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十天后,马丁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第一场开战结束了,可是接下来还会有第二场、第三场战斗,没完没了的战斗,直打到底,除非——”这句话还没说完,目光便落在屋角地板上一堆被退回来的手稿上,心里很不舒服,很不愉快。这些稿子仍装在长长的信封里,静静地卧在屋角地板上。他没有邮票可贴,没办法再把它们寄出去兜圈子,进行无穷无尽的环州旅行,因此,一星期下来,稿子都积成了堆儿。明天还会有更多的稿子被退回来,后天也会有,再下一天还会有,直到这些稿子全部被退回来为止。可他不能再把它们寄出去了。没有钱,买不到邮票,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付打字机的租费了,可他现在还不能付,他付不出,因为他身边仅存的那点钱勉强也只能维系已到期的本星期的伙食费,以及职业介绍所的手续费而已。
他在屋里踱了几圈,最后坐了下来,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看着桌子。桌子上沾了一些墨迹,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喜欢这张伴随他多年的老桌子。
“我可爱、忠诚、友好的老桌子呀,”他说,“你伴随我度过了一阵多么愉快欢乐的时光啊!你默默地陪伴我,分享我的快乐、我的苦恼,忠诚于我,决不嘲讽我的失败与贫穷。你真是个很不错的朋友,不势利,不高傲,不冷漠,你从不拒绝我,从没给过我一张犒赏无能的退稿单,也从不抱怨繁琐而经常的加班加点。”
他把胳膊摊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他喉咙干燥,喉头发痛,心里烦燥郁闷,一股忧伤悲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像一个毫无顾忌、随心所欲的孩子。这使他想起第一次打架的情景。那时他只有六岁,泪流满面,和另外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孩子撕扯着,然后又一拳一拳对打着,那孩子人高马大,是同龄人中的憨蛮子,他拳拳发狠,打得他毫无招架之力。他终于坚持不住,慢慢倒下了,他看到,就在他终于倒下去的时候,周围围观的孩子像野蛮人似地叫喊着,讥笑着。他痛苦地扭动身躯,鲜血从鼻孔里流了出来,泪水也从被打得青肿的眼眶里涌了出来,血泪交加。他感到头晕恶心,同时周围的讥笑叫喊声,又使他感到屈辱。
“可怜的小家伙,”他喃喃地说道,“现在他也被打得一样惨,眼眶青肿,嘴角流着血丝,双腿一瘸一拐,简直被揍了个稀巴烂。他被揍倒在地,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爬起来又跌倒,终于,他爬不起来了。”
这第一架的情景至今还清晰地印在大脑里,他一直看着它渐渐消失,变成以后不断地打架的情景。不久,盘儿脸(就是那个孩子)又把他打了一顿,可是这回盘儿脸也被他打青了一只眼睛。接下来又是几场架,自己总是吃亏,而盘儿脸则因打败了他而得意洋洋,神气活现。可他从来没逃避过。他为自己的勇气而自豪。想到这一点,他不由觉得自己身上又平添了一股力量。它支持他一直坚持下去,苦苦忍受到底,盘儿脸打起架来穷凶极恶、毫不留情,可他还是坚持了下去!坚持了下去!
接下来,他看到了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两边是两排摇摇欲坠的破旧木屋。胡同的尽头却是一栋砖砌的平房,堵住了去路,这是一个小型印刷间,《询问者报》正在里面紧张地排版印刷,机房里传来有节奏的隆隆声,那年他十一岁,盘儿脸十三岁,他们俩都在街上卖《询问者报》,因此他们都等在那儿拿报。这一回又是盘儿脸上来跟他挑衅,他脾气并不好,结果他们又打了起来,二人扭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四点十五分刚到,印刷所的门一打开,那群的围观的孩子们便蜂涌进去取他们的报纸去了。他们却全然没有注意,不消说生意没了。
“明天我一定来打垮你。”盘儿脸一脸自信而又恶狠狠地说。听到盘儿脸口出狂言,他用自己尖利、颤抖的噪音回敬道:“明天老子一定奉陪到底,”但此时他却竭力克制心里的恐惧,忍住在眼眶里打转转的眼泪,不让它流出来。他不要在盘儿脸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恐惧和脆弱。
为了争取早到,第二天放学后,他迫不及待地赶到那儿,比盘儿脸早到了两分钟,那些孩子们都说他很行,佩服他,毕竟敢跟盘儿脸斗的只有他一人。大家纷纷给他出谋划策,帮他出主意想点子,找出他打架时的许多弱点,一个个煞有介事地拍胸脯保证说,只要他按照他们的旨意行事,他一定胜券在握。可这帮孩子反过头来竟也给盘儿脸献计献策。他们津津乐道于看打架,沉醉于其中!
