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国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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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28 (1)

第三章28 (1)

布里奇堡站,十二月八日午夜过后,一列缓缓驶进站的火车,把一位疲惫不堪精神恍惚的女人送到站上。一个孤零零的职员回答了她的询问,告诉她到布里奇堡中央旅馆去的方向,沿着她前面这条马路一直走,到第三条马路口往左拐再走两条马路。中央旅馆一个睡眼的夜班职员马上开了一个房间给她。并且,一知道她的身份,马上就告诉她到本郡看守所去的路径。不过她仔细考虑了一下,认为此时不合适。他也许还在睡觉。她准备睡一下,明天早上早点起身。她已经拍过好几个电报给他了。他知道她在赶来。

第二天清早七点,她就离开了。八点钟就到了看守所,手里拿着信、电报和证明文件。看守所的官员检查了一下她带的信件,确定她的身份后,就通知了克莱德了。他正灰心丧气、孤独无助,一听见这个消息,心里想到她就很高兴,尽管当初是很怕她来的。因为,到如今,不同以往了。所有的情况全都说出来了,加上还有杰甫逊给他想出来的这一套合情合理的说法,现在他已经不怕跟她见面了,并且也许还能坦然地告诉说这是真情,他完全没有蓄意害死罗伯塔,他并没有故意叫她淹死。紧接着,他就急匆匆往犯人接见室走去。由于斯拉克的照顾,他可以在那里单独跟他母亲谈话。

他见自己一进门她就站起身来,便向她奔过去。他心里很乱很矛盾。不过,他也坚信,他的心能在她这里找到一处神圣的避风港,能得到一点同情,也许还能找到帮助,而且不会遭到什么非难。他像喉头被哽住了似的叫了一声:“啊!妈妈!您来了,太好了。”不过,她也太激动得说不出话了,她这个受了罪的孩子正在她的臂弯里,她把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接着她又仰面朝天。上帝已经给了她如此多的恩惠。为什么不再多给她一点点的恩惠呢,让她的儿子最后恢复自由,要是这一点做到了就好了。即使没有做到,至少该复审一次,把所有的证据在有利于他的情况下公正地考虑一番。他们俩就这样站了一刻多钟的工夫。

接着,关于家里的消息,她到这里的原因,作为一名特派记者,她有责任要跟他谈话,宣判时还得和他一起出庭,在这种情况下,克莱德听了以后不禁往后缩了一下。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家为了他们自己的原因,已经决定不再进一步帮助他了。不过她呀,只要她能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去向全世界的人呼吁,也许还能帮助他。不是“主”一直在帮助她么?不过,为了向全世界以及“主”作出公正的呼吁,她必须从他这里把真相弄明白,即刻弄明白,究竟是他有意还是无意打了罗伯塔,究竟是他有意还是无意中使她淹死了。那些证据,还有他寄来的信,她全都看过了;他证词中所有的弱点,她也都注意到了。不过,梅森所说这些事情究竟是真还是假呢?

她这种绝不含糊、毫不容情的诚实作风克莱德从来不能完全理解,又一向非常敬畏、非常心慌,他此刻的心境也就是这样。他就鼓足勇气坚决说,尽管心里还是在发抖发冷。他说他起誓以后所说的全都是真话,人家控告他的这些事并没有干过,他没有。可是,她一面打量他,一面心里思量,他那眼睛里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微微的一刹那,他并不是那么确信,并不像她希望的那么自信,那么肯定,并不像她所祈祷的那样。不,不,他说话时的神情里、措辞里还有些什么,一点点隐晦的语气,一种不安,也许是迟疑的感觉,这可把她吓得发冷了。

他还不够肯定。这样说来,也许他是有意的,至少是有些蓄意的。她当初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生怕还是这一层,甚至他也许在那个荒凉隐蔽的湖上打了她,谁能晓得谁啊?(这类的想法真叫人摧心裂肺啊。)而且,这是在他作过证,坚持说他没有罪以后啊。

