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
为了不引起注意,演出结束后,这两帮人各沿着街道的一边排成单列行进,走到一个清静无人的街角,他们才聚拢到一块儿,开了个武斗会议。
“地点在八马路桥,”盘儿脸帮里的一个红头发的家伙说,“你们就在桥中间的电灯下面开打,不管警察从哪边来,我们都可以从另一边逃走。”
“我没意见。”跟自己帮里的头头们商量过后马丁说。
八马路桥架在圣安东尼奥河口的一个小湾上,有三段马路桥那么长,桥中间和两端都有电灯。警察从这两端的电灯下走路,他们都会看见的,选择这个地方打架是绝对安全的。这场打架的情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马丁眼前:周围气氛肃杀、沉寂而又恐怖,两帮人都面露凶相,绷紧了脸,各自站在一边,怒目相视,截然对立,支持着自己一面的斗士;他看见自己和盘儿脸在甩衣服,他们要赤膊上阵,离他们不远处是几个放哨的,他们的任务是密切注意大桥的点着灯的两端,一个捣乱分子拿着马丁的外衣、衬衫和帽子,准备一旦警察过来干涉,就带着这些东西溜到安全地带。马丁看到自己走到桥中央,面对着盘儿脸,举起一只手,说道:
“放明白点,这是一场厮打,别作他想,这可没什么可握手言和的事。也不许讨告求饶。这是笔旧帐,必须彻底算个明白,记住:一定要有一方给打败了才能结束。”
盘儿脸想表示异议——马丁看出了这一点——可是当着两帮人的面,他必须顾及自己那岌岌可危的面子。
“好吧,上来呀,”他说,“除了规则,别他的妈的浪费口舌,我一定跟你一打到底。”
就这样,他们怀着年轻人的冲动、狂热劲儿,怀着要伤害、残杀和毁灭对方的仇恨,像两头公牛,赤手空拳地摔打起来。人类自产生之日起,就开始向上爬,直爬了几千年,终于有所收获,这一来,全都痛苦地失去了。只有电灯被留了下来,它是人类这段伟大历险中的一块里程碑。而马丁和盘儿脸是属于石器时代的两个野人。他们在泥潭之中越陷越深,直陷回到生命刚刚产生的洪荒时代的渣滓中去了,就像原子,像天空中的星尘那样,盲目而机械地厮扯扭打着,相互冲击、反跳,一次又一次地冲击、反跳,直打下去。
“上帝啊!我们简直是一群畜生!野兽!没有人性,没有文明。”看着这场打斗继续进行着,马丁不禁说出声来。他眼力非凡,有预见性。这幅情景在他看来,就像是透过活动电影放映机看到的一般,真实、真切,不容置疑,而他则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受了几个月文化教育的他,看到这幅景象,不禁惊愕颤栗了起来;可是接着,“现在”在他的意识中渐渐消失远去,“过去”的鬼魂又缠上身,他又变成了那个刚出海回来的八马路上跟盘儿脸打架的马丁?伊登。他苦苦地打着,也苦苦地挨着,血汗交流,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可是每当他那血淋淋的拳击中对方要害时,他就一阵狂喜。
他们就像两股双生的旋风,充满了仇恨,穷凶极恶地绕着对方打旋。时间慢慢过去,这敌对的两帮人变得鸦雀无声、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凶残暴虐的情景,他们被吓呆了,有些心惊肉跳。这两个打架的人简直是凶残的野兽,比他们自己还厉害。第一股非凡的意气,起初的冲动在他们青春而健康的体魄内渐渐消尽,他们打得越来越谨小慎微了,双方谁都没有占到上风。“这场架真是难分胜负。”马丁听到有人这样说着,接着,他做了个假动作,诱敌成功,他便左右开弓,不过紧跟着,他也遭到对方强有力的还击,他感到自己的腮帮似乎被打破了,骨头也露了出来,任何人都知道赤手空拳是不会打成这个样子的。他听见了围观的人的吃惊的咕哝声,他们看到了这可怕的伤口,他感觉到腮帮上浸着自己的鲜血。可他丝毫不动声色,因为他心里清楚,这种人狡诈成性,卑鄙下流。他伺机等待着,终于他发现了,他假装发了狂似地冲上去,可是冲到一半就站住了,他看到了金属的光亮。
“把手举起来!”他大吼一声,“你竟耍诈,带了黄铜指节套。你这个卑鄙的家伙,竟用这种东西打我!”
两帮人都呼啦一声拥了上来,咆哮着,吼叫着,眼看一场大混战即将爆发,一次复仇的机会眼看又要溜走,他简直发狂了,他不能失去这次机会。
“你们别插手!”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这些家伙退后,明白吗?别插手!听清楚了没有?”
