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乡
不要宋罡一分一毫,孟菁慕带着自己一些嫁妆做盘缠,离开了宋府,离开了京城;赫然件,她发现,天下之大却无自己的容身之处。一直以来都渴望自由,希望可以游历大江南北,但俗世终究是世俗;她一个涉世不深的女人,只身流浪,是件愚不可及的事。思量一日夜,还是决定回徐州孟家,回到那个她逃避了三年的地方;就算与大娘处不来,那里还有自己惦记的爹呢……
雇了一户人家的马车,不赶时间,随性的前进着。就当这是一次游山玩水吧,强迫自己放下哀伤,忘却哀愁,努力对着满山的飞雪微笑。秋天的到来恍如昨日,如今,已又是冬雪一片白皑皑,时间,果然是叫人追忆,催人迟暮的始作俑者。
这时,猛地一个踉跄,马车里的孟菁慕失去平衡的往前扑去;恍过神来,掀起帘子探看去,原来两边的轮子都陷入捕猎用的坑里。
“对不住啊姑娘,要请你下车了。”
孟菁慕下了马车,老汉拉着瘦弱的孙子走到马车后,三人吃力地推着,奈何马车就是一动也不动,牢牢的卡在坑里上不来。
这里是官道的一段,前不着店后不见村的,根本找不到半个人来帮忙。冬季入夜快,眼见天色渐暗了,难道今夜要在这里风餐露宿?自己倒还好,老汉和小孩怎么办?
仿佛是天公搭救,远远的,孟菁慕瞻望到了一队人马正前往此处。往显眼处站去,她双臂张开挥舞着。
渐近了,然后,她看到傅家的旗帜,带头的,正是一个月前还在宋府做客的傅玄珞。
“……姐夫?”说不清这样荒谬的相遇,但它就是发生了。
傅玄珞身着玄色金绣衣袍,衬托得高大的的身材,犹如大山压城的威迫感。迅速下马朝她迈步而来,眼神带有几分激动和热切;不理会身后一队人马,抛开了身份的枷锁,傅玄珞紧紧地拥抱了她。
“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毫无疑问,他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始末,没有追问什么,只是用简短的语言单纯的安慰她。
除了震惊和不安,孟菁慕傻愣在他怀里,也不懂得要挣脱——其实也不想挣脱。这几日来,她忍着心头的悲伤,只身上路,心理压抑了太多的情绪,叫她快窒息了。此刻包围自己的温暖,是那么的自然,浑然天成;面对陌生的他,自己竟然轻易的释放出情绪。或许自己早就渴望这样的关怀了,只是她没想到,对自己雪中送炭的会是傅玄珞。明知不应该眷恋,他是姐夫,这般的越矩多少人看在眼里啊,但她也选择忽略。
仿佛了解她心里的激荡和渴望,傅玄珞更用力抱紧她;同时不动声色地朝自己的人使了手势,机灵的部下会意,立即动作迅速的行动开来。当孟菁慕缓和过来,马车已脱离了坑困,重新回到路面了。
“大少,我已派人先去客栈打点一切了。”
傅正在三步之远,抱拳说道;见孟菁慕有几分尴尬地看著自己,傅正便回她一个友善的笑。跟随在傅玄珞身边多年,他了解自己主子对这孟二小姐肯定有情感纠葛。
“好,我们继续赶路。”
话是说给傅正听的,但傅玄珞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孟菁慕,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冷得发颤的她裹住,她苍白的脸色叫他气得促起眉头。而孟菁慕也实在被冷到不行,便也没有拒绝这个不适宜的举动,四肢被温暖煨着,闻着他的气息,似有在他怀里的错觉……
在入夜前,一队人马终于在风雪狂肆前抵达客栈。
浴桶里,孟菁慕柔白的小脸被热气蒸的绯红,清妍似荷;多日晦黯的眼神终于清明了些,恢复了精神。于是,沉淀思绪,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今日的事情有多么不应该!
以指为梳,又一下没一下的梳理湿润如黑缎的青丝,孟菁慕完全傻愣了;傅玄珞至今都没对自己表示什么,但唐突的举止和隐晦暧昧的态度,却比任何言语都要清晰真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刚沦为下堂妻,如今又陷入这样暧昧不清的困境;真是的,自己究竟该烦些什么?