不过,“耶和华啊”,在她自己和她儿子最黑暗的时刻,你是不允许做母亲的人怀疑他的,不允许由于她自己缺乏信心而把他送上死路的吧?啊,不,你不允许。“啊,基督啊,你不允许的!”她把脸转过来,竭力压制自己那狭隘的隐秘的疑惧心理,这点疑惧心理,她真是最害怕不过了,好比他对自己的罪行产生害怕一般。“啊,押沙龙(据《圣经?旧约》,押沙龙是大卫王的宠儿,后因背叛其父被杀,大卫得知死讯痛哭失声。),我的押沙龙!别对自己的罪行产生十分害怕这一种念头啊。上帝也不会要求一个做母亲的有这么一种念头啊。”他不是就在这里么?她的儿子不是就在她的面前,坚决说过他没有干这件事么?她应该相信他,她也愿意完全相信他。她愿意相信她也终于相信了,即便是在她不幸的心底最深的隐秘处,还锁着怀疑的魔鬼。别这样吧,别这样吧,应该让公众知道她是怎样想的啊。她和她的儿子一定要找到一条路子才行啊。他非得坚信不行,非得祈祷不行。他有没有《圣经》啊?他读不读啊?看守所一个职工早就给了克莱德一本《圣经》了。因此,他安慰她说,他有《圣经》并且也读。

不过,现在她必须先去找他的那个律师才行,随后把她的报道发出去然后再回来。不过,她一走到街上,几名记者马上包围了她,还急切地问她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她相不相信她儿子是无辜的,她认为对她儿子的审判是公正还是不公正呢,为什么她没有提前来,格里菲思太太就以她那种坦白、诚恳、做母亲的态度把心里话全都告诉了他们:她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来,为什么没有早来。

不过现在她已经来了,就希望待下去,“主”一定会给她拯救她儿子的路。他没有罪,这她是坚信的。他们能不能也祈祷上帝帮助她?他们能不能也祈祷上帝让她成功?有几名记者非常得感动,也非常得同情,印象十分得深刻,对她说他们当然要这么做。他们过后还向公众描述了一番是怎样一个人,一个中年人,相貌一般,虔信而坚决,笃实而诚恳,并且令人非常感动地坚信她的孩子是无辜的。

不过,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家听到这个消息,大为反感,认为她到这里来,对他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克莱德后来在牢房里看到这些新闻,看到凡是有关他的事,现在全都被人悍然加以渲染,倒是有震动。不过,既然他母亲来了,他觉得也无可奈何,怎么办呢?算了吧。再过了一会儿,他差不多反而高兴起来。尽管她有她的错误或短处,但毕竟是他最亲、最爱他的亲生母亲啊,不是么?而且她是来搭救他的,人家怎么想,随人家去好了。他不是已经在死亡的阴影下面了么,而她至少并没有抛弃他啊。凭这一点加上她突然显得这么能干,能跟丹佛的报馆发生这么一种关系,这该称赞她啊。

在这以前,她从没有干过这类事。即便她现在是很贫困,说不定她能替他把复审的事办好,这样就能救他一命啊。谁说得准呢?可是,他过去对她犯了多大的罪孽啊?多么不关心她啊!啊,多么大的罪孽啊?不过她终于到这里了,他母亲依然那么焦心,那样受折磨,可是,还是那样的仁慈,希望通过西部一家报馆报道他宣判的消息,设法挽救他的性命。不久前,这褴褛的外套,奇形怪状的帽子,漠然没有表情的大脸,她是他的母亲;她爱他,相信他,并且正为了挽救他的性命奋斗啊。

另一方面,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却绝没有这么深的印象。为了某个原因,他们并没有想到会碰到一个这么粗俗,这么没有文化,可又是这么坚信的人物。那双宽宽的平底鞋,那顶奇形怪状的帽子,那件很旧的棕色大衣。可是,隔了不多一会儿,不知怎么搞的,她这种恳切的态度,她对儿子的信心和慈爱,她这时坚定的、好问的、极富于人情味的清澈而纯洁的蓝眼睛,流露出的是精神上的确信,连一点动摇的阴影也都没有,这些可把他们吸引住了。

