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生即是活,活亦即生
所谓生活者,就是自动的意思;自动就是偶然。偶然就是不期然的,非必然的,说不出为什么而然。
——《谈生命与向上创造》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不必知道水为何非要流动,又要流向哪里去,因为流动是它的存在方式;而只要流动的话,就会有一个方向,如果没有方向,就无所谓流动了。人生也是如此,可以说它没有目的,但是它并非没有方向。
梁漱溟先生说:“生命是什么?就是活的相续。‘活’就是向上创造。”
这种积极向上并不是目的,就像岩下的松柏,依然向上生长,并不是想从更高的天空中去捕获什么,而是它们内在生命力的驱动——向上,到更高的地方去。这是它们的方向,只有这样,生命才不会腐朽,人生才不会停滞僵化。
梁漱溟先生把这种生活中的向上创造解释为“灵活奋进”。人的生命并非简单机械地运作,而是会加入自己的理解。例如,学骑自行车,人不只是追求熟练,还会在车上玩各种把戏。这就是人灵活之所在。而人类的向善心、对真理的爱好与追求,这些其实都出自生命无目的的向上创造。这是一种明朗的趋势,把人带往更高的境界。
海明威的名著《老人与海》里的老人圣地亚哥在晚年时一个人孤独地住在海边简陋的小茅棚里。他虽然瘦削憔悴,满是皱纹,但他的双眼像海水一样湛蓝,明亮有神,毫无沮丧之色。打渔不仅是他用来赚钱养活自己的谋生方式,也是他和一个叫做曼诺林的小男孩的共同爱好。
有一天,他在海上遭遇到了一条很大的鱼,与它激烈的搏斗着,僵持不下。老人对鱼说:“鱼啊,只要我不死就要同你周旋到底。”
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强壮有力,现在他已年老,但是依然坚持着不放弃。两天之后,他胜利了,虽然在回去的途中,这条鱼被鲨鱼群吃得只剩鱼头和鱼尾,虽然他最后得到只是鱼的骨架。
故事的最后,孩子来看他,“两人相约过几天一起去打鱼,孩子说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孩子离去后,老头睡着了,他又梦见非洲的狮子……”
“老当益壮,不移白首之心。”老人已经老了,但是他的生命依然存在。现在他身上所拥有的每一份力量既是过往青春的残留之物,但是也有在新的一天里增加的新气息,而且这种气息会伴随着生命里一直存在。所以,老人说:“人可以被毁灭,却不可以被打败。”如果说他真的在追寻什么的话,就是证实自己的活力。即使在梦中,他依然能够梦见非洲的狮子。活,就是生命的意义。
西方神话中有一个名叫西西弗斯的神,因为触犯了众神而被惩罚去推巨石。每天,他都要把一块巨石吃力地推上山顶,但是这块石头每每推上山顶又滚下山去。他必须再走到山下,重新开始推巨石,就这样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
在中国也有一个相似的神话故事,吴刚因为得罪天帝而被罚在月宫砍桂树,每砍一斧,斧起而树创伤就马上愈合。朝朝暮暮,年年岁岁,时光就此流逝。
对于这些神仙来说,时间是无止境的,但是他们其实也是每一个人的缩影。那些权威甚高的神仙以为白白耗费生命是对西西弗斯和吴刚最好的惩罚,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的生命。虽然石头起了又落,虽然桂树折了又合,西西弗斯和吴刚的生命轨迹看似很单调,但是他们的生命并不是单调无力的。那样苍白的生命也不是世人能够容忍的,因此有了很多幻想在后世追随。
加缪写西西弗斯步伐轻盈地下山,对着遇见的人快乐迪喊道:“瞧,我捉住了一只多么美妙的蝴蝶。”毛泽东也有诗云:“借问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被他的大斧震落的桂花激起了他的创造力。
人非磐石,即使是所处的位置能够做到千年无转移,但是人必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创造出新的东西。这就是生活,所以西西弗斯所拥有的不只是巨石,吴刚也至少还有桂花酒。
人生没有目的,却有意义。这就是梁漱溟先生告诉我们的。他说:“如诗文书画,兴来从事,则觉特别灵活有神,此实莫名其所以然。”
灵活有神就是“生”,就是“活”,就是老人在搏击中焕发的青春,就是西西弗斯和吴刚在挥手舞臂间透露的力量。这就是生活的意义。它和生活本身就是一体的,所以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生即是活,活亦是生,即便是日复一日地推巨石,即便年复一年地砍桂树,一切都在原地打转,或者像海明威笔下的那个老人那样,两天两夜的搏斗只不过换来了一副鱼骨。但是,至少那些过程属于自己,用那些过程证明了自己依然精力充沛,依然有生存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