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木火盟·清莲祭
930200000002

第2章

第二章 月夜相知

入夜后的古意院,更显幽寂。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处觅……”

莲花池中心的亭子上,一抹白影飘来飘去,飘渺如幻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吟着同一首诗。这景象,夜间起来的人,肯定会以为自己遇到了冤死的女鬼。

这个白影,自然是李阳春。

李阳春抬头,看了看西天半残的月牙儿,叹了口气,继续吟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花非花,雾非雾……阁下已听了好多遍了,还要听到几时?莫非真要‘夜半来,天明去’么?既然来了,阁下不妨现身,饮杯粗茶,聊共一叙如何?”

四周寂寂,没有回应。李阳春再叹口气,打算认命地把这首《花非花》再吟它个几十遍。蓦地眼前墨影一闪,一名男子出现在亭子里。来人双手负后,一身冷漠,正是李明夏。

“你知道我要来?”冷如冰雪的声音。

“啊,不知道。”她温和地笑笑。末了补上一句,“是我听到了,我耳力不错。”

李明夏冷哼一声,看到红烛旁边,她明明摆出了两个茶杯,却不再多说什么。只冷冷地加上一句:“医术也不错。”

“啊,好说好说。”李阳春将茶叶放入茶壶,注入沸水,动作舒缓优雅。指尖在移动时,似乎在空气中划下无数道银亮轨迹。她将冲好的茶倒了一杯递给李明夏,温和的一笑后,才补齐下半句话。“家学渊源罢了。”

“李阳春,本名君无药。父亲君浩然人称‘圣手神医’,母亲萧碧如出身名门,为咏春宫萧淑妃胞妹。君无药三岁时,君家被仇人灭门。除萧碧如和女儿君无药因在宫中做客而幸免遇难外,君家上下五十八人全被灭口。后萧碧如将君无药托付于萧淑妃,追随其夫于地下。萧淑妃无子,待君无药如己出,改名李阳春,排行十七。李阳春九岁时,萧淑妃病逝,李阳春遂为咏春宫之主。偏居于古意院,观荷赏莲,绝少出户。”李明夏自顾自地说着,声音清冷,音调平板。

李阳春一怔,拿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抖,左袖扬起,遮住李明夏的视线。平稳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她柔声说道:“啊……很详细。”

很详细才怪!李明夏扯唇冷笑。他还记得青冥递给他那张薄薄的纸时,脸上羞愤欲死的表情。青冥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不是她的过往经历,不是她的悲惨童年,而是她的性格特点,习惯爱好,以及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是办事一向妥帖的青冥,竟然只能给他这些东西。据他抱怨,当他不惜用美男计套问古意院小丫头的话时,她们往往歪头思考良久,才说出一句相同的话:主子是一个好人。居然还敢一脸满足!

主子是一个好人?这是什么破答案!当下青冥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青紫,直想吐血下地狱和阎王聊天,也好过面对自家主子寒如冰霜的眼神。就是嘛,他的主子又不像她们的主子……

李明夏又不说话了。他本不是多话之人,反而方才说那么多有违本性。李阳春更不着急,只是神情自若地喝着茶。她一手举着茶杯,一手支着下颔,双肘撑在石桌上,微侧着头,隔着浓浓的梧桐阴影看那半残的月牙儿。脑海中不期然浮现一首《卜算子》,于是淡笑着悠悠吟道: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李明夏心中一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又是这样的神情!原本淡淡悠悠的语调变得飘飘渺渺,脸上温和的微笑不知何时褪了下来。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月亮,仿佛看的又不是月亮,而是更深更远的地方。更深更远,以至于超出尘世的地方……

李明夏右手抚胸,按住隐隐发疼的胸口。他竟然在此刻了悟,李阳春看的,不是莲,不是月,不是梧,不是柳。她的眼中,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莲,没有月,没有尘世,更没有李明夏……

“啊,抱歉。”李阳春回过神来,歉疚地笑笑。在他面前,自己似乎特别容易出神呢,真是不好的习惯。“你来,有什么事?”她温声问道。

“下毒的事。”他在朝中有职位,后宫出了事,自然由他负责调查。

“你怀疑我下的毒?”李阳春苦笑,音调仍然柔柔的。

“我怀疑每一个在场的人。”李明夏扯唇冷笑。

“啊,不错,我的确很有嫌疑。”她点点头,温倦地笑了下,“或许李阳春过厌了宫中平静无聊的日子,想尝尝亡命天涯的滋味,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李明夏若有所思。“你是说,下毒的人想出宫?”

