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愿随斜晖
晨曦如约配出了解药,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但确实解了目前的危机。
晨曦解了毒才听踏歌说,“千寒宫”宫主和三大护法在她醒过来的那天便离去了。第二天,江雪颜也和南野王一起走了,让她不必担心。
事实上,当从“南野王的到来”中冷静下来后,晨曦确实没有担心。是的,一点也不担心。尤其是自己刚刚从“鬼门关”里绕回来一次,生死于她,并没有以前那么害怕了。况且她知道,自己之于南野王,还没有那么重要。
晨曦自从见到南宫彻,便知南野王来“明月楼”的目的,必是为见南宫彻。若她没猜错,南宫彻的身份,并不是单纯的“千寒宫”宫主。
这么说给踏歌听时,晨曦身子已是大好,两人坐在庭院里。头顶有棵大而挺的樱花树。风一吹,便落花簌簌,如同置身于梦幻中。
踏歌只是摇头,清湛的眸底流转着丝丝笑意,“这种话,还是不要随便猜测的好。”
当时“纸老虎”和“硬石头”的毒都已解了,听到踏歌和晨曦的对话,“纸老虎”好奇的插话,“晨曦姑娘,你的意思是,咱们‘千寒宫’的宫主可能是皇族人?”
晨曦冷淡地瞥他一眼,又转头去和踏歌说话。让“纸老虎”郁闷不已:他是没他家公子那么厉害了,可这晨曦姑娘的歧视,也太明显伤人了吧?
往后退了退,“纸老虎”观察着晨曦蹲着仰脸和踏歌说话的动作起伏,和旁边的“硬石头”咬舌头,“喂,你有没有觉得,晨曦姑娘看上咱们公子了?”
“硬石头”看过去,点点头,便是回答了。
“纸老虎”再接再厉,“那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公子也喜欢晨曦姑娘呢?”
他们公子整日和晨曦姑娘呆在一起,和往日里与别的姑娘相处的场景分明不一样啊。以前的公子自然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可公子向来有礼适度,并不会整日与哪个姑娘呆在一起聊天。但自从晨曦姑娘病过一会儿后,公子便有些不一样了。看看看……他家公子被晨曦姑娘说笑了呢!
这种欢喜的表情是那么熟悉那么遥远……
“纸老虎”脸上的表情随着晨曦和踏歌的谈话变来变去,实在猜不透,晨曦姑娘脸上的表情一直凉凉的,怎么就会把公子说笑了呢?后来想想晨曦上次骗他的那次,也是这种一本正经的表情,便有些明白了:和晨曦姑娘说话,绝对不能受她脸上一成不变的表情所惑!
“硬石头”不知道同伴的思绪跳跃飞速,依然认真观察着他家公子的表情,看了好久,才回答同伴的问题,“觉得。”
“纸老虎”有些挫败无语地看着同伴:如此寡言少语!他感叹着,“唉,希望晨曦姑娘是真心的对咱们公子好,不要像以前那位寡淡薄情……”
他话还没说完,自己先顿住了。这晨曦姑娘,怎么看都是寡淡薄情的女子埃,甚至比以前那位更……他家公子怎么喜欢的都是这种类型的女子?
接着“纸老虎”的话尾,就听旁边的“硬石头”冷声打断,“她敢负公子,我就杀了她!”
这么长的话!
“纸老虎”错愕地转脸,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同伴,至于这么激动吗?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呢!这同伴想得也太久远了吧。
心中隐隐觉得不安,便搭着“硬石头”的肩,皮皮地笑,“走了走了,趁公子忙,咱哥俩儿去喝酒去!”哇,真是好久不喝酒了,那醇香的滋味,那销魂的香气……
发现两个下属偷偷地走开了,踏歌转眼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向晨曦笑着,“看他们已经没事了,你……你的血……倒真的管用。”顿了顿,“只不过,以后,不可再这么糟蹋自己了,嗯?”
晨曦眼中光芒阑珊,灯火幽暗。弹去落在身上的白色花瓣,没有接他的话头,只是沉声说,“踏歌,我不想从别人的口里得知你的事。”她想要知道,三年前的伤害,对于踏歌,会不会,真的是无法挽救?
