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先生一连好几天早出晚归不见踪影,而千叶惠子又一直躲在房间里不肯露面,整个家就只剩下千叶夫人独来独往,每天在空荡荡的大房子寂寞地度日。
这样无聊而又压抑的生活让千叶夫人感到窒息,她像一个被囚禁在密不透风的囚室里的犯人,看不到阳光和希望,这不是一个正常家庭该有的生活,也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过的生活。但是千叶夫人不是犯人,她不能在囚室一般的大房子里等死,她要逃出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入寒的夜晚,千叶夫人坐在黑暗空寂的大厅里,等待着千叶先生回来。大约晚上十点钟,千叶先生终于匆忙地回到了家。刚进入客厅,一盏落地台灯在他前方打亮,千叶夫人削瘦的身形在淡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悠远而模糊。
“你还没休息吗?”千叶先生淡淡地问了一句。
“我在等你。”千叶夫人的声音像是从无边的黑暗中飘来。
千叶先生径自走向书房:“不是说不用等我嘛,你先休息吧。”
“等等,我有话要对你说。”
“明天再说吧。”
“没有明天了。”
千叶先生停下脚步,背对着妻子皱起了眉头。妻子的话虽然有些莫明其妙,但千叶先生没有放在心上,她最近总是说一些难以理解的话,也许是发发牢骚吧,等她发过之后自然会老老实实地做回她的千叶夫人。
千叶夫人知道丈夫一向不把她的话当回事,所以这次直接抛出重点:“我明天就会离开这里。”
“离开?”千叶先生转过身,眯着眼睛问,“你要去哪?”
“澳大利亚,我的小姑姑希望我能过去陪她住一段日子,她的先生半年前过逝了。”
“可是你的先生没有过逝。”千叶先生略带怒气地对妻子说,“为什么你也要去澳大利亚?”
“对我来说,我和小姑姑没什么区别。”千叶夫人的眼神黯淡,神色漠然,像是一个失去了一切又不奢求一切的无求无欲之人。
“这是什么话。”千叶先生低吼,“你有丈夫和女儿,为什么要去澳大利亚?这里才是你的家。”
千叶夫人冷笑着望着她的丈夫:“我的丈夫,一天之中对我说的话不到五句,我的女儿,一年以前就离开了我,至于这个家,让我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它比北冰洋的海水还要冰冷彻骨,这里简直就是要把我活生生埋葬的坟墓。”
千叶先生知道妻子始终没有对香穗子的事情释怀,也一直觉得在那件事情上愧对了妻子,因此他尽量压制内心的怒火:“不要把家说得像是地狱,为了给你们母女创造优越的生活条件,我不得不卖力工作,你应该理解。至于惠子,你是母亲,应该学会包容和照顾她,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
“谁让她喜欢上花泽类呢,爱上一个本不该爱的人。”
“如果没有其他人的阻挠,惠子就不会这么痛苦。”
“你的女儿,你去操心吧。”
千叶夫人冷若冰霜的态度似有无形的压力,压得千叶先生不得不稍作妥协。也许让妻子出去散散心是个缓和的机会,等她气消之后,家庭的气氛可能也会有所缓解。况且他现在也没有精力和妻子僵持,手头的这件事情紧迫,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他处理家事。
千叶先生对妻子说:“如果你坚持,我也不拦你,你打算去多久?”
“我不会回来了。”千叶夫人望着模糊的台灯光晕说。
千叶先生瞪圆了填满惊讶的眼睛,快速走到夫人的面前,扳过她瘦弱的双肩:“你想抛弃你的丈夫,抛弃这个家吗?”
千叶夫人毫无畏惧地回望他:“我说了这是个坟墓,如果我想获得重生,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这里,重新生活。”
千叶先生一怒之下推倒妻子,千叶夫人重重地摔在沙发上。
“你休想离开这个家。”千叶先生像一头发怒的豹子,因愤怒而发红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邪恶的寒光,他掐住妻子的脖子,恶狠狠地宣布,“如果敢踏出家门半步,我发誓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现在我要抓紧时间替惠子排除障碍,之后再处理你的事。”
千叶夫人望着丈夫怒气冲冲地奔上二楼,流下了苦涩而心痛的泪水。这个男人完全是一个暴君,霸道而又残忍地左右着他周围的人。他的独裁统治开始于惠子母亲的去逝,而真正变成一个恶魔则是出现于香穗子被宣布救治无效的那一刻。从那时起,所有的人必须听命于他,稍有违背就会遭受一场咒骂,没有人敢接近他,每个人像躲避着瘟神一样远远避开。
失去香穗子之后,悲痛欲绝的千叶夫人本想从丈夫那里得到一丝安慰和温暖,可他却霸道地命令她忘掉女儿,并毫无商量地把私生女接回家中,强迫她像对待香穗子那样照顾惠子,完全不考虑她的感受。千叶夫人一忍再忍,可是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的精神是有极限的,再不逃出这个地狱般的牢笼,迟早会成为暴君专政下的牺牲品。所以她决定离开,离开这个牢笼,离开这个伤心地。
千叶惠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千叶夫人的身旁,仿佛一个幽灵般飘至昏黄的灯光下。千叶夫人吓了一跳,刚才的恐慌加上现在的惊吓,让她感觉喘不过气来。
“你要离开这里?”千叶惠子幽幽地问。
千叶夫人不停地颤抖着,这个女孩是在质问她吗,然后向她的暴君父亲报告,这样就可以把她讨厌的继母锁在阴暗的阁楼里,而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
“爸爸不会让你离开的。”千叶惠子说,“但是我可以帮你。”
千叶夫人惊诧地望着千叶惠子,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她们之间一直视同仇敌,即使被千叶先生硬绑着生活在同一栋房子里,也未能改善一丝一毫。惠子不是痛恨自己夺走了她的爸爸,害得她的妈妈孤苦无依,害得她成为被人耻笑的私生女嘛,现在是报仇的最佳时机,可她为何要反过来帮助仇人。
“你恨他对吗?我也恨他,我也想离开这个家,所以你带我去澳大利亚,到了那,我会独自谋生,不会缠着你。”
千叶夫人望着落地台灯后面的惠子,她像一个被吸尽了精气的干尸,比千叶先生更让千叶夫人害怕。这个女孩憎恨所有人,包括她的亲身父亲,这是千叶夫人最近才察觉到的。她的恨令人窒息,她的想法总是让人琢磨不透,她的行为也总是令人出乎意料。
千叶夫人擦去眼泪,问:“你不是喜欢花泽类吗?为什么突然要离开?”