李阳春无比庆幸李明夏不是十二,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她笑了笑,柔声接道:“啊,也不确切。或许他只需要让某些人离开,自己却不一定非得出宫的。”

“有何证据?”李明夏不再费神猜测了。他的原则是简单有效直接快速,既然有人替他解答,他直接问还比较快。

李阳春又轻轻“啊”了一声,慢慢地掏出一只茶杯把玩着,这只茶杯是环柳亭被下过毒的那一个,被她当成羊顺手牵了来。

“其实很简单,这毒是‘豆蔻梢头’,虽然发作迅速,但可确保两个月内性命无碍。如果施毒者要杀人,有比这更厉害的毒。可见下毒者不想杀人,或者不需要杀人。再者,‘豆蔻梢头’虽然不是剧毒,但却只有江湖第一神医公孙白才有独门解药。否则两个月一过,它一样要人命。然后,公孙白一向行踪隐匿,漂泊不定,加之为人自负,秉性怪异,决不肯乖乖入宫给小浅儿解毒。所以,要解毒就得找公孙白,要找公孙白就得去江湖,要去江湖就得出宫。”

李阳春解释完毕,喝了口茶润润干燥的嗓子。李明夏怪异地看她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好像知道很多事。”顿了一顿,他又道,“青冥说你‘偏居于古意院,观荷赏莲,绝少出户’。”语意间分明在埋怨青冥办事不力,甚至还带着一丝闷闷的鼻音。

“啊……”没预料到李明夏竟然会用这种语调说话,李阳春差点被茶水呛住。她还以为他在花前月下时都会口吐冰霜咧!唇角扬起,她用令人信服的柔柔的语调说道:“你不知道江湖上有一个叫花满楼的人么?据说他一楼不出而知天下事。我是他的,嗯,仰慕者。”李阳春硬生生把“徒弟”两字辛苦忍下,说谎也要打草稿的,她自三岁起就住在咏春宫,哪儿来的机会认师父!

没想到李明夏居然点头。“花满楼,我认识,我和他做过交易。”

“啊!”李阳春一怔,禁不住脱口而出:“那你认识西门吹雪和陆小凤吗?”

“西门吹雪?”李明夏皱皱眉,“我只知道‘掬花公子’西门庆和‘无情剑客’西门豹。”至于陆小凤,是“江湖第一美女”陆小凰的姐姐么?

李阳春“啊”了一声无语以对。那个……话题是怎么扯到这儿来的?她喝了口茶微笑着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聊天吧。天马行空,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神奇的是聊天这种事,竟然发生在她和李明夏之间。而他们俩,都不是会聊天的人呵……

胸口更加疼痛,李明夏不着痕迹地往阴影处挪了挪,按住左胸的右手更加用力了些。如果是白天,李阳春就能清晰地看到,他额头上因疼痛而渗出的密密冷汗。但现下是夜晚,李阳春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什么也没发现。

“那人为什么选中你?”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转移对疼痛的注意力。

“哦,不晓得。”李阳春苦笑了下,知道他问的是施毒者为何会挑上她。“大概是因为,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吧。”她自嘲一笑,神情幽寂。

李明夏深深看她一眼,站起身来,想必是该走了。他面无表情,冷冷地问出今夜最后一个问题。

“李阳春,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李阳春一怔,忽而笑了起来。不是那种惯常的温和的笑,而是在昏黄月光和烛光的映照下,显得……妖魅的笑。李阳春带着妖魅的笑,低低地重复:“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李阳春是一个怎样的人,七皇子难道不知道么?”