落花纷纷扬扬,如同欲栖还飞的蝴蝶般,在半空中交织,点缀着惬意晴空下的一男一女。
踏歌隔着飞花,定定地看着她淡然的面庞,表情实在难以揣摩。过了好久,他才问,口气莫测,“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家里……是不是有三个姐妹?”
晨曦心弦一绷,屏着气看踏歌。见他神色恬淡与往日并无不同,她才想着自己可能是多心了。便答道,“不,我只有一个姐姐……本来家中只有我一个孩子,七岁的时候,父亲怕我寂寞,就收养了姐姐。姐姐长得很漂亮,与我同岁,她……”提起秦华恩,她便有些兴奋了,开口便是一大段。直到撞上踏歌幽晖的眸子,她才闭上嘴。
心中暗恼,人常言,祸由口出。她如此滔滔不绝,怎不想踏歌可能是要套她的话?
踏歌笑笑,看向远方,心中已经对自己的猜测肯定了七八分,如今只剩下证实了。他看向远方,目中隐隐有着空渺寥落,“晨曦,你是不是要去崆峒山找‘终寻草’?我陪你一起去。”
“终寻草”,解百毒,乃西域“九蛊毒”的克星。若要真正解开江湖儿女身上的毒,必须寻到“终寻草”。
先不说晨曦不想去“崆峒山”,单是没想到他说话跨度如此快。晨曦震住,自己显然还没接受过来。她有些呆愣有些失望,目光幽幽沉沉的裹着伤痛,便没有开口接话。
樱花瓣自树上轻幽撒落,追逐着阳光,反射的空气透亮澄澈。
踏歌对晨曦的反应有些自责,却也得继续笑,“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到了崆峒山,你便明白了。”
晨曦纤长的睫毛映着阳光反射的光辉,微微一颤。“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踏歌他,究竟知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话中的意思,这么似是而非?
晨曦情绪恍惚,朦朦胧胧中,又听踏歌继续说,“自我……双腿残废后,行走大江南北,却独不去崆峒山。‘崆峒派’一直以为我对他们有意见,这次‘群雄宴’又说到这个问题……我想,我还是去一趟崆峒山比较好。”低眼看晨曦,眼中的落寞收起,又是笑,“我没说是专程陪你去崆峒山,你会不会怪我‘虚伪’?”
他还记得,晨曦曾经说过,对他“玄音公子”的印象,有一条就是虚伪。
晨曦都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了,好半晌才没技巧地点头回答,“我还是觉得你虚伪……不过我知道你是真心地在做这一切……因为我比较自私……所以……我很高兴你陪我一起去崆峒山。”
这真是前言不搭后语了……
晨曦脑中乱七八糟的,心头也跟着忽上忽下,也忘了自己根本不想去崆峒山。满心满眼的都是踏歌不可捉摸的笑颜,话到嘴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晨曦不是情窦初开的十五六岁少女,她也曾有过自己的喜欢。
所以,从头到尾,她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对踏歌的感觉。
不是一见钟情,而是……日久生情。
可是踏歌呢,若即若离,她根本猜不透。
当她觉得他近时,暗自窃喜时,他会突然离得好远;当她觉得他远时,自哀自艾时,他又会走得好近。
到底,在踏歌心中,是如何定位她的呢?
晨曦抬眼时,碰上踏歌的凝视。只不过后者一对上她的眼睛,便无声不息地转开视线了。
对,就是这样。她喜欢发呆,每次醒过来时,都能碰上踏歌这种追逐的眼神。可一旦她看过去,他又会不留痕迹地移开……这个不算讨厌的小习惯,虽让晨曦心弦颤抖,同时的,却也让晨曦心中的悲哀更重。
那是浑浊的漩涡,越卷越深,怎么也挣扎不开。这个只懂得“温暖”的公子,心底是不是也一样温暖呢?
晨曦开口,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一个侍女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见到踏歌和晨曦便跪下,带着哭腔,“公子不好了!‘天机公子’晕过去了!”
