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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你抚摸了我 (1)

第七章 你抚摸了我 (1)

陶器作坊是一幢丑陋的四方形砖房, 一堵环绕着整个陶器场地的围墙把它圈在当中, 像一根腰带。当然, 一道女贞篱笆部分地把砖房及其场地和陶器院子、陶器坊隔开了: 但也只是部分地。透过篱笆, 可以看见荒芜凄凉的陶器院子, 还有开着许多窗户、像个工厂的陶器作坊, 从篱笆上面可以看到烟囱和外屋。可在篱笆里面, 一个赏心悦目的花园和草地顺坡而下, 一直通向一个柳树池塘, 池塘以前给作坊供水。

陶器作坊现在已经关闭了, 陶器院子的大门永远地关上了。再也看不到包装棚外面成堆的露着黄稻草的大柳条箱了。再也看不到高头大马拉着堆得高高的大板车, 轱辘辘地沿山而下。再也看不到身着泥色工装的陶器女工, 她们脸上头上溅满了灰色细腻的陶泥, 跟男工们尖声叫着, 嬉闹着。这一切全过去了。

“我们更喜欢了—真的, 更喜欢了—更安静了,”马蒂尔妲?罗克利说道。

“啊, 就是,”她的妹妹爱弥?罗克利赞同道。

“我肯定你们喜欢这样,”来访的客人附和着。

但是, 罗克利家的两个姑娘究竟是真的更喜欢了, 还是她们只是想象她们更喜欢了, 还是一个问题。毫无疑问, 由于灰泥不再在作坊四处飞溅, 尘土飞扬了, 她们的生活也就变得更灰更沉闷了。她们还没有怎么意识到, 她们是如何地思念那些高声尖叫大喊大闹的女工, 她们实在是太熟悉她们了, 可又曾经是那么地讨厌她们。

马蒂尔妲和爱弥已经是老姑娘了。在一个完完全全的工业区里, 对于那些期望高出普通人的姑娘来说, 找上一个丈夫可不容易。丑陋的工业城到处是男人, 随时准备结婚的年轻男人。可他们或者是矿工, 或者是陶器工, 无非就是工人。罗克利家的两个姑娘在她们父亲去世的时候, 每人大概有一万镑: 价值一万镑的尚可盈利的房产。这实在不可小看: 她们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也就强忍着, 不愿意轻易把这么一笔财产随便送给一个无产阶级分子。因此, 由于银行职员、不信国教的牧师, 甚至中学教师都不敢前来, 马蒂尔妲已经开始放弃有那么一天离开陶器作坊的想法了。

马蒂尔妲身材高挑, 举止优雅, 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有一个相当大的鼻子。她是马利亚, 而爱弥则是马大(《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章: 他们走路的时候, 耶稣进了一个村庄。有一个女人, 名叫马大, 接他到自己家里。她有一个妹子, 名叫马利亚, 在耶稣脚前坐着听他的道。马大伺候的事多, 心里忙乱, 就进前来, 说:“主啊, 我的妹子留下我一个人伺候, 你不在意吗?请吩咐她来帮助我。”耶稣回答说:“马大!马大!你为许多的事思虑烦扰; 但是不可少的只有一件; 马利亚已经选择那上好的福分, 是不能夺去的。”): 这就是说, 马蒂尔妲喜爱绘画和音乐, 看了不少的小说, 而爱弥则照料家务。爱弥比姐姐矮一点, 更显丰满, 而且没有什么才艺。她钦佩马蒂尔妲, 她天生文雅, 有见地。

以她们那种平静而又忧郁的方式, 两个姑娘很幸福。她们的母亲已经死了。她们的父亲也病了。他人很聪明, 受过一些教育, 可他宁愿保持本色, 好像他依然是工人大众中的一分子。他爱好音乐, 提琴拉得相当好。可现在他老了, 他病了, 因为肾病快要死了。他以前喝威士忌非常厉害。

然而, 也有小小的美中不足之处。特德?罗克利, 姑娘的父亲, 有四个女儿, 没有儿子。当女儿渐渐长大, 他感到愤怒的是发现自己总是处在一屋子的女人之中。他去了伦敦, 从一个慈善机构领养了一个男孩。当父亲把他的神童, 六岁的男孩哈德里安带回家的时候, 爱弥十四岁, 马蒂尔妲已是十六岁了。

