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5 (1)
在当面讯问的过程中,梅森的心情始终像一只急躁的猎犬,一心想咬住猎物的脚后跟,却只差一步。一种急切而高涨的愿望激励着他,要把刚才的论词全部驳倒,要证明这篇论词从头至尾是谎言,起码有一部分是谎言。杰甫逊刚停止讲话他就跳上去面对克莱德,克莱德觉得梅森气势汹汹的样子,几乎要动武似的。
“格里菲思,她在船上朝你走过来时你手里正拿着相机吧?”
“是的,先生。”
“她绊了一下摔倒了,你无意中用相机打到她吧?”
“是的。”
“真是诚实,你还记不记得在大卑顿岸上树林里曾对我说你根本没有照相机?”
“对,先生,我完全记得。”
“那自然是撒谎了?”
“对,先生。”
“而且和现在又撒谎一样信誓旦旦?”
“我现在讲的属实。我已对前一次的说法做过解释。”
“你已经解释过了你为什么那么说!你在那儿撒了谎,还指望别人在这里相信你吗?”
贝尔纳普起身要抗议,都被杰甫逊拉住。
“嗯,无论如何,这是实情。”
“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让你撒谎了,就算是把你自己从电椅上救出来的那种强烈愿望也不能够吧?”
克莱德脸色发白,微微发抖,他那红肿的眼皮一眨再眨:“我也许撒过谎,不过起誓后再也不会了。我想不会。”
“你想不会!啊,我明白了,不论在哪里,你尽管撒谎好了,而且不管何时何地,不过当你因为杀人而受审时就例外了!”
“不,先生。不是这样,我刚才确实没撒谎。”
“你凭《圣经》起誓说你回心转意了吧?”
“对,先生。”
“而且说是奥尔登小姐的伤心让你回心转意的吧?”
“对,先生,事实如此。”
“嗯,那么,格里菲思,当她在乡下等你的时候她给你写了这些信吧?”
“对,先生。”
“你平均每两天就收到一封吧?”
“对,先生。”
“而且,你也知道,她在那边很孤独很不幸吧?”
“对,先生,不过我刚才解释过了……”
“啊!你解释过了!你是说,你的律师替你解释过了!他们在牢房里让你天天练习答辩吧?”
“不,先生,没有!”他大胆地回答说,一面看了看杰甫逊的眼色。
“嗯,那当我在熊湖问你这个姑娘是怎么死的,你为何当时不告诉我,那岂不是省了这些怀疑和调查?你已经在两位律师帮助下把这一切盘算五个月了,可是在你看来那时早讲公众不会比现在更愿意听信你吗?”
“不过,这并不是我和哪个律师编出来的,”克莱德坚持说,一边还是望着杰甫逊。杰甫逊正以全副精神支持他。“当初我为什么那么说,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
“你已经解释过了!你已经解释过了!”梅森大声吼道。他知道克莱德一遇到紧逼,这个杜撰的解释就成了挡箭牌或防御工事,他就躲在背后,这样他就越发生气!这个小坏蛋!因此,他一面继续讯问一面强忍怒火,竟发抖起来。
“在你们到那边之前,当她给你写这些信的时候,你觉得这些信写得很伤感吧?”
“嗯,我明白了,现在又不过是其中某些地方了。我还以为你就只是说你觉得这些信很伤感。”
“嗯,我是这么说的。”
“嗯,是这么说的。”
“对,先生,是这么说的,”可是克莱德的目光开始不安地投向杰甫逊。杰甫逊就像一道光似地盯住他。
“记得她给你的信这样写的吧?”梅森拿出其中的一封,打开读起来:“克莱德,你要是不来,我一定会死的,亲爱的,我这么孤独。我简直要发疯了,我真希望自己可以一走了之,永不回来,或是再不麻烦你。不过,既然你不肯写信,只要你能给我一个电话,即便隔一天一次也好。我这么需要你,这么需要你一句鼓励!”梅森的声音动人心弦,他的语调是悲伤的。当他这么读的时候,人们可以觉察到一束怜悯的电波如声音和光线一样,不只透过他的全身,而且穿过这座又高又窄的法庭上每一听众的全身。“你也觉得这些话伤感吗?”