踏歌眼一垂,与晨曦对视后,唇边扬起轻软的笑,柔声的询问,“别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
晨曦站起来,衣摆扫过地上的花叶,无甚感觉的撇唇: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或许是踏歌的声音天生便能安慰人心,又加上踏歌笑容的魅力实在太大,侍女渐渐不再那么无措了。抹把脸上的泪,哭着说,“我奉楼主的命令去给‘天机公子’送饭。进屋后,见公子在桌上趴着,我唤了几声,公子都不答应……我、我上去推了一下,只是轻轻推了一下,根本没有用力……公子他就倒下去了……”
踏歌明白了侍女的意思,点头安慰,“放心,这不关你的事……有没有通知音合姑娘?”
“通知了……”侍女又擦泪,一张脸哭的乱七八糟,“好几个大夫都不知道怎么办……”转向晨曦,重重一磕头,“楼主要我来请晨曦姑娘过去看看。”
踏歌作势要去扶那侍女,可惜他坐在轮椅上不得力,便看向晨曦。
只是晨曦自小便看惯了这些,无动于衷的冷声冷语,极尽嘲讽,“哦,原来你说了半天是来找我的啊……可惜你向他求了半天,他却拿不得我的主意呢!”下巴指指坐在旁边的踏歌。
明明知道晨曦在发牢骚,踏歌心里觉得好笑,却也着实担忧若然的情况,开口解围,“晨曦,你忘了你曾答应我,为若然治病吗?”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的事情太多了!
我当时以为你要求我为你看腿!
晨曦瞪眼踏歌,咬牙切齿的感觉不知该如何发泄,尤其是对上那么一双温柔的眸子。
她挥挥衣袍,没好气地对着地上的侍女,“走吧走吧,去看看你们的‘天机公子’。”口气极为恶劣、不耐烦。
侍女站起来,闻言哭的更凶了。她以为是自己礼节不周,惹恼了这个没什么同情心的“女神医”呢!如果神医不好好给“天机公子”治病,楼主怪到她头上,她怎么承当的起……呜……她怎么这么可怜……
而在原地的踏歌却被晨曦的瞪眼看的愣住,直到晨曦和侍女走了好远,他才回过神。
有些好笑地扶着腰间的玉箫,低眼露出柔情蜜意。
第一次,晨曦居然会瞪他,还是那种“恶狠狠”的眼神。
第一次,踏歌被人瞪眼,居然没有生气挫败的感觉。
微风吹皱一片暗藏的心意,织起情意绵绵。
踏歌抬头看着空中的飞花,伸手去接落花缤纷,指尖恰似雾淡雾又浓。
有晨曦在,他丝毫不担心若然。
有晨曦在,他才活得像一个人。
和侍女走的远些了,晨曦看着天边火红的落日,苦笑。
晨曦没有想到,往日在宫里如鱼得水的她,出了皇宫,入了江湖,竟会被耍得团团转。
她不是不经事的无知少女,只想安稳度日,不想卷入江湖。可是,事实上,似乎自从在京城里遇见尹晴依,她便如同牵线木偶一般,一步步深入“请君入瓮”的游戏,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以前她可以自欺欺人地说踏歌是生命中的偶然过客,现在,她还可以离开踏歌,去走自己的路吗?
