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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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2)

第十七章 (2)

马丁洗了个澡,出来后,发现这个洗衣匠工头已经不见了。他多半是去喝酒了,马丁想,可是到那村子里去看个究竟,要走上半里路才成,对马丁来说,这未免有点太长了。他躺到床上,蹬掉鞋子,想拿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办。他没有伸手拿出书来看,他太累了,反倒是没了睡意,就那么疲乏地躺着,沉浸于半昏迷状态,直到晚饭时分,他也没有动过一分一毫。乔仍然没有露面,马丁听花匠说,乔多半在酒店里痛饮,这才明白这来。饭后他倒头便睡,早上醒来,觉得舒服极了,休息得不错,觉得精神大振。乔仍然没有回来,马丁便去取了份星期日的报纸来,在树底下找了个阴凉的角落躺下。早晨过去了,他没有看完那份报纸。吃过午饭,他又踱回到树荫下乘凉看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星期天就这么迷迷糊糊、不知不觉地在睡梦中过去了。星期一早上,他又开始了辛苦忙碌、劳累的一天了,把衣服分成一类类。这时,乔哼哼唧唧、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脑袋上缠着条湿毛巾,然后调好了软皂,开动了洗衣机。他认命了。

“我就是忍不住,”他解释道,“一到星斯六晚上,就想去喝酒。”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每天晚上,他们都要在电灯光底下进行这场洗衣大战,直到深夜,一直到星期六下午三点才宣告完成,脱离苦海。这时,乔已经不愿意再品味这令人沮丧的辛酸的胜利滋味,就晃荡到村子里的酒馆去喝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似乎这样可以让他忘掉所有的忧愁与烦恼,尽管喝醉的滋味是如此难受,胃里像烧了把火,烧得他全身灼热难耐,脑袋疼得要命,简直像要裂开似的。清醒后,他都重复那句话“我就是忍不住,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克制不了自己的酒瘾”。

可怜的乔,这该死的闷热的洗衣坊,这机械般枯燥沉重的工作已经把他搞垮了——精神上、肉体上无一例外。这个星期日,马丁过得跟上次一样无聊迷茫。他躺在树荫下,漫无目的而又费力地看着报纸。一连几个小时他就这么静静地仰天躺着,目光呆滞,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能做。他晕晕乎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偶尔出现的还是他不停地熨烫衣服的情景,这该死的工作,正在慢慢地把他变成机器,一台活的机器。可是他的心里十分明白,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他自责,自责自己的脆弱,自己的无能。偶尔他头脑清醒的时候,他想:我不能继续这样的生活,我有我的理想,我的目标,我要打败那些编辑,我马丁?伊登是永远不会失败的。”

他对自己产生了厌恶感,好像自己完全堕落了,或者干脆就是个下流东西。他身上所有的种种圣洁的品质都给消磨殆尽了,他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垂头丧气;他勃勃的雄心变得麻木而迟钝;他死气沉沉,感觉不到雄心的刺激。他简直如死去了一般。他的灵魂仿佛死去了,只剩一个毫无意义的空躯壳,没有生气只有力气。他是一头牲口,一头只会干活的牲口,耗磨着体力,消耗着能力,同时也在耗磨着时间。时间从他旁过溜过,他不打算伸出手来挽留,哪怕是动一下这样的念头也让他倦怠。那透过绿叶间隙,洒到地上的阳光,在他看来也毫无美感可言,那蔚蓝色的天宇也不像过去那样跟他喁喁低语,展示宇宙的无限伟大。

生活灰暗单调,乏味无聊,使他无法忍受。他嘴里所尝受到的生活的味儿是苦的,如胆汁般叫人恶心难受,如树皮般粗糙苦涩。他品着这种苦汁,更确切地说是强咽着,发现自己已渐渐地把甜与甘的滋味遗忘了。生活对他来说便是一杯不得不喝的苦水,可这水不能让他完全麻木,从而使他真切地感到更为痛苦,他的心灵已蒙尘,一幅黑色的帷幕遮在了他心里那块洞察一切的明镜上,罩得严严实实,毫无希望之光;幻想也躺在一间黑暗的病房里,面容枯槁,毫无生气。他有点儿羡慕乔,去那边村子里,在酒吧里痛饮,脑子里虽说像有无数条蛆虫在咬啮,伤感地想着伤感的事儿,心里却怪痛快的。喝个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全然忘了星期一早晨一到,又一星期的让人累个要死的苦活儿又接踵而来。

第三个星期又过去了,马丁既不满意自己,又讨厌这样的生活。他被一种失败的感觉压得喘不过气来,失意感与日俱增。那些编缉先生们不要他的作品,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今他可看清楚了,于是不禁嘲笑起自己和自己曾梦想过的梦想。生活让他看清了许多,露丝把《海洋抒情诗》寄还给他,他看着她写的信,感到一股凉意直渗全身。她的话语令他心灰意冷,她竭力表白自己多么喜欢这些诗,它们是多么的美,让她多么的陶醉,爱不释手。但是她撒不来谎,不能对自己掩盖真相,她了解这些诗作失败在何处,她的心里对此十分明白。他从她信中每一行敷衍塞责、欲盖弥彰的毫无热情的话里读出了她的不满。她说的都很对。他把这些诗重读了一遍,坚信她是对的。