“是的,先生,很伤感。”
“当时也觉得伤感吗?”
“对,先生,当时也觉得伤感。”
“你知道这是真挚的感情吧!”梅森咆哮道。
“是的,先生,我知道。”
“据你的说法,在大卑顿湖心时,一种怜悯心深深打动了你。那在莱科格斯这种哪怕是一点点的怜悯心为何没把你感动得在佩斯太太家里拿起电话筒,说你来了,从而安慰一下这个孤独的姑娘呢?是不是因为你那时对她的怜悯之心还赶不上她那封威逼信?还是因为你有阴谋生怕给她电话打多了也许会引起注意?你在大卑顿怎么会突然心生怜悯,而在莱科斯却无动于衷呢?这像自来水龙头你想开就开想关就关?”
“我从没说过自己毫无恻隐之心,”克莱德大胆答道,他刚才还看见杰甫逊的眼睛眨了一下。
“嗯,你把她扔在一边等着,一直到她迫于恐惧和不幸而逼你为止。”
“我已经承认自己对她的态度不应该。”
“哈!哈!不应该!不应该!就凭你承认这一点,凭我们这里已经掌握的这一切证据,包括你自己的在内,你就希望能作为无罪之人脱身吗?”
贝尔纳普抑制不住了,他提出抗议,他很愤怒地对法官说:“简直卑鄙,法官大人,难道可以允许区检察官提问一次就来一次演讲吗?”
“抗议无效,”法官反驳,“请区检察官恰当地提问。”
梅森对这指责满不在乎,就又朝克莱德这边回过头来:“你作过证,说你在大卑顿湖心船上的时候手里拿着那只你否认过的照相机吧?”
“对,先生。”
“她在船尾吧?”
“对,先生。”
“请你把那只船抬进来好吧,伯顿。”说到这里,他对伯顿喊了一声,立即有区检察处的四名警士从台案后边西面那扇门走出去,一会儿,把克莱德和罗伯塔坐过的那只船抬进来,放在陪审团的面前。他们搬的时候,克莱德浑身不寒而栗,瞪着双眼。是这只船!他眨着眼睛发抖起来。这时,听众骚动起来,他瞪大双眼,只听见一阵好奇和注意的嗡嗡声掠过整个法庭。接着梅森拿着那只相机上下摇动,喊道:“好吧,现在你就在这里,格里菲思!还有这架你从没有用过的相机。下来,去船上,拿着相机,让陪审团看你究竟坐在哪儿,奥尔登小姐坐在哪儿,而且尽量准确,你怎样打了奥尔登小姐,打在哪个部位,她在哪儿摔倒的,怎样摔倒的。”
“抗议!”贝尔纳普宣告。
接着是一次冗长的,令人乏味的法律方面的辩论,最后,法官允许这种作证方式暂时继续一会儿。在辩论结束时,克莱德说:“不过我并没有故意打她。”梅森答道:“嗯,我们听过你这么作证的。”随着,克莱德走下来,被摆弄一下,终于走上那船中央坐下来,而另外三人紧紧抓住船。
“纽柯布,请你过来,坐在奥尔登原来坐的地方,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好的,先生,”纽柯布说,一边走过来坐下。克莱德想搜寻杰甫逊的脸色,可是他的身子有点背着他。
“现在,格里菲思,”梅森接着说,“做给纽柯布先生看,奥尔登小姐站起来,往你这边过来,表演。”
克莱德觉得很无奈,知道这是做假,人家在恨他,他再次站起来,神色慌张,这种荒唐的情形让他说不出地尴尬。设法表演给纽柯布,罗伯塔怎样站起来,连起带爬,接着绊了一下摔倒了。然后,他手里拿着照相机。仍尽量凭他的记忆,他就这样表演一下他怎样无意中胳膊一伸打到了罗伯塔。他不清楚究意打到了哪,也许是下巴、面颊,他说不准,不过当然不是有意的,并且他当时想来力量不大,不会真正伤害她。不过,既然克莱德说过他记不清,那么,这种证词是否充分呢。贝尔纳普和梅森为这一点又争论了半天,不过,最后奥勃华兹法官认可这样作证。理由是这样可以相对地说明不论谁在站“不稳”或站“不住”的情况下,要推倒她,究竟需要轻轻一推,还是用劲推,需要轻轻一击还是重重一击。