他抬起头,打断自己的回忆,一时竟羡慕起那些围观的孩子来,他们竟然一饱眼福,幸运地看到自己和盘儿脸打架的那出好戏。接着,这幕戏开始粉墨登场。他们打得不分上下,一直打了三十多分钟,直到印刷所开门才停止。
他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身影,天天从学校匆匆忙忙赶到报馆所在的胡同,由于接二连三地打架,他的腿关节都僵直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根本走不快。由于无数次的打架,因为他挡住了不计其数的拳击,从手腕到胳膊肘到处都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还有好几处地方被打破了,正在化脓。他全身都在发痛——脑袋、胳膊、肩膀、腰,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在学校里他不贪玩,但也不认真学习,只是静静呆坐,像他那样,即使整天坐在桌旁不动也是活受罪。自从他开始打架以来,时间仿佛已经过了几个世纪,而他每天必打的一架也随时间伸展到未来而噩梦般地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为什么他总打不垮盘儿脸呢?他常常这么想,如果打败了盘儿脸,那么他,马丁?伊登,便足以自豪,他所承受的痛苦也得到了补偿,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报,自己才能从惨败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惟一没有想到过的是:自己住手不打,让盘儿脸来打自己。
日子一天天重复着,他拖着酸痛、疲惫的身躯机械地朝《询问者报》所在的胡同走去,他感到自己身心交瘁,可是这一切也让他学会了忍耐,去对付他不共戴天的敌人——盘儿脸。这家伙同他一样,也感到身心交瘁,要不是有报童在旁边围观,使得他不得不痛苦地维护脸面,他真有点儿想罢手了。他们的打架规则是:不许用脚踢,不许拳击肚子,不许趁对方倒下去的空儿下手,不许趁人之危,不许偷袭,不许耍诈。一天下午,在这样的既定规则下,双方都全力想打倒对方,就这样持续了二十分钟之后,盘儿脸提出大家和解,不分胜负收场算了,这时的他已经气喘吁吁,左摇右晃,走起路来踉踉跄跄。马丁将脸埋在臂弯里,感到心惊肉跳。想到那天下午那场惊心动魄的打架,那一刻他气喘吁吁,摇来晃去,裂开的嘴唇上鲜血直流,流进嘴里,滚下喉头,使他透不过气来;他趔趄着朝盘儿脸晃过去,啐了一口鲜血,面带凶狠、自信、骄傲而又鄙夷的表情看着盘儿脸,叫喊着绝不停手,分不出胜负,他马丁?伊登誓不罢休,那口气像个信守诺言的英勇骑士,他说要是盘儿脸拉得下脸面的话,可以投降,他马丁?伊登接受,血气方刚脾气暴躁易怒的盘儿脸当然不愿意啦,于是这场架就继续打了下去。
日复一日,下午这场架没完没了地继续着。每天,当他伸手开打的时候,胳膊总是疼得厉害。每打一拳,每挨一拳,那种疼痛都是钻心刺骨的。慢慢地,他感觉麻木了,机械地乱打一气,看着盘儿脸那张大脸和那双火辣辣的、野兽般的眼睛在自己面前晃动,如入梦境一般。他知道自己已经眼冒金星,反应迟钝,产生幻觉了。他努力地紧盯着这张脸;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是空无一物的寂静。除了这张脸,他脑海空空,不知道舒舒坦坦地歇一会儿,除非他用自己流着血的拳头把这张脸揍成肉酱,或者眼前晃动的这双血淋淋的拳头(它似乎跟眼前晃动的这张脸属于同一个人),把他自己打成肉酱。到时候,无论如何,他可得歇一会儿啦。可是现在不行,要他马丁?伊登停下手和解不再打下去,那简直是白日做梦,根本办不到。
终于有那么一天,他拖着酸痛沉重的身子来到报馆胡同里时,没有看到盘儿脸。盘儿脸始终没来。那帮孩子向他祝贺,祝贺他打败了盘儿脸。可是马丁并不高兴也不满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打败盘儿脸,盘儿脸也没有打败他。可是盘儿脸为什么没来呢?胆小、害怕并不是盘儿脸的性格,他不会无缘无故停战,他更不会逃避这场架。究竟为什么呢?他想不通。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盘儿脸的父亲那天突然死了。
跳过很多年,马丁看到了在大剧院楼厅后座那一晚的情景,那年他十七岁,刚出海回来,便发现出乱子啦,有人在欺负人。血气方刚的马丁挺身而出,正碰上盘儿脸那双火辣辣充满凶光的野兽般的眼睛。
“等演出结束了,我再收拾你。”他这老对头嘘嘘道。
马丁点点头,那个楼厅后座的保镖正向闹事地方走过来。
“等最后一出结束了,我在外面等你。”马丁小声答道。这时他正看着舞台上的木屐舞表演,一副津津有味陶醉于其中的样子。
那保镖瞪了一眼,转身走开了。
“有一帮子吗?”那出戏结束了,他问盘儿脸。
“当然。”
“那我得去拉一帮子来。”马丁说。
乘幕间休息的时候,他召集到了自己的一帮人——三个他认识的制钉厂工人,一个铁路上的伙夫,六个剧场里的捣乱分子,还有六七个来自十八马路和市场街流氓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