已经不可能了。
但这种情况,要晨曦选择,她怕还是会满心欢喜地随着游戏走吧。
只是因为,如此一来,会遇上踏歌。
踏歌,踏歌。
伊水寒兮,踏歌行兮。
一切都被冥冥中注定,逃脱不得,摆脱不得。
她晨曦,即使只是隔在岸边遥遥观望,便为他深深吸引,再也挪不开步子了。
遇见了他,爱上了他……愿意再一次地遇见他……
已是黄昏时分,晨曦离了踏歌,默默地跟着侍女,走上桥头,去见那病重的“天机公子”。
桥下水光盈透,缀着余晖的金色,又映着桥上那个踽踽独行的灰衣女子,美中带分决然,无情。
音合与众人在外面站着,就见那桥上的人影疏离落寞,心头松懈下来,吐出一口气。吩咐身边的侍女,“进屋去为晨曦姑娘准备医箱。”想了想,又凉凉地补上一句,“要齐全一些的。”
最近的一名侍女低头应着,分不清音合姑娘是欢喜还是不悦,也只得自己赶去屋里张罗。
到了跟前,晨曦见了一干人站在屋外,没什么意外的表情,甚至也不同“明月楼”楼主打招呼。神色隐在眼下,淡淡的漠不关心。
音合身后的一干大夫窃窃私语:这个晨曦姑娘,也太漠然了些,偏偏医术极好……就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晨曦绕过音合以及一群黑压压的瑟缩发抖的大夫,走进屋子。
屋子很亮,不是因为未到晚上的缘故,而是缘于点了不少蜡烛。
蜡烛很多,都一根根立在地板上,烛火摇曳闪烁,蜡泪也不停地往下落。生生的让人想起“鲛人垂泪”的典故。
晨曦嘴角扯了扯,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寒意。
她站在门口,微微眯起眼睛,瞅着不远处垂下来的床幔。白色床幔,隐约寻思着里面躺着一个病入膏肓的美男子。
没有好奇或探究的意味,只是端端的死气,从脚冷到心。
她不立即走过去查看病情不是因为情绪使然,而是看到了这么多的蜡烛摆在地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晨曦负着手,宽大的衣摆几分不经意地绕过地上的蜡烛,向床边走去。她面容冷淡,嘴角却是往上抽了抽,与她的面部表情极不和谐。
敢情那群没用的大夫是要招魂么?点这么多蜡烛……
晨曦拉开床幔,用旁边的银钩束起,自己坐在床侧,俯身去看望那个面色蜡黄的男子。
光影阴暗,绝美的面庞上毫无生气,死灰灰的一片。
不禁摇摇头:前几天还只是面容苍白,现在就先转为蜡黄了……这个“天机公子”,还真是不爱惜自己呢。
再这么下去,就算真的招魂,也是招不回这个独一无二的“天机公子”的……
晨曦先伸手撑开他的眼皮观察了一番,凝眉想了想,不太确定地把被子往里头掀了掀,手放在了他明显瘦骨嶙峋的手腕,微微露出笑,略尽讥诮。
看来她先前并没有猜错,这个“天机公子”之所以体弱多病,果然是因为“阴脉”的缘故。
脉有阴阳,十二经脉,六阴六阳。知阳者知阴,知阴者知阳。妙知人迎之变,即悬识气口;于气口之动,亦达人迎。凡阳有五,五五二十五阳。五脏之脉于五时见,随一时中即有五脉,五脉见时皆有胃气,即阳有五也。五时脉见,即有二十五阳数者也。所谓阴者真脏,其见则为败,败必死。于五时中,五脏脉见各无胃气,唯有真脏独见,此为阴也。
只是晨曦所见的“阴脉”,并不仅仅如此。
三阴俱搏,二十日夜半死。二阴俱搏,十三日夕时死。一阴俱搏,十日死。三阳俱搏且鼓,三日死。三阴三阳俱搏,心腹满。发尽不得隐曲,五日死。二阳俱搏,其病温。死不治,不过十日死。
大兴王朝有一种人,脉搏天生为阴,生即被死气所缠。
而这个阴脉,顾名思义,断阴阳,知古今,可与上天鬼神之类的沟通。体弱多病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实话,若然能活到现在,她还挺诧异的呢。
烛火微微闪烁,屋中更尽阴闷。
晨曦摇了摇头,往屋里四周看了看,发现檀木桌上摆着自己需要的医箱后,便走过去翻找。
心中抱着的却是无所谓的念头:如果这个公子命好,就让她找到金针来为他扎针放血吧;如果她找不到金针,那……只能怪若然的命不好。
当晨曦真的找到一盒未开启的金针后,忍不住好笑的看看床上昏迷不醒的若然: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在宫里,能得她晨曦亲手救治的,只有太后皇后的级别而已。虽然之前为江湖好汉配解药,可确实没想到若然会成为自己的第一个诊治对象……她一直以为是踏歌的。
半个时辰后,当若然清醒过来后,就见灰衣女子漫不经心地在脸盆边洗着什么东西,态度悠然,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若然的眼中先是浑浊迷乱,看了头顶的纱帐一会儿,心神慢慢稳定了下来。
目光微转,瞅定屋中那个不上心的灰衣人影后,苍白的唇瓣轻扯,露出了有趣的笑:原来是她。
“咳、咳、咳……”若然的轻咳让晨曦手中的动作顿了顿。
晨曦微微侧了侧身,露出明灭不定的半张脸,毫无特色。
若然得以看清楚她是在洗一盒金针,透过水的潋滟显得极为清澈夺目。地上尚摆着一个脸盆,满是血水。
若然不动声色地垂头,果见自己被挽起的袖边,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眼,一条青色的脉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晨曦只看了看若然的脸色,便继续洗手中的金针,说的近似敷衍,“醒了啊?”