“可是,天啊,以纽柯布先生这样的体格,在他身上表演的这场滑稽戏,怎么能说明像奥尔登小姐所能出现的情况呢?”贝尔纳普坚持说。
“好吧,那么请一位像奥尔登小姐那样身材和体重的姑娘来,”他马上招呼泽拉?桑德斯,让她站在纽柯布原来的位置上。不过,贝尔纳普还是继续说:
“这又有什么用?情况并不一样,这条船并没在水上。对于意外的一击没有两个人会有完全一样的反应。”
“那你就反对这种表演?”(这是梅森,他回过头讽刺地问。)
“啊,你高兴做就做,但这并不说明什么,大家都清楚。”贝尔纳普提示般地坚持已见。这样,克莱德就在梅森的指点下对泽拉一推,就像当初无意推罗伯塔一样。(他这样想。)她往后倒退了一步,退的不多,不过这一退双手就能抓住船帮稳住自己。陪审团就得出印象,认为克莱德由于犯罪怕死而可能捏造出情节,实情一定比这恶毒。尽管贝尔纳普在以为自己提出的那些论点已经足以打消陪审团的这种印象。因为对于这样一击和头顶上的另一击可能有多大的力量,几位法医不是已经作过证了吗?伯顿?伯利对照相机里发现一根头发的事不是也作过证吗?还有那个女人听见的一声惊叫呢?这又怎么解释?
不过这一场结束后,法院宣布退庭,明天续审。
次日早上,木槌一响,梅森又来了,依然那么精神,那么顽强,那么气势汹汹。克莱德在牢房里度过了不安的一夜,经过杰甫逊和贝尔纳普的大力鼓舞,虽决心尽量显得冷淡、坚定而无辜,不过实际上却并没有勇气这样。他深知本地的舆论是一致反对他的,都相信他杀了人。梅森一开场就辛辣地说:
“你还是坚持说自己回心转意吗,格里菲思?”
“对,先生,我是回心转意了。”
“明明是淹死了却又苏醒过来的事你听说过吗?”
“我不大明白。”
“你当然知道,有些人以为是淹死了:最后一次沉下去上不来了,可被打捞上来又活了,用急救的方法救活了,摆弄一下他们的胳膊,放在一根木头上或是一只啤酒桶上滚滚,这你听说过吗?”
“是的,先生,我想我听说过。我听说过这类事情却不知究竟怎么救的。”
“你没听说过?”
“没有,先生。”
“也没听说过在水里可以待多久还能救活吗?”
“没有,先生,我从没有听说过。”
“比如说有人在水里淹了一刻钟之久,可是也许还能救活,这你从没听说过吗?”
“没有,先生。”
“这么说你游上岸后根本没想到甚至那时也可以求救,还可能救活她,对吧?”
“是的,先生,我没想到,我以为她已经死了。”
“我明白了。不过,她还在水里活着的时候这又怎么说呢?你不是游得挺好吗?”
“对,先生,我游得不错。”
“比如说,穿着衣服和鞋游上五百英尺把自己救了,是不是?”
“嗯,我当时是游了那么远。”
“好,你确定游了那么远,而且我应该说拿一个不会游三十五英尺去抓那只船的人来说,游得真不错,”梅森下结论了。
这时贝尔纳普想抗议,被杰甫逊劝住。
接着,克莱德不断地被追问到他划船和游泳的经验,逼得他只好承认自己曾多次坐过独木舟这样危险的船去湖上玩过,可是从没有出过事。
“你第一次带罗伯塔去克伦湖上玩,是坐独木舟吧?”
“对。”
“不过那回没出事?”
“没有。”
“那时你很爱她吧?”
“对。”
“不过那天她坐在这只结实的圆底船淹死在大卑顿的时候,你已经不爱她了吧?”
“嗯,我已经说过当时的那种感觉了。”
“当然了,这中间并无关联,在克伦湖上你爱她,不过在大卑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