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流着泪,出了B超室的门,等在外面接电话的子任看到失魂落魄的落落吓了一跳,连忙过来问:“怎么了,怎么回事?”
诸多来医院看病的人和家属都挤在狭窄的楼道,纷纷递上同情的眼神,这让落落感觉是一种怜悯。哀伤如潮般涌上来,自己的心如同脆弱的海浪,在沙滩上汩汩地冒着泡,又一波波地退回去,再一次汹涌而来。自己真是一个失败的母亲,连个孩子都没能保住。自己真是一个失败的女人,女人正常的职能,自己都没能发挥好。那些眼光如针刺在背,甚至过道里的壁挂电视里发出来的声音都让落落觉得是一根根钢针:你真没用。
对这医院生出了一种无助的恐慌。人生病了,为了要治愈才来医院,把康复的希望都押在了这片到处充满着消毒水、来往都是白大褂的大夫的医院上。可是,原来这里并不是救世的天堂,有多少人是泯来了希望,带着对死亡的不甘,对生的恋恋,阖上双眼,以另一种方式离开医院的。
子任扶着落落坐到一张空椅子,落落看到那个男人悲悯的眼神和快速离开原来是他占着的座椅。子任拿过落落手中的诊断书,也呆了。只有一刹那,他立刻说:“我去问问大夫。”落落听了这话,收住了泪,跟在子任的身后。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大夫,面容慈祥,声音却极清细,只看了一眼,就说道:“胚胎停育,做掉吧。”
最后一线希望之光被乌云遮住了,落落的天,终于全黑了。落落喃喃地问:“为什么会胚胎停育?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没人能给她解释。多种原因,那么到底是哪一种原因?落落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愤怒。可是很快被悲伤覆盖。落落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她说:“我们下周再来检查一下。”
回到家里,落落就发起了高烧。知道高烧对胎儿不好,知道吃药对胎儿不好,甚至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已经没有了心跳,可是落落不肯吃药,就那样硬挺着。子任清晨起来,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对落落说:“你烧得太厉害了,去医院吧,脚都跟烙铁似的。”
落落只是摇头。
子任要上班,说:“我打电话,让我妈过来了。”
落落摇头。
“要不让你们家妈过来?”
落落还是摇头,一提起“妈妈”这个词,眼泪就止不住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妈妈”,自己真是个失败的“妈妈”,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我怎么有颜面见自己的“妈妈”?落落听着子任打电话给家里,说落落不太好,先不用过来了,等下周再说。
自己给办公室打了电话请假,只说发高烧了。
藏着,瞒着。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一周过后,落落和子任又去了医院。还是那样的拥挤,还是一瓶又一瓶的矿泉水,还是漫长的排队和等待,还是那张床,还是那个B超师。
这次落落都看懂了,那黑白图像上的小东西,不但没有任何长大的迹向,相反倒变小了。落落不得不正视现实:这个小生命确确实实地不再属于自己。大夫肯定而毫无疑问地说:“准备手术吧。”
落落的心一个哆嗦:“不是可以吃药吗?”
“你都快三个月了,手术更彻底、安全些。”
恐惧,由内而外的恐惧。就是案板上的肉,命运注定要挨这一刀。
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接受这种命运,大夫又推来一纸黑字,说:“签字。”落落认命地躲在子任身后,不敢看。子任只好提笔代落落签下大名,不由地呀了一声。
大夫指子任:“把你的名也签上。”
落落狐疑,偷眼望去,只见上面有“手术可能出现大出血、子宫穿孔等症状,一切后果患者自负”等字样。又是一个哆嗦。
排队、交费、化验。紧张在忙乱和疼痛中慢慢消散,只剩下精疲力竭,被人群和医院里的暖空气窒息地要晕倒了,才能够把拿到的化验单子交到大夫手里。
但是主治大夫下班了,子任犹豫了一下说:“让别的大夫看也是一样吧。”
同屋的大夫看了一眼说:“你白细胞太低,不能做手术,会有危险。”
落落问自己:生有何欢,生有何欢?
万一自己手术失败,弄得人不成人,鬼不成鬼,一面自己病怏怏生不如死,一面还要连累子任床前床后的服侍,那样的日子还有办法过吗?没他的照顾,自己就是一个废人;而他如果照顾自己,工作怎么办?没有工作,没有钱,还要花钱……简直惨不忍睹。落落向简直可以想像到那时候自己和子任的狼狈情景。
要是别的病,赌气说不看了倒也使得,可是,一想到腹中这曾经是引以为傲的小生命,如今竟成了自己生命的负累,想想身上冷汗就下来了。不知道如果顺其自然,他会怎么样?自己又会怎么样。死亡的最后结局到底是什么?是腐烂么?
当生命遭遇死亡,恐惧是在所难免的。原来,所谓的看透,不过是看透。用眼睛,看世间风景,看生死离别,始终都是一件轻松的事。穿越红尘,经历伤痕,仍然不免对生命心存感激。原来,生,是一件美好的事。
子任看落落只是颓然地坐在那,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知道她心里难受,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他也不过才毕业,他也不过才结婚,他也不过才要成为父亲。但是却被告知,那个不知道什么模样的孩子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他甚至都没想好要个男孩还是女孩,他或她会生得什么模样,自己要怎么爱他。
落落前思后想,要把脑袋想破,究竟这几个月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从过年前喝酒到摔跤、从工作上的压抑到自己苍白的手,从自己接连不断的感冒发烧扁桃体发炎到自己饥一顿饱一顿……一幕幕,如同雾里偶尔出现的一株绿树,伸出枝枝条条,淬着懊悔和恨怨,抽在落落的心上,软软的,绵长的疼痛。
落落抱住子任,哀声说:“都怪你,都怪你。”
都是你不知道体贴,都是你不知道照顾,都是你不懂得容让,都是你不懂得珍惜,都是你,都是你呵。
千言万语,敌不过一个悔字,落落更恨的是自己。
子任抱着落落,任她放声哭着,口中说:“怪我,都怪我。”眼泪也流了出来。
落落心如刀绞:这就是那个看起来一向嘻嘻哈哈,乐观向上的子任吗?这就是一向柔韧从不叫屈的子任吗?这就是一向乍乍呼呼不以儿女情长为重的子任吗?他,居然流泪了。而让他流泪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