若然“嗯”了一声,手拄着床板,勉强撑着自己的病体坐起来。仅仅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他额上冷汗直冒,费力吸了好几口气。
晨曦洗好金针,装回做工精巧的乌木盒里。看眼坐起来的若然,说了句,“身体不好就不要逞能。你要是再晕过去了,我又有得忙了……再说,你又不是血比别人多。”
若然的唇角向下弯了弯,缓过脸色的他看起来冷静了很多。他放下自己卷起的袖子,淡声,“我以为,你早该离开这里的。”
治好病还会守着等病人醒过来,可不是晨曦这种人的风格啊。
“我是想走啊,”晨曦把金针盒放进不知是哪个大夫忘了带走的医箱里头,抽了张凳子坐在桌前,看着床上病弱的公子,“可是音合姑娘说了,你没有醒过来之前,我是不被允许离开这里的。”
若然漂亮的眼瞳往里收缩,静了一会儿,轻声问,带着晃悠悠的怅然,“所以,你都知道了?”
“敢问‘天机公子’,我该知道什么呢?”晨曦的口吻玩味,“是指你的‘阴脉’,还是你的真实身份?”
在大兴王朝,只有一个家族会出现“阴脉”。拥有“阴脉”的人,会是这个家族的族长。而这个家族,正是效忠大兴王朝的天师一族。
若然闻言并无慌张或是震惊,而是一脸漠然,幽冷犀利地看着晨曦,“怎么,难道你会说出去吗?”
若然不信她会说出他的身份……
晨曦叹口气,她确实不会说出他的身份。
晨曦敛敛眉,低着声音说,“你是当之无愧的‘天机公子’,断阴阳,知古今。你会选择江湖,必有你自己的理由,我无权过问……”吸了口气,她站起来,看向若然阴凉的眼神,道,“我父亲曾告诉我,江湖是个虎穴龙潭,我现在始信。恕我多管闲事,你要将音合姑娘置于何地?……她是真的关心你。”
若然的脸色凉凉的,带丝嘲讽的死气,“你自己不就喜欢踏歌喜欢的不得了吗……你还是先去管好自己的事吧,我倒不劳你费心。”他话说得不留情面,一点也没有在外的彬彬有礼。或许是知道,没必要在晨曦面前伪装。
晨曦脸苍白,看着同样苍白的他,半天不说话。好久,她才问,“你并不想入江湖却入了江湖,踏歌不知道么?”
若然眉峰一抬,几分嘲弄,“你如何知道他便不知情?”踏歌又不是傻子,若连同伴的本性都不知道,这“玄音公子”,也是白当了。
晨曦心底石头落下,幽幽地看着若然,不知该如何与这种人说话。她自己已是冷漠寡情,却不料若然本性更是绝情。
幽冷如死神的男子,吝于感情,犀利尖锐,这才是他的本来面貌。
晨曦想,或许,若然整日呆在“璇玑阁”中不入世,只是怕自己的真实一面被人揭露吧。
惶惶中,晨曦想起那个冷傲高贵的“明月楼”楼主。那个女子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到底知不知道,若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离开了若然的屋子,见音合关心地进去探病,她觉得滑稽可笑。
晨曦没有经历去理会别人的爱恨情仇,身在这里,她只感到彻头彻尾的冷,尤其在见了外人眼中净雅的若然真面目后。
晨曦恍惚地抬起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轮弯月已经垂在了天边,薄云朦朦胧胧地半遮半掩,显得那弯明月更为皎洁。
似乎不经意间,在月亮的阴影下,便看到那温柔和雅的笑容,揉着碎碎月光。
晨曦身子猛地一震,怀着忐忑的期待,往阴影下的方向看去,心中的火把又瞬间熄灭。
浓荫黑影中,空荡荡的一块地,花木随风招摇。并没有轮椅上那个温雅清隽的白衣公子。
晨曦低下脸,不理会身边侍女的感激追问,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她想见他,现在就要!