半个时辰后,傅玄珞亲自端来热腾腾的饭菜,陪着她,两人在无声中进食。其实有那么一点不自在,但执拗的孟菁慕不愿再在他面前示弱,控制着自己的视线,绝不和他的眼神有任何接触;也怕他道破两人此刻怪异的情况。
见她喝下最后一口热汤后,傅玄珞才神情凝重道:“有个坏消息必须告诉你,大舅子和大嫂——去世了。一个多月前,他们出游‘彭岭山’时,失足坠崖而死的。”
恍如晴天霹雳!这个噩耗震得孟菁慕头晕目眩,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泪盈在眼里,倔强的不让它流出来。
“一接到消息,我立即折返京城,到宋府通知你们……没想到,宋府高挂大红灯笼,喜字高张,而你已经离开了……我想你应该会想回娘家,所以沿路追,幸好赶上了。”
他说他的,但他不确定眼神涣散的孟菁慕有没有在听。无声的走到她身边,才发现她十指相绞如麻花,其力度大到已勒出了红痕;阻止她自虐的行为,傅玄珞二话不说的分开她的双手,然后用自己温厚的包裹着。她挣扎着,他却稳如泰山,怎么也不松手;力气不敌他,孟菁慕也疲于反抗了,只觉得脑子很重很累,然而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地在困顿中睡去。
事情理清了,孟菁慕也了解傅玄珞对自己暧昧的态度是怎么一回事了——出于关心,一家人的守望相助。真是个好姐夫啊!幸好,不然靠自己笨拙的个性和心思,不知最后会闹出怎样的笑话来。
五日后,总算回到孟家了。
不过三年,孟菁慕再回到这里时,竟有恍如隔世的沧桑之感。
悲凉哀戚的氛围,压抑得叫人想恸哭。惨白的灯笼高悬,灵堂后面的祠堂里,如今多置了大哥和大嫂的灵位,孟夫人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老泪纵横,红肿的双眼空洞无神。见了自己最憎恨的孟菁慕回来奔丧,也没精力对她恶言相向了,或许根本就没在意她的存在。
敬上香烛,回过头来,看到还在原地逗留的父亲,憔悴而虚老的佝偻着身子;孟菁慕鼻子一酸,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脸庞。
“慕儿,陪为父走走吧……”
孟菁慕挽上父亲的臂弯,就像小时候,只是此刻没有那时快乐的笑着、闹着,一切都物是人非。
“爹,别难过了,你和大娘还有小豪呢。”孟豪,如今才两岁,是大哥和大嫂的遗孤,总算给孟家留有一滴血脉。
“嗯……活到这把年纪,为父也看开了,过些日子就没事了。只是你大娘,还不能自拔,夜里有蓉儿陪着还好些,不然就垂泪至天明。真怕她的身子受不住!”
“放心吧,现在女儿回来了,一定好好照顾大娘,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孟菁慕俏皮道,强颜欢笑,只博孟家福一展愁颜。
“跟为父说说,如今与宋罡一刀两断了,你有什么打算吗?”可怜他这个乖巧的女儿,被糟蹋落得这样的地步;皇室的公主是宝,难道他孟家福的女儿就不是宝吗?真是仗势欺人的混帐东西!
“只想事奉爹爹和大娘终老,女儿只想一个人走完下半辈子。”
“不嫁人了?这怎么行?你该有个人照顾才是,你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呢!”
“爹,我真的累了。你看我全心全意对宋罡,他给了我什么?我不求他对我情意深长,但他对我连尊重和保护都做不到;遇到皇上赐婚,他连为我争取公平对待的意愿都没有,只是叫我忍耐……叫我成全他……”话到深处,孟菁慕忍不住伤怀了,本以为已伤不了自己的旧事,此刻被勾起,原来还是会痛心的,“他选择了权力和地位,根本就不在乎我……”
听罢,孟家福也酸了鼻子,哽咽了喉咙:“……是为父不好,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
如果说对不起有用的话……
如果说对不可以挽回一切的话,那这个世界就不存在遗憾了……
因为家逢剧变,所以孟家人都团聚一堂了;只不过这回人丁稀少,兄嫂不在了,宋罡也不在了。孟菁慕形单影只,寂静轻愁的风姿叫人心怜。孟夫人毫不客气的打量着她,怎么经历被休的耻辱后,孟菁慕还能如此从容自若?换作别的女人,不是羞愧得要寻死,也没脸回来面对家人;可瞧她,反而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守灵期间,荆钗布裙,素脸无妆,却仍是亮眼的叫人不能忽视!