美感和奇迹已经弃他而去,如今读着这些他曾引以为荣、自我陶醉的诗,不由得很奇怪当初在写它们的时候,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他写的那些大胆的词句是荒诞不经的,那些自以为很巧妙的措辞也读起来怪异得很。他读着读着,感到这些诗千疮百孔,奇怪自己为什么一直毫无觉察他写的一切都是荒唐的,不真实而且不切实际的。如果意志再坚强些,他会把这些《海洋抒情诗》付之一炬,让它的灰烬抒情去吧,让这些荒诞不经的东西都化为乌有吧。发动机房就在眼前,然而要是费点劲把它们拿到那边的炉子上去烧,未免有些不值。这些东西不值得他耗费丝毫的能量,哪怕是举手抬足的丁点儿能量。他的力气全用来给别人洗衣服了,简直没留下一丁点儿为自己干私事。他如一个力气输出库,源源不断地出售,对自己却几乎毫无保留。

他想好了等星期日一到,就打起精神来给露丝写回信。可是星期六下午一干完活,他洗了个澡以后,那种想忘掉一切的欲望又牢牢地控制了他,强有力地占据上风,他不再想写回信,虽然心里矛盾,但他无法抗拒那种欲望。他只想逃避未来。“我想我该到乔那儿去看看怎么样了。”他这样对自己说道;可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在说谎。但是他没有精力去追究这个谎话,他已很倦怠,懒得思考自己的一言一行的真实与否。而且即使他有精力,他也不愿去追究它,因为他正想忘掉一切呢。他慢悠悠地信步向村里走去,一走近那家酒馆,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我一直认为你不喝酒呢。”乔招呼着他说。

马丁没说什么辩解的话,就要了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然后把瓶子递给对方。

“别那么磨磨蹭蹭的。”他没好气地嚷道。

对方正拿着瓶,慢条斯理地倒酒,马丁来不及等他,就拿着酒杯一钡而尽,接着又倒了满满的一杯。

“这回我可以等你,”他冷冷地说,“可是得快点儿倒。”

乔忙给他斟上一杯,俩人就一块儿喝着,散漫而又心事重重。

“是这活儿让你开戒的?嗯?”乔问道。他对马丁的举止感到奇怪,不过又觉得他的变化可以理解,生活就是这样子,可以一点一滴地改变一个人,更有甚者,会彻头彻尾地让人面目全非。

马丁没做声,他不想谈论这个话题,那让他痛苦,那是一个他正在忍受却不愿去正视一眼的伤口,更不愿别人提醒它的存在,不愿别人去揭开,即便是善意的安抚也毫无裨益,那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这儿真像个地狱,我晓得,”对方接着往下说,没有意识到他沉默背后隐藏的东西,“可是马特,这回你开了戒喝起酒来,真让我有些不痛快。得了,为你的健康干杯。让地狱见鬼去吧。”

马丁一声不响地喝着,把自己叫的和对方劝的一杯杯酒都喝个干干净净,这可把那个酒吧招待员给吓得够呛。这招待员是个乡下小伙子,一副女人腔,蓝眼睛水汪汪的,头发梳了个中分,他看着这奇怪的顾客,猜想着他的来历。他看到马丁已是满脸通红,手不停地抖着,喝完一杯后便紧紧地抿着嘴唇,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感情要涌遍他的全身,并从他的口里表述出来。

又是几杯酒下肚,他感到自己醉了,脑子里好像有蛆虫开始爬来爬去。哎,这生活啊!三个多星期了,这回他才真正呼吸到了生活的气息。他的梦想又回来啦,幻想也走出那间黑暗的屋子,在他面前展现出一片灿烂的光辉,引诱着他不断向前。他感到自己的身心都被它吸引住了。而他心里的那面洞察一切的明镜也拂去了蒙尘,如今洁白光亮、熠熠生辉,叫人眼花缭乱。奇迹和美与他携手同行,他又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想把这些感受告诉乔,可是乔也已看见了自己的幻景,那是些万无一失的计划,他可以借此摆脱洗衣活儿的奴役,自己当一家大规模蒸汽洗衣坊的老板。

“告诉你吧,马特,我的洗衣房里绝对不用孩子们来干活——真的不用。工人们到下午六点钟就收工,可以不再干活了,你听我说,机器多,人手也多,大家可以在合理的工作时间里干完活,嗯,还有,马特,帮我个忙吧,当这洗衣店的总管——我把它整个儿交给你管。现在听听我的计划吧。我就要把酒戒掉,好好儿地攒上两年钱——攒够了钱,我就——”

可是马丁转过身去了,让他跟这位招待员去讲,直讲到这位大人物被叫走,去给两位刚进来的农夫倒酒。这两人进门后就接受了马丁的邀请,马丁很是慷慨,气派十足,盛请大家畅饮,把在场的人都请了个遍:几个农场工人、一名马夫、旅馆里的园艺师助理、那个招待员,还有一个鬼鬼祟祟的流浪汉,他像幽灵般溜了进来,又像幽灵般一直在酒吧的另一端盘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