“我不了解你。”李明夏冷冷地说道,“福照皇朝里,没人了解李阳春。”

李阳春又是一怔,然后她不笑了。她饮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垂眸感觉着茶叶的苦涩,唇慢慢地勾起来

“这样啊……”她温和地笑着,用令人信服的语调柔声说道,“李阳春,是一个好人吧。”

青冥不屑的破答案李明夏自然也不屑。他不再多说什么,脊背挺直,迈步离开。

“李明夏。”李阳春忽然叫住他。

李明夏顿住,双手负后,气势冷傲,并不回头。

“你,寂寞吗?”幽幽寂寂的声音,好像穿透了尘世的无尽繁华,仅余下淡淡的倦然与萧索,就这样传入了他耳。你,寂寞吗?

没有回应。李阳春知道他在听,于是继续说下去。

“我以为,你会注意我,是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李阳春喃喃道,声音细微,近乎自言自语。说完后,她就开始看残月,用和看莲花一样的眼神,看残月。

不知过了多久,李阳春回过神来。夜风四起,古意院空空如寂,那个人已经走了。李阳春又坐了一会儿,饮尽最后一口凉透的残茶,慢慢地起身,缓缓掩上古意院的大门。

古意院外不远处,李明夏蹲跪在地,双手紧紧按住发疼的胸口。他嘴唇发白,面无血色,额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深深的吸气,再缓缓地吐出来,仍然感觉整个胸膛的气血都在翻腾。

蓦地,一双精致华贵的明黄色靴子出现在他视野,他抬头看向来人,虽然剧痛袭身,冷汗淋漓,却一贯的面无表情。那人微微挑眉,显然惊讶于他的狼狈,但没发表什么评论,只简单留下一句:

“帮我。”

“好。”李明夏冷冷答道,却是毫不迟疑。

那人又像来一样无声的走了。李明夏强撑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沐夏居,挣扎着爬上雕花大床,由枕下摸出几粒药丸随便服下。最后伸手,点了自己的睡穴。

窗外,残月冥冥,千山皆冷。

其实,李明夏快死了。

其实,李明夏还有不到十个月好活。

其实,在三年零两个月前,李明夏拜访花满楼,是去询问漠北五怪的去向。五怪横行江湖三十余载,行事乖张,肆意妄为,竟然胆大到劫了朝廷的一百万赈灾银饷。李明夏奉命追查此事,终在绝命顶与五怪一战。大战的结果是五死一伤,五怪死,李明夏重伤。当时五怪之首黑山怪诈死,用尽毕生功力击了李明夏一掌,李明夏躲避不及硬接了它,同时右手平伸,将利剑送入黑山怪心脏。

黑山怪临死前桀桀怪笑,说李明夏绝活不过三年。李明夏胸口的掌印在三天后消褪,以后并无异样。但在一年多前,他忽觉气血翻腾,疼痛难忍,这才知黑山怪所言非虚。以后每隔一段时间,这掌伤便发作一次。尤其当他情绪不稳时,疼痛尤为难忍。

这次,是掌伤发作最厉害的一次。

因为,他情绪不稳。

“李阳春是一个怎样的人,七皇子难道不知道么?”

“我以为,你会注意我,是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李明夏,你,寂寞吗?”

你寂寞吗……寂寞吗……寂寞吗……

好一个李阳春!你这样问一个将死的人,你以为李明夏能承受这样的震撼么?李明夏快死了,李明夏只剩十个月的时间,李明夏将要失去一切,包括他自己。但是,李阳春,你们相识得太晚。相识得太晚!相识得太晚……

如果,你们早一些相识;如果,李明夏有更多的时间;如果……李明夏是愿意和你做知己的。但是事实是,李明夏快要死了,李明夏只剩十个月的时间,李明夏将彻底失去一切。然后,李阳春继续看莲,继续看月,继续……寂寞。

李阳春,李明夏没时间陪你的,他终将死。不错,李明夏会死,我会死,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一个人寂寞。

李阳春,我们不做知己。

李阳春,就让我以生命为火撚,把所有的才情、谋略、智慧,激情一一点燃,把最后十个月烧成浴火凤凰般的烈焰,然后,你来看,好不好?

或许在火光中,你冷寂的眼神,会沾染些许温暖。然后,放弃你一直想做的那件事……好不好?

李阳春,我们不做知己。

我们——做敌人吧!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