因为有孟绍蓉在,孟夫人丧子之痛多少得到平缓。饭桌上,故态复萌的孟夫人殷勤的为女儿和女婿布菜,热情亲切得让人难以消受,就是不拿正眼瞧孟菁慕一下,恨不得将她排斥出孟家。孟家福看不下去了,正要发难,却被孟菁慕阻止了——端来一碗热汤放在他手边,孟菁慕用眼神求父亲忍下。只是她的宽容大体,只换来孟夫人刻薄的嘲弄。
“这下要回来住家里吃家里的了,姿态倒是放低了,好懂事的姑奶奶啊!”
孟家福忍无可忍地怒斥:“你疯言疯语什么,给我住口!”
“怎么,我有说错吗!对,她是你的好女儿,就是被宋罡抛弃了你还当她是宝!”孟夫人作贼喊捉贼的,先哭为赢,闹腾得谁也食不下咽。
“娘,你别难过……”
孟绍蓉轻声细语地安慰道,一双媚眼才要怒瞪过去,却被身旁的傅玄珞用冷冷的眼神冻住了。他微扬的嘴角露出对她的不齿和厌恶,无声的严厉,吓得孟绍蓉不敢有所妄动。
于是,一物克一物的情况,在孟家持续上演了半个多月。
享受惯了在傅家养尊处优的生活,回到孟家,孟绍蓉自觉有云泥之别,说什么也不愿久待了;她在一边收拾行装,孟夫人就在一旁叮嘱唠叨。
“成亲都三年了,你的肚子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要当心啊,傅家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你要是没个孩子,地位可就不稳了!”
其实孟绍蓉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就是不愿对母亲揭露自己的隐私:“我有分寸,你别老说这个,烦不烦啊!”
“娘还不是为你着想!跟娘说说,女婿有没有相中别的姑娘或是要纳妾的念头?”孟夫人对这个最敏感了,尤其这回感觉到他们的夫妻感情似乎不太好,说什么也要问清楚。
“没有,都没有。他平日忙得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哪来那个心思。”说到这点,其实孟绍蓉有几分心虚。
“那就好,不过你也要会为自己制造机会啊,不然你要磨到什么时候才能生个孩子啊。不是娘爱烦你,而是你都二十了,再过几年怕你都生不出来了……”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孟夫人自顾自说着,也不管孟绍蓉有没有在听。教育完女儿后,又委屈地说起自己年轻的往事,说起孟菁慕的生母有多可恶,进了孟家后有多欺负她,让她有多可怜多委屈;完全本末倒置……
两天后,孟绍蓉回江南去了,但傅玄珞还在孟家逗留,顺便处理在徐州这里的生意,每日早出晚归,同一屋檐下,孟菁慕便再也没见过他。
正以为生活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实则非也。
儿子去世,家业的重担再次落在孟家福肩上,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早已不管事的老人家重新掌权,这才发现自己跟不上步伐了。
孟菁慕照顾着侄儿孟豪,陪他在书房外的院子里玩耍,不时分神的看去书房打开的那户窗,父亲正在里头忙碌,不是摇头叹息就是来回踱步,很是烦恼的模样。
午后,待孟豪午睡去了,孟菁慕端着飘香的饭菜进了书房;书桌前,孟家福浑然忘我,没留意到她。
“爹,先别忙,该用午膳了。”
“瞧我,都昏头了……”孟家福揉了揉眉头,不住感叹,“果然是人老不中用了,这个家怕是要毁在为父手上了。”
“为何自暴自弃?宝玉斋……有什么困难吗?”书桌上正好摆着账册,孟菁慕便在父亲的示意下,仔细查阅着。
这一看,果然不妙!自大哥出事后,至今不过两个月,宝玉斋竟亏损了一万多两银子,还不包括工钱和其余杂费的支出。情况若持续下去,小富裕的孟家只能撑半年。
“玉石供源的矿地也出了问题,听说因为旧矿主经营不善,近日要转让给新人家。唉,还有之前签了的合约,这下全赔了……”
银子银子!缺的就是这个东西啊!
蓦地,灵光一闪,孟菁慕提道:“爹,你说,姐夫会不会愿意帮忙?”
