
大年初三,当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年喜庆的氛围时,以玉石业起家的孟家更是双喜临门,老爷孟家福膝下两名女儿在同一天出阁。长女孟绍蓉下嫁江南首富傅玄珞,次女孟菁慕下嫁新科状元宋罡。两家热闹的婚宴响彻云霄,几乎是在黎明破晓后,才渐渐静下喜悦的声音。
翌日,同在徐州成亲的两对新婚夫妇,不约而同的选择回到孟家,为孟氏夫妇请安敬茶,然后再离开徐州。
初归新妇,孟绍蓉娇艳欲滴,孟菁慕清雅恬静;姐妹俩不同的风情,自然是来自不同的母亲。自从五年前唯一的独子成亲至今,终于又看到两个女儿出嫁,孟家福的心头大石总算是落下了。
孟家的亲戚在热闹寒暄的同时,自然就打量比较起这姐妹俩。谁都晓得长女是元配夫人所生,受宠的程度光看她的服饰,佩戴的玉手镯、翡翠耳环、珍珠项链还有琥珀戒指等等,这一身行头可是一般人家五年的收入了;如今又嫁给了以织业称霸江南的首富,若深得夫婿宠爱,那真的就再完美不过了。
这厢再看次女,由如夫人所出的庶女,素雅的衣着,云鬓中只别了一朵珠花,落落大方的姿态,丝毫不因只有一枚玉石戒指作配饰而逊色。她虽得孟家福宠爱,却也招来元配夫人的嫉恨,即使如夫人早已去世,仍让她耿耿于怀。
丫鬟端着茶水来,孟绍蓉夫妇先敬茶,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别说傅玄珞惊人的家财,遍布大江南北的势力,就连皇室都礼遇三分;而傅玄珞尽管神情严肃,但俊逸潇洒的五官,隐而不张扬的阳刚之气,根本没有半分商人的俗气,煞是受人瞩目的焦点。
一口饮尽女婿敬的茶,元配夫人得意的鄙睨了眼一旁的孟菁慕,再瞅着接着来敬茶的宋罡,截然不同的书生之气,温文儒雅的气质弥补了他过于秀雅清俊的五官。刚出茅庐的他只是名四品官员,两者一比较,元配夫人自然是不将他看在眼里,女婿还是自己的好。
在座的人不是没看出元配夫人大小眼的心思,孟家福舍不得次女受这样的委屈,送给她和宋罡的红利包,涨鼓鼓的明显比长女的多;老爷发飙,饶是夫人也只敢怒而不敢言。
敛目垂首,孟菁慕只觉得有几分好笑和滑稽,活了大半辈子,这个大娘还是这么愚昧肤浅;轻声谢过父亲,不意外孟绍蓉抛过来哀怨的眼神。心理无奈一叹,都要离开了,这个家还是不留一份平静给自己。
用完早膳后,在大伙忙着收拾行装时,孟家福把握和孟菁慕最后的团聚时间。
亲自为她套上一个由檀香木而制的手环,表明精致而简雅的花纹,有画龙点睛之妙。
“这是你娘的遗物,为父留在身边十年了,现在你戴着,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对为父而言,它是无价之宝,你好好珍惜。”
“谢谢爹,让你费心了。”想当年,娘死于痨疾,大娘便以此为由,将娘的一切东西都烧毁,私心不让爹有睹物思人的机会。孟菁慕明白,这个手环能幸存下来,是多么不容易啊!
“你大娘娇纵,自小就为所欲为惯了——本来,为父是想将你许配给傅家的,奈何傅家来提亲时指名要你姐姐……”
父亲不是嫌贫爱富之人,所以孟菁慕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爹是在为女儿抱不平吗?觉得宋罡不好?”