他们自己是不是认为她的儿子是无辜的?这一点非得先弄清不可。还是他们私下相信他有罪?所有那些相互矛盾的证据使她受尽了折磨啊,上帝把一只沉重的十字架放在她和她一家人的身上,可是,尽管如此,还是该颂扬他的名!他们两人都了解到,感觉到她很焦心,就即刻安慰她说,他们坚信克莱德是无辜的。要是他为了人家所说的这件罪行被判处死刑,那是把法律当作儿戏。

不过,他们两人现在既然见到了她,就都为了上诉的费用问题非常地担心。她解释了一下她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可是这就说明她一文不名,而上诉的费用一定不会少于两千美元。格里菲思太太和她的儿子谈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向她说明了上诉所需要的所有的起码费用,可是她一再说她不知怎么办才好。接着,她突然大叫起来,在他看来,也可以说是没有头脑的,可又很动人很富于戏剧性。“主决不会抛弃我。这我很明白,他已经向我宣告了他的意志。在丹佛的时候,是他的声音指点找到那家报馆去的,现在,我人已经到了这里,我一定相信他,他会指引我的。”

可是,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只是以不信这一套的态度和异教徒的诧异神色,彼此看了一眼。这一类的信念!一个传道士!一个不折不扣的福音传教士!可是,据杰甫逊看来,有主意了,随你到什么地方去,宗教界是有份量的全部坚信不疑。假定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还是那么冷淡。那么无动于衷。那么,而且她在经常地想着,她现在已经来了,到处都有教会,有的是教徒啊。过去就是这一界的人指摘克莱德最激烈,并且促使他的罪事前就成了冤案。现在,为什么不能凭她这种气质,她这种信念,就向这一界人发出呼吁,募集捐款把本案提到上诉法院去呢?有这个孤苦伶仃的母亲在这里啊,而且她对她的儿子又深信不疑。

赶快起来吧。

来一次演讲会,规定一下票价,她这么窘困,这谁都看得出来。她不仅在会上申诉一下儿子的呼吁是多么合乎正义,去争取那些抱有成见的群众的同情心,并且附带还可以收入两千美元,或者还不只这些,这样,凭这笔钱,上诉的事就可以进行了。

杰甫逊这时就朝她转过脸去,把这个主意告诉了她,并且表示愿意替她准备好一份演讲稿或是一些摘要,也就是那若干论点的节录——事实上也说全部演讲稿。她不妨随她的意思重新加一番整理,然后讲出来,把所有的材料全部准备好,也就是关于她儿子根本的,最基本的真实情况。她呢,棕色的两颊发出了红光,眼睛也明亮起来,就同意这么办。她要试试看。她只能试试看。真是啊,真是啊,在她苦难中最黑暗的时刻,这不就是上帝的声音吗?

可是,因为她也在场,克莱德得到了支持的力量,受到鼓舞。昨天晚上的时候,她不是带着他的计划,又到看守所来这一次么,等这一幕过去以后,不管是怎么宣判的,她就要开始她的工作了。

因此,几乎连他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在这最黑暗的时刻,他站在奥勃华兹法官面前,首先听过关于他的罪状以及审问经过的简短的叙述(据奥勃华兹宣宣告说,审问是公正而没有偏私的)。接着是照例讯问他道:“你有没有什么理由,认为不该依照法律现在就判处你死刑?”而使他母亲和听众大为惊异的是(虽然杰甫逊并不惊异,是他劝告他,并且坚决主张该这么来一下的)克莱德以清晰而坚决的声音回答说:

“公诉书上控告我的罪状,我没有干过。我根本没有害死罗伯塔?奥尔登,因此我认为不该作这么一个判决。”

接着,他一直瞪瞪望着前面。他这时感觉到的只是他母亲对他那一瞥。因为,在这么个紧要关头,她儿子不是已经当着所有这些人的面宣布了他的态度了么?这样说来,她并决意要在她的通讯里特别提出这一点让所有的报纸都登出来。将来在她的演讲里,她也要提到这一点。

可是,奥勃华兹连一丝诧异的神色都没有,只是接着说:“你还有别的什么话要说么?”

“没有,”克莱德踌躇了一下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