“这个……”
“与其我们苦思冥想无果,倒不如请教能帮助我们的人;而且姐夫是自家人,我们或许可以试试看。”
“嗯,这……这怎么开口啊,毕竟是孟家的事……”孟家福其实没把握傅玄珞会愿意,这个财宏势大的女婿对人一向冷淡,叫他涎着老脸求助,怎么都难堪。
明白父亲的顾虑和难处,总不能让傅玄珞认为孟家人想讹他的财,才把姐姐嫁给他:“那就让女儿试试吧,如果姐夫不愿意,我们再想别的方法。”
于是,孟菁慕在傅玄珞的院子里守株待兔,酝酿了一天的胆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诚恳些。
终于,明月高悬时,傅玄珞回来了。
“姐夫。”盈盈一笑,孟菁慕希望他没看出自己其实笑容僵硬。
“很晚了,小妹有事?”冷冷淡淡的,正是他的风格。
“的确有事相求,不知可否耽误姐夫一些时间?”
静默的看了她半晌,波澜不兴的黑瞳里仿佛隐藏着什么,盯到孟菁慕颇有头皮发麻的时候,他终于又道:“我还没用晚膳,麻烦小妹为我张罗一下,半个时辰后,我们在花厅里谈。”
“谢谢姐夫,我立即去准备!”谢天谢地!他没有拒绝,至少是个好兆头。
花厅里瑞香四溢飘散,混着庭外的梅花香,比酒香还醉人!
出身富贵之家,傅玄珞早就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奉承和照顾,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他都不在乎。但此刻,他故意忽略孟菁慕因有事相求的讨好,想象着是她的真情实意,看着她为自己斟酒布菜,贤惠体贴得像他的妻子。这一刻他渴望多久了,每回幻想着,一颗心都会为她隐隐作痛……
看着近在眼前的孟菁慕,他还要苦苦压抑,生怕看到她任何一种厌恶自己的眼神,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敢轻举妄动。那时在宋府得知宋罡对她寡情薄幸至此,不顾多少人在场,他揪着宋罡握拳左右开弓,满腔愤意只差没将他往死里打;要不是傅正阻止,宋罡还哪有命在下个月迎娶公主。
“姐夫,姐夫?”
耳边闯入孟菁慕的叫唤,傅玄珞这才知道自己走神了:“怎么?”
“我刚才的请求,不知姐夫意下如何?”心都提到嗓门上来了,孟菁慕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商言商,要我出面帮助‘宝玉斋’打开销路,甚至入股、借钱都没问题;但是有一点——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被他这么一反问,孟菁慕顿时哑口无言,忽然荒谬的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真的很陌生:“为、为什么帮我们?虽说你没有帮我们的义务……但是,姐夫……我们是亲人啊……”
他讽刺一笑,不屑的扬声:“亲人?”
“你是我姐姐的丈夫啊!”
“说实在的,我和孟绍蓉不熟。”
“……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和你们孟家非亲非故,想要我帮你们,总得给我一点好处吧。”
“可、可是,‘宝玉斋’过了这段非常时期后,会给你分红的,若有盈余,也会还你银子和利息的……”
“这点小财我还不看在眼里。”
他不可一世的态度和话语虽然嚣张刺耳,但孟菁慕却更能意识到孟家和傅家的差距有多大:“那——你有什么要求?”
上钩了吗?或许真的染了几分醉意,傅玄珞的情绪有些兴奋和狂妄,锐利的目光带有几分邪气的看着她:“你——下嫁于我。”
“你疯了!”除了这三个字,孟菁慕真的想不出其它话来。
“被吓到了?我以为你多少心里有数——从我看你第一眼时。”
“第一眼?那也是我们各自成亲后的事!而且当初傅家人来提亲,指名是要姐姐的!”真是不可理喻!他可怕的一面,孟菁慕总算见识到,也被吓到了。
“……别激动,凡事都有意外……就连我也没料想到的。”仿佛自嘲些什么,但傅玄珞不以为然,“你不妨考虑一下,毕竟有难的是你孟家,与我无关;但孟家是否度过这个难关,可是看你的一念之间。”
“你太可怕了!那我姐姐怎么办?你让她作何感想?”
“随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在乎。”
“你、你卑鄙!”怒到极致,孟菁慕咬牙切齿也于事无补了。又惊又气,本来以为他虽然冷漠,但对自己人还算彬彬有礼;哪知道,原来是这样的表里不一——可怕的双面人!
“何必太执著?接受吧,别太为难自己了。”
傅玄珞似乎还嫌惹她不够,离去前,靠近她。左臂巧劲一勾,将她拉入怀里,在她的嘴角短促的吮吻了一下;在她反应过来前,率先阔步大笑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