“并非宋罡不好,而是做官不容易啊,他如今两袖清风就罢了,只怕往后,他会受不了权利的诱惑。”
“若让我决定,我还是选择宋罡。别说他与我青梅竹马,感情融洽;女儿就是喜欢他的平静儒雅。他喜欢淡泊的日子,品茗读书;不管将来他在官场能否混出名堂,女儿也相信他不会随波逐流。”
“你爱他吗?”女儿语气坚定,目光清明而自信,但没有半点深情和爱意;没有那时她娘说起自己时,眼神所流露出的光彩。
爱?的确没有这回事,感情内敛的自己,和一心只为圣贤书的宋罡,彼此的感情都是淡淡的,却又割舍不了。
“……青梅竹马,不就是这般沉淀后的默契,就算没有爱,我们也有像亲人那样想扶持的心意。”
“罢了罢了,你自小看似文静柔弱,其实执拗倔强。如今你都嫁人了,为父也只能给你祝福。”
孟家福受不了送别的哀伤,留在书房里便没再出来。孟菁慕则是慢慢地绕了圈院落,默默记着这里的一景一物;明明是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个备受压抑的地方,但此刻还没离开,自己却已经开始怀念这个寂寥冷清的家了。
“原来小妹在这里。”
一道陌生的男声低沉的唤她,随之望去,原来是她那气宇轩昂的姐夫。
“姐夫和姐姐还没出发吗?”
“她还在岳母房里,我们午后再出发。”不热络也不疏远,面无表情的他看起有威严而冷漠,不由得叫人肃然起敬。只是他的眼神,那么锐利似能穿透人心,带着研判审视的意味,让人无所遁形。
孟菁慕对这个今日才认识的姐夫终究是陌生,尤其此刻被他锐利的目光瞪着,有了几分不自在:“……一路平安。”
见她正要转身离去,傅玄珞又沉声道,正经严肃的模样仿佛在对下属下达命令:“初次见面,我送了一份薄利,就当作你和妹夫的贺礼,希望你们喜欢。”
“礼物?”
“妹夫已收下了。”
没想到这位姐夫这么会做人,连她这个小姨子都考虑到了:“谢谢姐夫,让姐夫颇费了,我们都没给姐夫备礼,真是失礼了。”
傅玄珞还是凝着脸色,瞧不出喜怒;这时,他突然朝她伸手去:“别动,头上有落叶。”孟菁慕多少觉得唐突,却也笑自己多心。
这位姐夫看来不太好相处,才半盏茶时,就已让她觉得呼吸困难;这时,另一头传来宋罡的叫唤,解救了她,孟菁慕顿时觉得松了口气:“谢谢姐夫,小妹就此拜别了。”
她的嫁妆是父亲一手包办的,没有姐姐那么华丽多样,但也足以为她在夫家挣足了颜面。走向宋罡,他正好打开一个精致的木箱子,往里一看,全是颜色素雅精美绝伦的布匹。
“我怎么不晓得嫁妆里有这个?”
“这是姐夫刚派人送来的,说送我们做贺礼。”
轻抚布料的质感,比起他送来家里做聘礼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光这一箱料子,就可卖至少五千两银子了。”
宋罡不住惊叹,出身书香门第的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奢侈的物品:“这么珍贵?”
“傅家的‘凤岭织场’可是扬名海外的,大江南北共二十六所,所织出的布匹质量是上上之等,目前还没有足以匹敌的织场呢。”
“大富之家,出手果然不一般。”盖上箱子,宋罡拥着孟菁慕上马车,这才发现她的云鬓间空空如也,“菁慕,你的珠花不见了。是不是落在岳父书房里了?”