在这个世界上,在她逝去的多少年华中,她只认识他一个始终干净清逸的公子,不受尘埃半点侵染,风华千古沾襟……
淡烟微月中,晚云和雁低。
纱窗竹屋,树下的白衣公子低眉吹箫,诗意悠远。
箫音擦着树叶,辗转温雅,带点悠然带点漫然。
如同细雨轻敲荷叶,微风斜过竹林。
静若清池,动若涟漪。
一曲未了,他抬眼抚着玉箫,向凝视他的女子看过去。
又立在了竹屋前,里面依然一灯如豆,不知为什么,竟越看越温馨越看越温暖。
门口的两尊门神都看到了突然出现的晨曦。“纸老虎”眼中的诧异一闪即逝,却居然没有多话,只是往旁边侧了侧身,正好够晨曦进屋。
晨曦也没有问“纸老虎”如此安静的原因,推开门,发现屋中的场景后,愣了愣,看眼“纸老虎”和“硬石头”,便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进去了。
作为一个优秀的侍从,无论什么时候,一定要懂得识趣。
比如说,当主子要谈情说爱的时候,他绝不应该站在那里碍眼!
“纸老虎”算是深谙其道,拉着“硬石头”,便跃上了树梢,几下里便不见了踪迹。
屋中的踏歌,手中尚拿着一卷书,却已经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
晨曦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即使睡着也是那么雅致的侧容,眼中泄露出淡淡柔意。
卷而翘的睫毛浓密如雨,眼线亮丽微屈。下面是高而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瓣优美似玫瑰花瓣,线条柔美。
真想上去抚摸哎……
她蹲下身,仰脸接过踏歌及腰的一撮乌发。如丝绸般润滑轻软,又黑得如夜,美得如歌。
晨曦有些发愣,但是很快又回神。松开踏歌的发尾,她伸手触摸踏歌的腿部,轻轻拿捏。因为终年习医,她相信,没有人会比她推拿的力度更好。
踏歌腿部僵硬,想是不经常推拿揉捏吧。
晨曦嘴角浮过略暖的笑意,专心于自己的手、踏歌的腿。
想着也是,“纸老虎”和“硬石头”那两个粗心的大男人,怎么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呢。虽然双腿已废,但仍需细心理护,否则在阴天,仍会疼痛难忍。
晨曦一直低着头,没发现,踏歌的眼睛一直睁开着,几分欣喜几分不解地看着她。
是的,他习过武,从晨曦进来那一刹那,他便有所察觉了。
晨曦开始给他揉腿的时候,腿部的僵硬,也是他本能的反应。
踏歌黑宝石一般的眼眸紧紧锁着晨曦,幽邃浓黑。她是如何想的呢?三年前那么绝情的离开,现在又是拼命地对他好……他或许明白晨曦的无奈,却是心更乱了。
是的,晨曦只是往里面投了一颗石子,他便越陷越深,渐渐失去自己的掌控。
他早该发现,这个漠然冷淡的女子,就是他的克星!