千叶惠子低下头,手里握着水晶项链:“我的爱不能给他带来幸福。香穗子最大的心愿不是能够和花泽类在一起,而是希望他能够幸福,如果我不能给他幸福,香穗子会伤心的。”
千叶夫人的眼睛睁得特别大,她竟然不知道女儿有过这种心思。
“你不知道香穗子的这个愿望吧?这是她私下告诉我的秘密。我会成全香穗子,因为我最不能伤害的就是她。”
千叶惠子把水晶项链放在胸前,似乎要把所有的心里话都传达给妹妹。千叶夫人惊愕地望着惠子,她和香穗子真的跃过了一切隔膜,成为真正的姐妹了吗?
千叶惠子慢慢从灯光下走开,重新走进黑暗之中,在那里,她反而觉得更安全。
“你要留心你的爸爸。”千叶夫人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冲出口,“他说要为你排除障碍,可能和花泽类有关。”
千叶惠子感到一股寒流从脚底涌上来。她向香穗子保证过要让花泽类幸福,她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花泽类,即使是她的爸爸也不可以,绝不可以伤害她在这个世上最爱的男人。
第二天,千叶先生依旧早早地出门,千叶惠子在房间里看到父亲的车一开动,便立刻冲下楼驱车悄悄地跟在后边。
千叶夫人暂时敢消了去澳大利亚的计划,她要弄清楚千叶先生的图谋,还有惠子是否会像她所说的那样完成香穗子的意愿。
千叶先生驾着车在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里来来回回地穿行。小巷的尽头有一家小提琴俱乐部,那里聚集着各个年龄层的小提琴爱好者。小巷的南边有一条岔道,弯弯曲曲地通往城外,最后直至高速公路。千叶先生在俱乐部和岔道间徘徊了很久,似乎在用车子丈量着两者间的距离。
千叶惠子躲在附近,等到千叶先生离开后迅速跑进小巷仔细观察,却并不能明白父亲在这里徘徊的原因。
千叶惠子顺着小巷来到俱乐部门前,通过窗户看到里面坐着几个年轻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拉着小提琴。他们的动作没有花泽类的优雅,演奏技巧没有星野真琴的娴熟,就连笑容也没有香穗子的灿烂。小提琴,这个原本与她不会产生交集的东西,现在竟然将她与这么多人联系到了一起,生活真是个调皮的孩童啊!
离开俱乐部后,千叶惠子在英德学院的附近徘徊。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去学校了,不知道学校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她知道,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缺席,她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还会是。
学校放学的时候,千叶惠子避开走出校园的同学们,悄悄地在一旁观察着。她看到星野真琴和牧野杉菜一起离开学校,一起徒步穿过人群,有说有笑地从她的视野里消失。
千叶惠子突然感到特别孤单,以前妈妈和香穗子在的时候,她还有个依靠,如今,她就只有孤苦伶仃地苟且活在这个毫无意义的世界上,每天看着别人的幸福和快乐暗自伤怀。人活得如此悲哀,真是可怜可悲可叹。
新岛一健路过英德学院时发现千叶惠子偷偷地窥视着别人,料想她是不是在监视星野真琴,然而观察了一会之后,感觉她又像是在观注每一个人。
新岛装作是无意中碰到,在千叶惠子的身后大声叫喊:“千叶,好久不见啊。”
千叶惠子被吓了一跳,过了好久心情还难以平静。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是在等人吗?”新岛故意问。
“不,不是。”
“是不是在监视真琴?”
千叶惠子很恼火,似乎所有人都在怀疑她会对星野真琴图谋不轨,在他们的眼里,她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巫婆。
“你是不是派人跟踪真琴?”
“什么?”
“展销会上站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你让他跟踪真琴?”
千叶惠子感到既惊讶又有点莫明其妙,展销会上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是她的爸爸,可是自己什么时候派他去监视星野真琴了,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我发现他好几次跟在真琴的身后。”新岛一健说,“千叶,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真琴呢?”
千叶惠子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辩解,也不可能得到新岛的理解,索性就什么也不说,反正她已经决定离开日本了,这些人如何看待她根本不重要。
“真琴不在这里,你的等待毫无意义。”新岛一健说。
“我不是在等她,也没有监视她,只是来这里看看,我可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走了,你和所有人都可以放心了。”
千叶惠子在新岛一健诧异的目光中慢慢走开,这个消息应该会让很多人高兴吧,包括花泽类,只要他高兴就好,香穗子也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