“大概是吧,我刚才也在雪堆里滑了一脚,算了,我们别耽误时间了。”不过是一朵珠花。
出门送行的只有兄长和大嫂,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离开孟家,伴着飘雪,孟菁慕最后回望一眼孟家;复杂而矛盾的心情,清雅的容颜,多年来露出终于微笑,却也红了眼眸……
第一章 遭逢变故
叶落而知秋。
随宋罡赴京就职,落户天子脚下转眼已三年,而宋罡的仕途可谓平步青云;因治理河道水经有功,不过半年已从四品升至三品,顶戴羽冠步入皇宫金銮殿。一年后,经顺亲王提拔,如今已官拜一品,顶戴玉缕金纱帽。以宋罡二十三之龄,道是少年得志也不过如此了。
官邸越搬越大,本来平淡拮据的日子,如今已不复存在了。多了仆人,却更显大宅冷清,拉远了夫妻之间的距离;明明同一屋檐下,孟菁慕与宋罡也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举目望去,都是不甚熟悉的面孔;想着连续数日流连在皇宫的宋罡,孟菁慕讽刺一笑,但愿自己的夫婿还记得她这位糟糠之妻。
“夫人,今日是黄大人二小姐的生辰,大人吩咐夫人记得亲自送去贺礼。”
又是这样,不晓得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少了交谈,他的话都是透过管家转告自己的。这就是深闺寂寞吧,夫妻之间竟是这般疏远、隔离。
“备马车,我现在就过去。”人不到礼也得到。这是宋罡入朝为官后对她的“教导”,说希望她能成为他八面玲珑的贤内助。
不会随波逐流吗?孟菁慕冷冷一笑,是自己太高估他的品性,也高估了他对自己原则的坚持。父亲是对的,他淡泊的性情只是因为涉世未深,而非心性使然。
到了黄府,孟菁慕送上贺礼,客套地说了几句所谓的祝福,和黄夫人唠叨几句家常,便告辞了。
这样的日子太累了,戴着面具,说着虚伪的话,孟菁慕不晓得自己还要过多少个春秋;光是想着,她就觉得浑身发寒,难道自己真要这样过完下半辈子吗?
秋,似女子含愁的水眸——若真如此,此女子便是你了。
这句话,是她出阁半年前游历江南一带时,遇到的一位游侠所说的。每逢秋日,这句话就会不由自主的在她脑海回荡。
她说:我喜爱秋的潇洒和落叶,
他朗声大笑,密而黑的落腮胡子随之耸动:你必定是渴望自由。
被他一语道破,她微恼,怒而反问:何以见得?
他道:就凭你女扮男装,女子半步不出闺房,只有男子能行走天下;你还喜爱秋的潇洒是因为脱离母树的落叶,所以,我晓得你渴望自由。
好一个一针见血啊!她沉默了,哑声道:……算你说对了,总有一天,我会争取到我要的自己和自由。
他若有所思的瞅着她:你很倔强,有魄力,不错!我欣赏你!
瞪他一眼:我不需要你欣赏。
他又问,故意闹她:姑娘芳名啊?
瞪着戏谑自己的他,明知道她女扮男装就是要掩饰身份,他却这么揭穿她,不住怒道:在下姓秋名公子。
仿佛取悦了他,满脸的落腮胡子再次抑不可止地耸动起来,他笑声爽朗:秋公子,幸会了!
此时想来,孟菁慕倒觉得那是个有意思的人,“秋公子”,她只有那一次,莫名其妙的对个陌生人使孩子气。
习惯性地走在长湖边上,机灵的丫鬟熟知她的习惯,自己和轿子就停在原地等她;夫人喜静,总爱一个人,而这个时候,就是连大人也不敢打扰。
履上焰红的枫叶,漫天缤纷的落叶,伴着秋风,她的烦恼、寂寞和哀愁似乎就能被带走,消失在这一片枫林里。
不知不觉,靠近了一处凉亭,然后,孟菁慕意外的与傅玄珞相遇了;清楚的瞧见彼此眼里的惊诧。
察觉自己的失态,孟菁慕旋即对他客气的淡若一笑:“小妹见过姐夫。”
“近来可好?”明明距上次见面已又一年,但傅玄珞的语气平常,冷淡内敛的性格使然,仿佛不过才半个月没有碰面光景。
“安好。姐夫是应皇命上京来的吧,怎么没和姐姐一起来?”