哈德里安只是一个来自孤儿院的普通男孩, 长着一头普通的棕色头发, 一双普通的眼睛, 说着一口普通的伦敦方言。罗克利家的姑娘—他来的时候是三个—对他突然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非常痛恨。而他呢, 凭借他察言观色和孤儿院孩子特有的本能, 立即就觉察到了这一点。虽然只有六岁, 哈德里安在注视三个年轻的女子时, 脸上却带有一种微妙的、嘲讽的表情。她们坚持要他叫她们堂姐: 弗珞娜堂姐, 马蒂尔妲堂姐, 爱弥堂姐。他照做了, 但说话的腔调中似乎有嘲弄的味道。

然而, 姑娘们本质上却心地善良。弗珞娜嫁了出去。哈德里安跟马蒂尔妲和爱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虽然她们有时也很严厉。他在陶器作坊和作坊四周长大, 上了小学, 并且一直被叫做哈德里安?罗克利。他对马蒂尔妲堂姐和爱弥堂姐的态度有点不理不睬, 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显得安静, 寡言少语。姑娘们说他那是狡猾, 但这是不公平的。他只是小心谨慎, 不太外向而已。他的叔叔特德?罗克利对他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理解, 他们的性格多少有点相似。哈德里安和老人都对对方怀有一份真正的而又不动感情的敬意。

在他十三岁那年, 男孩被送到郡首府的一所高中去上学。他不喜欢学校。他的堂姐马蒂尔妲一直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小绅士, 可他不愿意。每当有人把优雅的教养强加到他头上的时候, 他就轻蔑地一撇他的嘴唇, 露出一个羞涩的、孤儿院男孩特有的微笑来。他从高中逃学, 把他的书、别着徽章的帽子, 甚至还有他的围巾和手帕, 都卖给了他学校的同学, 然后拿着钱去了天才知道的什么地方游荡去了。就这样, 他度过了不如人意的两年。

十五岁的时候, 他宣布他要离开英格兰, 到殖民地去。他跟孤儿院一直保持着联系。罗克利一家知道, 一旦哈德里安以他那平静而又半带嘲讽的方式, 作出什么宣布, 反对他会比徒劳无用还要糟。因此, 男孩终于走了, 在他以前的孤儿院的保护下, 去了加拿大。他跟罗克利一家告别, 没有一句谢谢的话, 并且好像没有一点痛苦就走了。马蒂尔妲和爱弥一想起他是如何离开她们的情景就常常落泪: 就是她们的父亲脸上也有一种古怪的神色。可哈德里安定期从加拿大写信来。他进了蒙特利尔附近的一家电厂, 并且干得很好。

然而, 战争终于来临。哈德里安应征入伍, 来到了欧洲。罗克利一家没有见到他的影子。他们继续过日子, 像从前一样, 在陶器作坊。特德?罗克利得了一种水肿病, 快要死了, 心里非常想见男孩。当停战协定签订后, 哈德里安放了长假, 便写信说他要回陶器作坊的家里来。

姑娘们非常地紧张不安。说实话, 她们有点害怕哈德里安。马蒂尔妲, 高挑的个儿, 身体虚弱, 两个姑娘因为照料父亲显得面容憔悴。让哈德里安, 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男人, 和她们住在一起, 在五年前他那么冷漠地离开她们之后, 实在是一个令人难堪的情形。

她们紧张起来了。爱弥说服她父亲把他的床搬到楼下的晨室里, 而他楼上的房间为哈德里安准备。这一切做完了, 为他的归来所做的准备工作正在举行, 早晨十点钟的时候, 年轻人突然冒了出来, 非常出人意外。爱弥堂姐, 前额上留着一束可笑的短发, 正在忙碌地擦着楼梯毯棍, 而马蒂尔妲堂姐正在厨房里用肥皂水洗刷客厅的摆设, 袖口挽得高高的, 露出瘦瘦的双臂, 脑袋上扎着一块布, 显得古怪而又卖弄风情。