否则也不会第一眼就去帮她,不会一直任她陪伴在自己左右……
可是,现在,她真的喜欢他吗,喜欢他这个双腿残废的人……
突地感到晨曦动了动,踏歌眼光沉下,重新合上眼皮。
晨曦抬眼看了看沉睡的踏歌,表情有些若有所思。
明明感到有人在看她啊,难道是她的错觉……
晨曦眸光中星火燎燎,站起来停下为他捏腿的动作,轻轻抽去踏歌手中的书卷,放到一边。
对着踏歌俊美的侧脸叹口气,低声喃喃,“连你那两个忠心的‘门神’都知道我喜欢你,怎么你这么聪明,就看不出来呢……”
果然不是她的错觉,踏歌的眉角微颤,如同振翅欲飞的蝶翼。
晨曦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低喟一声。突然俯身,接近踏歌完美的面庞。
那么多的沉重,那么多的不舍,那么多的怜惜……记忆纷沓而至,重重叠叠,人影交错。
清浅的呼吸相互交叠,随后变得沉重起来。也不知道是属于谁的。
晨曦脸上发烫,却逼着自己不能停下来。机会永远是稍纵即逝的。
她凑上踏歌柔软的唇瓣,轻轻一碰便立即抽回,如同蜻蜓点水。
晨曦直起身子,观察着踏歌的神色,自己的手抚上自己热的快烧起来的脸庞,心跳还是快的难以平静。
她眼中染上湿意,如同初春烟雨般浅淡,水雾模糊,溅起涟漪无数。
晨曦低头笑笑,转身离去,一步不停。
只要点到即止就可以了,不必要赔上自己可能“中暑”的身心。
而晨曦几乎是一转身,踏歌便睁开了眼。
眼眸湛亮,闪着柔和的水光,光彩溢然得如同空中缤纷灿烂的烟火。
晨曦掩门离去后,踏歌才坐起,看着自己的双腿,默不作声。
晨曦,你必是知道我有意识,才会这般逼我吧。
他抬眼,还能看到门上映着晨曦朦胧模糊的背影,掺着漫漫情意。
“纸老虎”和“硬石头”进来时,见踏歌一直抚着自己的嘴若有所思,便忍不住好奇,“公子,怎么了?”
踏歌回过神,问,“晨曦回去了?”
“是呀,”“纸老虎”尽忠尽职地报告,“晨曦姑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又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便走了。”
踏歌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晚的事,似乎只是一个小插曲。谁也没有提,相处依然是相处。但有些地方,确实不太一样了。
不一样的地方,或许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感波动,愈演愈烈了吧。
有趣的是,晨曦因为出手配药,得到了江湖上对医者最高的称号——“再世神医”。
“明月楼”的“群雄宴”早就结束了,各大门派的人因为中毒的原因在楼里多住了些日子。随着身子渐好,便纷纷离开“明月楼”,附以“玄音公子”的保证——一定会送上真正的解药。
当“崆峒派”掌门人得知解药正是他归属地的“终寻草”,并且“玄音公子”会和“再世神医”一起去崆峒山找解药时,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过崆峒派居然有一种他从没听过从没见过的“终寻草”,老人家高兴地差点没晕过去。
自从三年前发生在他们崆峒山的那件事后,“玄音公子”再也没有上过崆峒山。江湖人也都因此不待见他们“崆峒派”,行走江湖的日子变得前所未有的艰难。而且“玄音公子”还交代不许中伤“当事者”,让他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如今居然会去他们崆峒山,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可以称之为对他们“崆峒派”冰释前嫌了吧!
所以,“崆峒派”掌门人张一者,立即巴巴地去找“玄音公子”,邀请他和自己及门人一起回崆峒山。
当日,踏歌正陪着晨曦在院里晾着草药,整个院里都散发着一种浓郁的药香,遮住了园中的花草清香。
张一者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两眼发光,似是描绘着属于“崆峒派”的大好前景,“公子去了我们崆峒山,会发现我们山上和以前大不相同的,不像以前那么陡峭荒芜了,我们种了好多草木……”
踏歌翻着晒晾在桌上的药草,唇边始终挂着礼貌的笑容。
而晨曦则眼中嘲讽,干咳一声后。抬起明亮的双瞳,对上张一者怒气冲冲的眼神。
踏歌默不作声,看着晨曦的眼中,略微带笑。
没有礼貌的姑娘毫不掩饰地打个哈欠,瞥眼有点兴奋过度的张一者,“老人家,你当我们是去观光旅游吗?”