傅家的“凤岭织场”专门负责供给皇室御用的衣料,自傅玄珞继承家业后,凭借他果断高超的经商手腕,在短短五年内,使其进贡的数量以倍数增长;供给的绫罗绸缎不仅精美,而且其技术和艺术价值更是无人能及。所以,每一年他都会亲力亲为,领队护送贡品上京。
“她身子抱恙,不宜长途跋涉,我也只是刚抵京。”
话说如此,其实孟菁慕心知肚明,她晓得孟绍蓉有多么欣羡繁华的京城;但大男人如傅玄珞,根本不可能儿女情长,更别说带妻子出门。
“那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吗?姐夫若不嫌弃,就到舍下小住吧。”话是这般客气的邀请,其实以他挑剔的要求,孟菁慕晓得他一贯只愿意入住京城第一客栈——四季楼。四季楼装潢之华丽,雕梁画栋,飞檐玉宇堪比皇家园林。
“好。”
“什、什么?”他答应了?这个一向距人于千里之外的姐夫,竟如此利落爽快,完全在孟菁慕的意料之外。
“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打扰府上了。”不知有意无意,看她略显震惊、迟疑的神色,傅玄珞还一本正经道,“怎么?还是小妹不欢迎?”
哑巴吃黄连,孟菁慕懊恼得想拍自己脑门一记,却不得不一副庄贤的姿态欢迎他:“哪是,小妹欢迎之至。”
秋夜孤清,月辉如雪霜洒地。
在傅玄珞入住宋府的第三天,宋罡才在晚膳时出现。或许并非有意摆出姿态,也非避之不见,但是膳食间酒过三巡,借着酒气酒胆,有几分醺醺然的宋罡不住高谈论阔,几分轻狂,几分得意。
“妹夫官场得意,确实值得庆祝,我先干为敬。”傅玄珞冷声冷调的话语,实在瞧不出半分对宋罡的赞赏,沉着锐利的目光总是那样深邃。
“敬姐夫!”
醉里还有三分醒,宋罡不糊涂,对傅玄珞如此热络套近,心里委实多一个心眼。本来,他还不太看得起一介草商的傅玄珞,不过财大气粗,长了一副好皮相罢了;但近半年来,在朝上接触多了皇室中人,他在那些皇亲国戚里,越来越了解到傅玄珞的财力和权势有多庞大!自命清高的宋罡,心里不自觉有几分羡慕和嫉妒他万贯家财。敛下不忿的心思,宋罡庆幸自己不曾错待过他;如今,机会千载难逢,又有连襟的关系,自然要把握住,拉拢这位大人物。
不是没看出丈夫今晚过分的热情,但孟菁慕没看出他的那份心眼,只当他是兴致高昂。盈盈暗香袖,端着酒壶,席间孟菁慕尽地主之谊,专心伺候着宋罡和傅玄珞。
这时,上菜的丫鬟不经意轻碰到傅玄珞肘旁的汤碗,溅出了几星沫汤水,落在他干净的衣摆上。傅玄珞微乎其微的蹙起眉头,好洁的他难忍一丝丝不净。退到一旁的丫鬟没注意到,倒是心细如尘的孟菁慕察觉了,拿出自己的绢帕替他擦拭着。
“谢谢。”傅玄珞看了她一眼,客气而疏离的道谢了,但语气竟能称得上是柔和的。
“嘭”的一声轻响,霍去了孟菁慕的注意力,另一头不胜酒力的宋罡已醉卧在餐桌上;嘴里还喃喃要喝酒,要与傅玄珞不醉不归。
这么一看,失态极了,但孟菁慕没懊恼生气的余地,对傅玄珞道了声“失礼”后,便忙过来照顾她醉酒的夫婿,唤来丫鬟帮忙搀扶起他。不料,宋罡竟闹胃腾,吐了她一身,脏而恶臭,丫鬟受不了立即捂住鼻和嘴;但孟菁慕还是没有半点厌恶和不耐烦,甚至不理会自己身上的脏,用适才体傅玄珞擦过衣摆的绢帕,仔细替宋罡拭去嘴边和脸上的酒秽。
“去替宋大人备净身的热水。”看不下去了,傅玄珞冷着脸冲一旁傻愣的丫鬟厉声喝道,阔步到了孟菁慕身边,竟主动扛起宋罡,“请小妹带路。”
这种手忙脚乱,乌烟瘴气的情况下,说这位姐夫纡尊降贵也不为过了。
