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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美妇 (1)

第九章 美妇 (1)

七十二岁的人了,在若明若暗的灯光里,保琳?阿特伯拉有时仍会让人错看成三十岁。她确实保养得好,别有风韵。当然,美妙的身材功不可没。她有一副美妙的身架,美妙的颅骨,像伊特鲁里亚(Etruria, 意大利中西部古国。—译者)女子,身材的曲线和洁白的牙齿依然流露出女性的魅力。

阿特伯拉夫人生有一张鹅蛋脸,虽略有点平却恰到好处。皮肤没有丝毫的下垂。鼻子安祥地耸着,优美的曲线呈桥拱形。只是那双又大又灰的眼睛在脸上显得有点突出,结果暴露了她的心灵。蓝色的眼皮有点沉重,仿佛因为底下淘气而明亮的眸子的重负而痛苦;眼角有细细的皱纹,面容憔悴时不免松弛,但面部露出明亮而快乐的表情时便又绷紧了,就像达?芬奇笔下的女子,说笑就笑。

她的侄女西西丽雅大概是世上惟一意识到保琳的眼睛皱纹和意念间无形纽带的人了。只有西西丽雅有意识地注视着那双眼睛变得憔悴、苍老、疲惫,这种状态一连几个小时不变;直到罗伯特回家。砰的一声—保琳的意念和面容之间那神奇的纽带绷紧了,那双疲惫、憔悴、突出的眼睛突然发亮,眼皮呈拱形,怪异地弯曲着的眉毛也带有一种嘲弄的意味,面前便出现了一位真正的美妇,魅力四射。

她确实知道永葆青春的奥秘;就是说,她像鹰一样能使自己再次披上青春的外衣。但她并不滥用。她很精明,不会在太多的人面前展现青春。晚上儿子罗伯特在家,或下午和威尔弗雷德?赖普爵士喝茶,要不就是星期天罗伯特在家偶有客人:这时候,她美丽而长生不老,不是岁月的残蚀,与世事无关:那样地光彩照人,慈祥可亲,却又不乏一种微妙的嘲弄神情,仿佛蒙娜丽莎,对个中事情略知一二。但保琳知道的更多,因此也就根本用不着沾沾自喜,她可美丽而嘲弄地放声大笑,而这笑声毫无恶意,总是带有善意的宽容,无论是对美德还是邪恶。当然, 宽容前者要多得多。她是这么说的,一脸的恶作剧。

只是对她的侄女西西丽雅,她则没有费神去保持魅力了。西西起码是不够机警:再者,她长得平常:再次,她爱上了罗伯特:尤为甚者,她年已三十,却靠婶婶保琳。噢,西西丽雅!干嘛要给她奏乐呢!

西西丽雅,婶婶和堂兄罗伯特都叫她西西,生得高大,脸黝黑且扁平,不大说话,而说的时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的父亲是一位贫苦的公理会牧师,与保琳的丈夫罗纳德是兄弟。罗纳德与这位公理会牧师均已去世,婶婶保琳五年来便一直照看着西西。

他们住在离城二十五里外的一个小山谷,安女王式的房子相当漂亮,虽有点儿小,周围的空地不大, 倒也优雅有趣。对于七十二岁的婶婶保琳来说,这是一个理想的场所,也可过上理想的生活。每当翠鸟在花园小溪溅起水花飞进白杨树林,她的心中也会泛起阵阵涟漪。她就是这样一种女人。

罗伯特比西西大两岁,每天要去城里,去他在法学院的办公室。他是律师,每年挣一百英镑,这使他内心有一种深深的遗恨。他挣的钱根本无法超过这个数字,尽管要低于这个数字相当容易。当然,这无关紧要。保琳有钱。不过保琳的毕竟是保琳的,虽然她可以出手大方,但人总是会知道自己得了一件美丽而不该得的礼物:婶婶保琳常说,不该得而得到的礼物更加美好。