她话说得很不客气,却深得旁边听得昏昏欲睡的“纸老虎”的认可,使劲点着头迎合。“纸老虎”正要帮着“晨曦姑娘”多抢白几句,触及他家公子转过来的似笑非笑的眼神,便立即把多余的唾液吞下了喉咙。拼命提醒自己侍从的本分:主子说话,下人不要插话!
张一者听了晨曦的话,闪闪发光的脸僵住,自尊心便被激起。一个小姑娘话说得懒洋洋满不在乎,那句“老人家”更是含着讥诮之意,当他年纪大了,就听不出来了吗?但又想起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担负着为他们“解毒”的重任,话到嘴边,便怎么也不敢说下去了。憋得一张老脸又青又紫,显得有生气多了。
踏歌微微一笑,对着张一者说,“前辈先回吧,我和晨曦姑娘,可能会晚点过去。”见张一者满脸不认同的表情,他继续说着,“我沿路还有些事要处理,前辈在旁边,恐怕有些不便。”
张一者被气得通红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晨曦撇撇嘴,低头查看着药色。虚伪的男人,自己还不承认……
踏歌几乎是一看晨曦的眼睛,便知道晨曦又在心底诽谤他了。对此他确实很无奈,多年养成的习惯,在晨曦眼中,只用一个“虚伪”的词汇便概括了。
不过,晨曦说得不错,外人看起来他很随和,完美无瑕。事实上,他却是最难相知的,恐怕,这也是他被“舍弃”的原因之一吧。
踏歌掩住眼中的百般落寞寂然,低下头。
而张一者见踏歌不欲再说话的样子,当下也只能识趣地摸摸鼻子走人了。
马车悠悠,行驶在并不平坦的山路上。前面尚有两个高手开道,无论走到何处,都不会有人肆意为难。
行至崆峒山脚下,相对于两岸巍峨耸立的悬崖峭壁,更吸引人的,却是山下平静的美好景致。
两侧皆是绿油油的油菜花,随风摇舞,漫漫的一片,没有尽头。稀稀拉拉的几个农妇在菜地里张罗,见到马车行过,都直起身子笑眯眯地打量。阳光涮落,映着一张张满足的面庞。
掀开帘子,往外面张望,晨曦的脸上平静如常,像是没有看到村妇们友好的笑容。
或许一切并没有那么美……你看那个村妇巨桶一般的腰围,那个小孩傻乎乎的呆滞表情,还有旁边老人额角的豆大泪痣黑得吓人……晨曦表情默默,却越来越觉得,他们好温馨,好幸福……
踏歌本是捧着一本书,凉风吹进来,他拂拂耳际垂散的一撮碎发,抬眼看看一直掀着帘子的晨曦,目光沉了几分。
晨曦听到男子润和的声音,“怎么,是羡慕这般生活吗?”
她也是一个女子,这样平静中的温馨,她也该羡慕的……
晨曦没回应,只是把帘子放下,挡住了外面温馨的图景。自己靠着车壁,看着纤细的指节。
现在,她越来越靠近崆峒山,是离华恩越来越近了吧……
踏歌微叹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声调更温润了些,“晨曦?”口气里隐隐藏着担忧。
“我没事,只是想起以前在宫里的日子,”晨曦眉角拢了拢,抬眼看向对面的白衣公子,“以前,我从没想过,我居然能有机缘见到宫外的一切……现在的一切……真像梦……”
“怎么会是梦?”踏歌淡笑,口气放柔,安慰着她,“你看,南野王不是一直没有找到你吗?”即使在“明月楼”,南野王也不曾往这里动过心思。
晨曦默不作声,心中却是明白得紧:南野王是何等人,岂会放过她?
踏歌也知晨曦的所想。
“我知道,”晨曦唇角勾了勾,敛去心底的不自信,眼珠亮盈盈的如同一汪水,“我只是饿了。”
踏歌定定看着她,目光轻轻地转开。
他叹口气,对外面驾车的两个侍从吩咐,“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
听到外面低低的应声,晨曦还是没什么反映,径自看着自己的手。两人的关系,似乎被自己搞得更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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