闹了近一个时辰,宋罡一身干净清爽的坠入梦乡了,倒是累坏了孟菁慕。看着床上这个男人,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他了,没有感情交流的日子,度日如年,又是一种令人厌倦的累。
窗外,月色正浓,孟菁慕了无睡意,披上御寒的外衣,步入了月光下。
夜里秋风煞寒,但此刻傅玄珞满腔怒火痛愤不已,挥舞着手中的利剑,忽如灵蛇出鞘,忽如蛟龙翻海腾云;快速变化的招式,隐约泄漏了他愁乱的心绪。
自傅玄珞住在府上后,孟菁慕才知道他有多么深藏不露;这位姐夫虽是富家子弟,尽管不苟言笑,却也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没有商人庸俗的流气和张扬,也不仗势欺人,不过他冷若冰霜的模样已叫人战战兢兢,退避三舍了。在子夜练功似乎是他的习惯,没想到姐夫会有如此利害的身手,难怪他扛着宋罡回房时走了那么一大段路,也毫不费力。
他紧蹙的眉头,高大的身体因隐忍着强大的力量和怒火而紧绷着——他在发泄怒火。不知怎的,孟菁慕就是了解了。
正要不惊动他而转身离去,一股剑气使然的寒光朝她射来,瞬间削落她耳畔几缕青丝,所幸未伤她半分。
孟菁慕莫名其妙受袭,惊魂未定,发颤的身子只能急促的呼吸着,睁圆一双乌眸瞪着先自己走来的他。
“怎么还不休息?”傅玄珞并没有道歉,反而有责备她出来夜游的意味;没握剑的手则毫无顾忌地抚上她的脸,仔细查看她是否被剑气所伤,“还好没伤到。”
她抖得太厉害了,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夜里寒凉,还是他不得体的触碰:“姐、姐夫……请自重……”婉约的声音困难的抖出这几个字。
“他对你好吗?”所答问非,傅玄珞轻揉她的下巴,眼神锐利的落在她的脸上,执意要她回答。
“什、什么?”
“宋罡自负,少年得志让他昏了头,完全不是三年前儒雅安静的性子,他——”话到嘴边,傅玄珞不得不咽下去。
孟菁慕看不懂他眼里复杂的幽暗,定下心神严辞道:“不管他如何都是我丈夫,请姐夫要不随意批判,毕竟这是无礼的!”
“……天杀的好命。”傅玄珞既恼怒也失落,一瞬不眨的想看进她不安的眼睛深处,手背贴着她细白的颊,柔软细腻的感触仿佛会吸住他的手,教他舍不得移开。
“什么?”他说得很模糊,孟菁慕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是因他的触碰而颤抖得更多,心跳失速,惶恐他的无礼,却没来由的肯定他不会伤害自己。心绪因他的举止而有异样的波动,除了宋罡,她从未与别的男性如此接近过,遑论还让他这样触碰着,闻着他刚毅气息,自己却不厌恶。
嗅到几分源于自己的危险,他紧绷的神经和思绪叫嚣着要更接近她,但他的理智战胜了情感;收回自己妄想留恋下去的手,不再看她诱惑自己的美丽。
“回房去吧,夜凉了。”
若有所思的再看她一眼,傅玄珞又恢复那冷漠疏离的模样,迈步越过她。这个夜又宁静了,但冥冥中,他知道有些什么正悄然改变……
宋罡在书房里烦躁的踱步着,懊恼地想着如何拉拢傅玄珞,取得他的势力做后盾。说实在话,傅玄珞虽也是孟家的女婿,闭门起来一家亲;但孟菁慕从小就与姐姐不亲,各自婚嫁后,更别说会与这位姐夫有多熟络。自他们同时成亲至今,宋罡也不过只与他见过三四次面,话不投机,从没哪一次能深谈。
一想到傅玄珞冷冰冰的态度,宋罡就有几分胆怯,还有昨晚醉酒累事,在他面前如此失态,真不知道该如何进入下一步。揉着太阳穴,宿醉的痛苦折磨着,宋罡又是一阵躁郁。
“喝了这解酒茶吧,待会儿若没事,就睡个回笼觉。”孟菁慕把茶端给他,又取来披风为他系上,关怀备至。
“你真好!”