罗伯特也生得平常,且沉默寡言。中等身材,宽肩体壮,但不算胖。奶油色的脸刮得干净,倒显得很胖,有时不免让人想起意大利的牧师。不过他的眼睛像他母亲,灰色,虽然相当羞涩而不安,没有母亲那样大胆。西西大概是惟一一个了解他害羞、局促性格的人,他总觉得自己是生不逢时:就像投错了胎一样。但他听之任之。他去办公室,看法律文件。而使他感兴趣的是那古老而又无趣的诉讼程序。他搜集了大量的古代墨西哥的法律文献,有关诉讼程序与案件的报道,答辩词,控诉状,还有十七世纪墨西哥的宗教法与习惯法混杂一处,这事只有他母亲知道。他读到一份有关1620年在墨西哥审判两名英国水手谋杀案的报告,便开始沿着这个方向进行研究,后来又有一份控词,讲的是在1680年唐?米格尔?艾斯特拉达诱奸奥克莎克圣心修道院的一名修女。

保琳和她儿子罗伯特在这些故纸堆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妙的夜晚。这位美妇知道一点西班牙语。她甚至看上去都有点像西班牙人:头上高插一把梳子,华丽的深褐色披肩上绣着厚厚的银丝刺绣。她常常坐在那张古董式的桌旁,桌面呈深褐色,给人一种柔软如丝绒的感觉,她头上别着一把梳子,耳上是带坠子的耳环,裸露着的双臂依然美丽,几串珍珠挂在脖子上,身穿深褐色的衣服,再加一美丽的披肩,在烛光中,她看上去就是一位三十二三岁的高贵的西班牙美人。她调整一下蜡烛,这样给她面部以恰当好处的明暗对比;背后高高的靠背上包着旧绿色的锦缎,两相映照,她的脸就像一朵圣诞玫瑰。

他们总是三个人吃饭;总是喝一瓶香槟:保琳两杯,西西两杯,其余归罗伯特。美妇神采奕奕,光芒四射。西西,留着一头黑短发,婶婶保琳帮她做的衣服衬在宽肩上漂亮而又合体,一双淡褐色眼睛迷茫无语地在婶婶与堂兄身上来回穿梭,扮演着一位深受感动的观众的角色。她总是深受感动,在某个地方,一直如此。即便是保琳的亮丽使之变得无言,即便已是五年之后的今天。然而,在她内心的深处,却是一些与罗伯特研究的文献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一切她所知道的有关婶婶与堂兄的细节。

罗伯特总是一位绅士,老式的死板的礼节完全掩盖了害羞的一面。西西清楚,他更多的是迷茫而不是害羞。他比她还要糟。西西丽雅自己的迷茫只不过开始于五年前——罗伯特肯定是在出生前就开始迷茫了。在美妇的腹中,他肯定感到非常迷茫。

他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母亲身上,就像卑微的花朵总向着太阳。然而,像牧师一样,他意识之中依稀之间一直感觉到西西的存在,觉得她有点让人置之度外了,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他感觉到了房中第三者意识的存在。而在保琳,侄女西西丽雅只不过是她的一件摆设,根本无从谈起意识。

罗伯特与母亲、西西在暖和的客厅喝咖啡,厅中所有的家具精美雅致,可谓收藏家的精品—阿特伯拉夫人赚钱,主要是私下经手那些穷乡僻壤里弄来的画、家具与珍品—三人漫无际地说着话,一直到八点或八点半。一切是那么愉快,那么舒适,甚至有几分的家庭气氛:保琳就是靠了这样美妙的材料营造出真正的家庭舒适。交谈随便,却又是明快。保琳这才是显出真正的面目,一会儿是善意的嘲笑,一会儿是带有嘲讽的欢笑。然后便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这时,西西总是起身,道声晚安,端了咖啡盘出来,以免博内特再来打搅。

然后!然后,母子两人一起探究手稿、讨论疑点时,夜深人静,那种可爱而又炽烈的亲密之情围绕着母子俩,保琳带着少女般的热切,她对此道也是出了名的。十分真诚。奇怪的是,她一旦与男人交往,总是保留着让对方使自己激动不已的能量。罗伯特,不拘言笑,木讷,两人中倒更像年长者:就像一位牧师与一位年轻的女学生在一起。而这正是罗伯特的感觉。