当沉着冷静的年轻人背着背包进屋, 把帽子放在缝纫机上的时候, 马蒂尔妲堂姐羞得满脸通红。他身材矮小, 充满自信, 那一身的整洁仍不免使人想起孤儿院来。他的脸成了棕色, 留着一撮小胡子, 身材虽然矮小, 却也充满活力。

“啊, 是哈德里安吧!”马蒂尔妲堂姐叫道, 一边把手上的肥皂泡抹掉。“我们以为你明天才来呢。”

“我星期一晚上出发的,”哈德里安说道, 一边四下里打量着房间。

“真没想到!”马蒂尔妲堂姐说道。接着, 她擦干手, 走上前来, 伸出手, 说:

“你好吗?”

“很好, 谢谢,”哈德里安说道。

“你现在是个男子汉了,”马蒂尔妲说道。

哈德里安瞥了她一眼。她看起来可不是处在最佳状态: 这么瘦, 这么大的鼻子, 头上扎着红白相间的格子布。她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利局面。但她已经有了太多的悲伤与痛苦, 她不再在乎了。

佣人进来了。这个佣人不认识哈德里安。

“走, 去看看我父亲吧,”马蒂尔妲堂姐说道。

在厅里, 他们把爱弥堂姐惊了起来, 那样子就像松鸡没了藏身的地方。她正在楼梯上, 把楼梯毯棍推回原位。出于本能, 她的手伸向那一束束的头发, 前面的头发在前额上晃来晃去。

“为什么?”她叫道, 有点恼怒。“你今天来干什么?”

“我提前一天出发了,”哈德里安说道, 他那男人的嗓音如此低沉而又出人意料, 好像给了爱弥堂姐一击。

“好啦, 我们正准备着, 你倒回来了,”她说道, 带着怨气。接着, 三个人一起进了中屋。

罗克利先生穿了衣服—这就是说, 他穿着裤子和袜子—但正在床上休息, 床就支在窗户下面, 从这里他可以看到他那心爱而又漂亮的花园, 园里郁金香和苹果树开着火红的鲜花。他看起来并不像实际上那样病得厉害, 因为水使他肿了, 而他的脸色也没有变。他的腹部肿得很厉害。

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 眼睛往回看而没有回头。他以前英俊潇洒、身体强壮, 现在只剩下一副空架子了。

一看到哈德里安, 他的脸上就浮现出一股古怪而又不太情愿的微笑。年轻人局促不安地向他问安。

“你作不了近卫骑兵,”他说道。“你想吃点什么?”

哈德里安朝四周看了看—似乎在找吃的。

“我随便,”他说道。

“你要什么—鸡蛋熏肉?”爱弥不耐烦地问道。

“真的, 我随便,”哈德里安说道。

姐妹俩去了厨房, 打发佣人去收拾楼梯。

“他是不是变了?”马蒂尔妲说道, 声音低低的。

“他是不是!”爱弥堂姐说道。“这么个矮男人!”

她们两个作了个怪脸, 便神经兮兮地笑了。

“拿煎锅来,”爱弥对马蒂尔妲说。

“不过他还是像以前一样, 趾高气扬得像个公鸡,”马蒂尔妲说道, 眯着眼睛, 会意地摇摇头, 一边把锅递了过去。

“小男人!”爱弥语带挖苦地说道。哈德里安刚刚长出羽毛的趾高气扬的男子汉气概, 在她的眼里显然没有赢得好感。

“噢, 他不坏,”马蒂尔妲说道。“你不要对他怀有偏见嘛。”

“我没有对他怀有偏见, 我认为他样子长得还可以,”爱弥说道,“可他身上那种小男人的味道太重了。”

“真没想到他在我们这个样子的时候来了,”马蒂尔妲说道。

“他们是什么也不考虑,”爱弥轻蔑地说道。“你上楼去换了衣服吧, 我们的马蒂尔妲。我才不在乎他呢。我能照顾这一摊, 你去跟他说话吧。我反正是不去。”

“他会跟我的父亲说话的,”马蒂尔妲说道, 话里有话。

“狡猾的—!”爱弥尖叫道, 作了个怪脸。

姐妹俩相信哈德里安回来是想从父亲那儿得到点什么东西—想得到一份遗产。而她们对于他不会得到遗产这一点压根就没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