习惯享受她的温柔,宋罡留恋不已。她靠得很近,淡幽幽的香气弥漫在他鼻尖,宋罡为之精神一震,情不自禁地吻了她淡黛的眉,一下又一下。
夫妻三年,青梅竹马的感情在婚姻中延续,多了一份亲昵的情愫。宋罡或许变得趋炎附势,渴望和追求名利,但他对孟菁慕还是有情的,喜欢她的温柔;时常冷落了她,其实他也懊悔,毕竟她是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
好浓情蜜意得——刺眼!
门外,傅玄珞双拳紧握,努力按耐下不快之意后,这才敲响了门。
见来者是他,宋罡立即笑脸迎上,没察觉孟菁慕在同一时间屏住呼吸,故意站在宋罡身后,保持着距离,她很明显地回避傅玄珞,对他若有似无地抛来盯梢似的目光感到万分忐忑。
没察觉到半分暗潮汹涌,宋罡讨好道:“姐夫日安,难得来一趟京城,今天就让我做东,带姐夫好好赏玩一番。”
“不必劳烦了,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在府上打扰了这些天,谢谢。”
“这么急?多留几日吧。”宋罡挽留着,语气也有几分急切;这可怎么办,关系没好上半分,他人就要走了。
“还有公务缠身,我不宜怠宕。”眼神飞快的瞅了眼神色僵硬的孟菁慕,又不着痕迹的移开。
孟菁慕知道他在看自己,尴尬而心虚,但自己究竟心虚个什么劲?昨晚她又没和傅玄珞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若说有什么不对,不就他的态度暧昧了些罢了;但他也没表示什么,也就不构成自己心虚的理由。那害怕看他?不,才不!孟菁慕扬眸直视他,但却被他眼底的炽热吓得又低下头去,心儿胡乱地在胸口蹦跳——他怎么会有那样大胆而外露的眼神?他不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吗?她找不到让自己安心的答案,这回,孟菁慕真的心虚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傅玄珞,宋罡夫妇一喜一忧。
气煞极了!
宋罡每一步都用要踩烂地面的力度,大幅度挥动的衣摆,无声的宣泄出他的怒火!
“宋大人!宋大人请留步!”
不远处,传来简郡王的叫唤;虽然气在头上,但皇宫之中,宋罡不愿也不敢得罪任何人。停下脚步,恭敬的等着简郡王靠近。
“简郡王。”
“宋大人莫气恼,内阁之事从来就是皇亲国戚之间的游戏,人员是内定的,说要甄选,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宋大人不入选与你的才干无关,不过是缺个身份罢了。”简郡王软言安慰道。
“但我打点的功夫一点也不含糊,该拜会的人都拉上了,难道这还不够?”入驻内阁是他做官的心愿,如今近在咫尺,却失之交臂,叫他不甘也含恨啊!
“宋大人,内阁里无一不是皇亲国戚,身份,恰恰是他们最看重的;不是皇室中人,任你是功勋一等的一品高官,他们也不放在眼里。”
简郡王苦口婆心的劝道,但宋罡年轻气盛,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尤其为了甄选为内阁人员,耗去了他一年的心神和精力:“谢郡王美意,但下官有心,就不信不能达成这件事!”
宋罡怒火冲冲的离去,离远了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的硝烟味。
“舅舅,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简郡王回过头来,眼前来了自己的妹妹朱妃和外甥女云阳公主,而问话的,正是云阳公主。
“是宋罡宋大人。你们怎么到这边来了?”
“老远就见你疾步冲冲的,云阳好奇,我们便跟着过来瞧瞧。怎么,那位宋大人看起来不太妙。”长年深居宫中,朱妃对这样的情况是敏感的。
“还不是内阁的事,拖拖沓沓了一个月,提了他的名,一切都说得好好的,但今日一公布成员名单,他就被把持内阁的亲王们剔除了,原因是他并非皇室中人。”
“那就算是他歹运了。”朱妃才不同情怜悯,在她看来,宋罡也不过是个刚出头的穷小子。
“只是可惜啊,宋大人是个有才干的人,这下胸怀壮志未酬,就怕他意志消沉了。”
“舅舅,他是个有才学的人吗?”