西西单独住在庭院的另一边,楼下是旧马车房和马厩。里面没有马。罗伯特把他的车停在马车房。西西在楼上有三间不错的房子,一字形挨着,而她对马厩里的钟声也习以为常了。

不过有时她并不上楼到自己房里去。夏天,她常坐在草坪上,从楼上客厅开着的窗户传来保琳美妙的笑声。到了冬天,这位年轻女子就披上厚外套,慢慢地走上小溪上小小的扶栏桥,回头望着客厅那三个亮着的窗户—厅里母子两人快乐地在一起。

西西爱着罗伯特,她也认为保琳有意让他们俩结婚:她死了之后。而可怜的罗伯特,无论是男是女,他总是满面羞色。再过十年八年,他母亲死了他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仍然会是一副躯壳,一个从未生活过的男人徒有的躯壳。

在年老者阴影的笼罩下,年轻人间那种奇怪而不宣的同情,成为维系罗伯特与西西的纽带之一。而另一根纽带,西西不知该如何绷紧,便是情感的纽带。可怜的罗伯特天生是一个多情的人。他的沉默寡言,他那痛苦而又隐而不露的羞涩都是内在感情无处发泄的结果。而保琳又是怎样地利用这一点!西西看得出,他那双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母亲的眼睛迷恋而又卑微,充满了羞耻感。他感到羞耻的是他自己不是一个男人。并且他不爱自己的母亲。他被她迷住了。彻底地迷住了。舍此之外,便是终生的迷茫。

西西在花园里呆着,直到保琳卧室的灯亮—大概十点钟。美妇就寝了。罗伯特会再呆上一小时,独自一人。然后他也就寝。西西在屋外的暗处,有时真希望自己能爬到他的卧室,对他说:“噢,罗伯特!这一切全都错了!”可这样婶婶保琳又会听见。况且,西西也不敢这么做。她再一次回到自己的房间,经常如此。

早晨,咖啡放在盘里送到三个人面前。西西必须在九点到威尔弗雷德?赖普爵士家,给他的小孙女讲两个小时的课。这是她惟一正儿八经的活,此外,她就爱弹钢琴。罗伯特在九点左右进城。而婶婶保琳照例要到午餐时才露面,有时要到喝茶时间。她一出现,显得青春焕发。可在白天,她总是像缺水的花,很快就萎缩了。她的黄金时间是烛光时间。

因此,她下午总是休息。有太阳时,可能的话她就来个太阳浴。这是她的一个秘诀。她午饭量小,她便在心情高兴的时候或午前或午后来一个阳光浴。通常是在下午,阳光温暖地洒在马厩后面一个紫杉木围成的场子上。这里,西西放上躺椅,铺上毯子,把阳伞支在靠马厩红墙的紫杉篱上。美妇拿着书便进来了。然后便在自己的房里把哨,以防耳尖的婶婶听到脚步声。

一天下午,西西丽雅突然想到,自己何不也来个太阳浴打发这漫长的下午呢。她有点焦躁不安。想到可以从厩楼爬到马厩楼的平顶,她便开始了新的冒险。她经常去屋顶:她必须去,给马厩钟上发条,这是她给自己安排的一项活。此时她拿着一床毯子,从厩楼爬了上去,望着天空,望着太阳,接着便脱下衣服,安祥地躺在靠近栏杆的一个角落,全身沐浴在阳光里。

如此舒展四肢在温暖的阳光与空气中实在是美妙。确实非常美妙!仿佛熔化了内心深处的某种痛苦,熔化了那从未消溶而又无可言说的愤恨。她舒服地舒展开自己,让太阳完全彻底地抚摸她的四肢。如果她没有别的恋人,那她还有太阳!她带着情欲的感觉扭动着身子。突然,她停止了心跳,头发耸然,只听见一阵轻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不是,亲爱的亨利!你死了,没有跟克劳迪娅结婚, 不是我的错。不是,亲爱的。我是非常非常希望你娶了她,虽然她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