这些人退缩了。他们本来就是野兽,可他才是那最凶猛最凶残的野兽,一头令人恐怖的野兽,高高地耸立在他们面前,统治着他们,使得他们不敢有丝毫的反叛。
“这场架我非打下去不可,”他的语气缓和了一点,可在那些人听来依然威严恐怖,“谁也别插手。把指节套给我。”
盘儿脸这才清醒过来,有一点恐惧,把那犯规的凶器交了出来。
“你这个红毛鬼,是你鬼鬼祟祟地躲在人后面,把这个递给他的”,马丁说着,把指节套扔到了河里,“我亲眼看见你的。你要是再这么干的话,我非打死你不可,听明白了,以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他们继续打下去,直到精疲力竭,浑身无力。身边的这群野兽,血腥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他们沉醉于这场野兽的凶残战争中,直到他们被看到的一切给吓坏了,这才不偏不倚地上来劝他们别再打了。盘儿脸摇晃着,精疲力竭,头昏眼花,眼看就要倒在地上,随时会死掉,要么,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死去,就像一头被揍得面目全非的可恶的怪物,现在从他身上看不出一点以前盘儿脸的样子了。他犹豫起来,心里的求生欲使他想退缩了,可马丁却跳上前去,一拳又一拳地猛烈地攻击着。
空气沉闷肃杀,这群野兽也恐惧了,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盘儿脸的力气马上就要耗尽了,这时“扑”的一声响亮的声响从一阵拳击的混战中传来,马丁的右臂垂了下去,骨折了。大伙儿都听见了,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盘儿脸当然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卑鄙的念头闪过,于是乘人之危,恶虎般地扑了上去,拳头雨点般地捶了下去。马丁的那帮人一拥而上,进行干预。马丁被这接二连三的密集的拳击打得头晕眼花,嘴里却还乱骂着,警告他们不准上来,在这凄厉绝望的最后关头,他开始呜呜咽咽,哼哼唧唧了。
如今他只有一只手了,可是复仇的念头始终支撑着他,他迷迷糊糊不停打着,一拳拳回击过去,他听见两帮人里发出惊慌的喊叫声,可他的意识在一点点消失,那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那么模糊。他听见其中一个人用尖厉颤抖的声音说:“天啊,这根本不是在打架,他们在拼命,这简直是谋杀,我们应该阻止他们才对。”
可是没有人上来阻止他,他很痛快地用他仅有的一只疲惫不堪的手还击着,一拳拳打着面前这个鲜血淋淋的东西,这简直不是一张脸,而是一个摇来晃去、面目可憎、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尤其这东西还在他眼前摇摆不定地晃动着,不肯移开。于是他便用足了劲狠狠地揍下去,动作越来越慢,直到最后一丝力气从他身子里渗出来,这中间仿佛经过了千百万年的漫长时光。他开始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个不可名状的东西正在慢慢倒下去,倒在铺着板条的粗糙的桥面上。转眼之间,他就矗立在这东西面前,两腿直打颤,身子趔趄不定,手在空中乱抓一通,想抓住个什么东西来撑住自己,嘴里还不停嚷嚷着,却连自己都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
“还想不想再打下去?……说呀,还想不想再打下去?”
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一又遍,——又是厉声责问,又是恳求又是威胁,想知道盘儿脸是不是还要打下去。这时,他感到自己帮里的人伸手扶他,拍拍他的脊背,想给他穿上外套。这时他眼前陡然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桌上的白铁闹钟滴嗒作响,可马丁?伊登脸埋在臂弯里,根本没听见这声音。他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不想。他重温过去的生活,彻底陶醉其中,竟然昏了过去,像几年前晕倒在八马路桥上一般。足足有一分钟光景,他眼前一片漆黑,脑中一片空白。接着他突然跳了起来,像个死里逃生的人一般,直挺着身体,双眼迸火,汗水顺着脑颊往下淌,大声叫道:
“我终于打倒你了,盘儿脸!十一年了,我终于打败了你!”
他两膝颤抖,浑身虚脱,有气无力,提跌跌撞撞走回床前,身子一软,便跌坐在床沿上。他仍然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向屋子四下扫了一眼,感到困惑、惊慌,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直到他看到堆在屋角的那些稿件时,这才明白过来。于是,记忆的车轮向前碾过了四年的时光,他这才意识到现在的存在,意识到他所读过的书,从中所窥见到的宇宙,他的梦想和雄心壮志以及他对一个白皙的精灵般的姑娘的爱情,这姑娘敏感纤弱,娇生惯养,友善美丽,他跋涉过的那种肮脏的生活,他所经历的可怕场景,恐怕只要给她看上一眼,她都会被活活吓死。
他站起身来,正看见镜中的自己。
“马丁?伊登呀,原来你已经从泥淖中爬出来,”他表情严肃地说,“在万丈光芒中擦亮你的眼睛,将身子探进星空,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那样‘摆脱了残暴的兽性’,从一切强有力的权威手中夺回了自己最好的命运。”
更仔细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不禁笑了起来。
“你有点歇斯底里,有点儿戏剧性,呃?”他问道,“哦,没关系的,你已经打败了盘儿脸,你也会打败那些编辑先生们的,即使花上两个十一年,你也不能罢手。你得继续战斗下去,必须一干到底,半途而废可不是你马丁?伊登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