“当然,年纪轻轻就官拜一品,才学是不在话下,为人也不错,就是太执著内阁一事。”
“额娘,或许云阳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在场都是亲人,云阳毫不矜持地表明心意,美眸看着朱妃,无声地哀求着。
愣半晌,简郡王一会意,就连连否决:“不不不!云阳,宋大人早已成家立室,与他的夫人鹣鲽情深,使不得啊!”
“云阳乃金枝玉叶,他的妻子怎能相提并论!”朱妃不以为然,笑着问女儿,“看中了?这个宋大人普普通通罢了。”
“其实女儿先前与宋大人有过两面之缘,那时就倾慕俊秀儒雅的他了。”
原来如此,既然爱女看上了,朱妃对宋罡的态度也就一百八十度转变:“好,额娘代你与皇上请婚去。”
“可他的夫人怎么办?”云阳撒娇不依,心眼立刻就骄蛮的容不下素未谋面的宋夫人。
“你可是公主,地位当然在她之上,一定是宋罡的元配夫人,那民妇若不愿为妾,那就让宋罡休了她。”
云阳开心的拍手叫好,可怜简郡王在旁摇头叹息,最毒妇人心,对这对骄纵傲慢的母女感到心寒。别人的人生仿佛只是她们手中一个游戏,如此轻率的决定别人的路。看来,宋罡将会遇到了一个大转折……
受简郡王之邀,傅玄珞在京城多留了数日,出宫之时,与心不在焉的宋罡擦肩而过。单凭匆匆一眼,傅玄珞就看出了些端倪。
“傅公子,这边请吧。”简郡王热情的指路道。
“刚刚那位……”
“哦,那是宋罡宋大人,傅公子别见怪,他最近有不愉快的事,有冒犯之处,请见谅。”
“什么事?”
简郡王为难了:“这……这不好说吧……”
“简郡王放心,宋大人与傅某是连襟的亲戚,所以才会多问几句。”
“原来傅公子也是孟家的女婿啊!”这下没了顾虑,简郡王也不遮掩了,侃侃而谈了起来,“还不是内阁一事闹腾的,不过,最糟糕的还是……”
简郡王絮絮叨叨的说着,傅玄珞的脸色则随之一变再变,越来越深沉……
宋罡心里不快,板着一张脸好几日了。伺候的仆人无不心惊胆颤,就怕无意越近雷池,触怒使他雷霆大震。
“先别忙了,我做了莲子羹。”早就见他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孟菁慕体贴的端来宵夜,一双手巧而有度的替他按摩着僵硬的肩膀,“最近公务是不是重了?你夜里总睡得不太好。”
“还不是内阁的事!本来以为拉拢了关系,再送些大礼花钱了事的;哪知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要的是家世背景。”
“你的意思是,他们只要皇亲国戚?”
孟菁慕一语中的,引得他心头大火烧得更旺:“全是一堆食古不化的俗人!”
宋罡咆哮咒骂不断,心烦意乱的又喝起酒来。酒量不佳的他三巡过后,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早早的就睡下了。
诸事不顺,宋府被宋罡的暴躁脾气闹得不得安宁,适逢初三进香日,孟菁慕便拜祭神明去,也好离开苦闷的漩涡,偷得半日悠闲。
天公不作美,阴霾半刻后,落下愁煞人心的秋雨,像剪不断的藕丝,细细绵绵的飘洒着,沾湿了孟菁慕满心的怅然。
“夫人,躲躲雨吧。”眼见雨势越来越大,丫鬟不住劝道。
“……你进屋里去吧,我想看看……”看着迷惑了她的雨,秋思秋愁,就让自己在这场冷雨中得到洗礼吧。
“夫人……”
丫鬟叫唤着,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孟菁慕充耳不闻,在满地红叶中静站久久……
单薄的外裳被雨水打湿了,冷意拉回了她的神志。这时,油黄色的伞檐遮过她的身子,入了她的眼帘;以为是贴心的丫鬟,孟菁慕回头轻声道了声谢,但入目的却是傅玄珞。
“姐夫?这么巧,也是来祭拜吗?”
“我要出京城了,此去是西华门的必经之路。”
原来如此,否则,她可不住要以为他是跟随自己而来:“姐夫幸苦了。”
傅玄珞目光冷然,没回应她的话,却把雨伞送到她手里:“细雨伤身,别轻忽了。”
“……谢、谢谢姐夫。”握着有他余温的伞柄处,孟菁慕莫民有几分感动和尴尬,无心相遇却处处相逢;两人相对无言,眼见他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低下眸正好瞥见套在指间的平安符,便毫不犹豫地取下给他,“这是我刚向神明求的,姐夫带着上路吧,保你平安。”
傅玄珞带着严肃而研判什么的神情,仿佛有什么想说却又不能说,憋着,盯她看了好一会儿后,才沉声道:“谢谢。”
“时候不早了,姐夫趁早上路吧。”
福身告别他后,孟菁慕撑着伞,缓缓往寺庙里头走去;而他也转身离开,一东一西,各自远飏……
秋末之风,比初冬的寒还冷悍三分。
但宋罡捏着手中的圣旨,却汗湿了大片。这个消息,他该如何告知妻子?
皇上赐婚云阳公主,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如果他尚未成亲便罢,但他早已有孟菁慕了,而且夫妻相敬如宾,他拥有了最温柔娴熟的爱人。
皇上赐婚后,朱妃对自己一番言语,提及了内阁一事,恩威并施;让他的心剧烈的动摇了,这个机会的确让他再次靠近自己的心愿。
那位云阳公主,他略知一二,金枝玉叶的她,气势凌人;他可想二十年后,将会又是一个像自己岳母那样骄纵跋扈的女人。扪心自问,与这样可怕的女人共度余生,自己愿意吗?是的,他愿意,毫无疑问!只要能入驻内阁,别说娶个刁蛮公主,就是要折他十年阳寿他也愿意!
只是,他要如何劝妻子接受他娶公主的事?他知道外柔内刚的孟菁慕不会委屈求全,自己该抱着希望吗?毕竟,他并不愿意失去她……
看罢宋罡给她的圣旨,孟菁慕木然。这公主是嫁不出去是不是?仗着权势强自己的丈夫,这样就有成就感,有满足感了?
“……你怎么说?抢了你还不够,要我做妾……若不从,就休了我,正合他们的心意不是……”孟菁慕忍着泪,这欺人太甚了!
“菁慕,我知道委屈你了,但这是我入驻内阁的唯一机会,若错过了,此生我就再也无缘了!就算为了我,成全我毕生的梦想,你答应好不好?”
“……答应……你想我答应什么?做妾……还是下堂妻?”
握住她失去温度的手,宋罡恳求着:“我不要你离开!菁慕,留下来,我答应你我会对你更好,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你这番话一出,就已经是委屈我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当年我迫切想离开孟家的心思吗……我就是看透、厌恶那个有一妻一妾的家,两个女人彼此怨恨……尽管其中一女人已不存活,但活着的另一个女人,还是永无休止的怨恨下去……多可怕,多面目可憎,难道你要我也成为那样的女人吗?宋罡,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就算我们之间没爱也有情啊,你怎么连对我的尊重都做不到?”
至此,宋罡颜面无存,不由得硬下心肠来:“菁慕,你就成全我吧……”
孟菁慕已泣不成声,心寒透了,恨他也怨他。为何他如此软弱,为何如此执着官位,为何他如此恋栈名利?当年玉石之盟犹在耳边,誓言旦旦,如今,良人如良禽,择木而栖了……
漫漫无眠夜,天际破晓,孟菁慕收拾轻衣细软,带着宋罡的一纸休书,毅然离开了宋府;她坚持了自己的执念,绝不屈服在不公允的命运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