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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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十八章

星期一的早晨,乔哼哼着把送来的第一车衣服投进洗衣机。

“我说。”他企图打破沉默,开口说话。

“别跟我说话。”马丁厉色阻止道。

“乔,对不起。”在中午他们歇工吃饭时,马丁向乔道歉。

对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啊,没关系,老弟。”他说,“我们这种生活简直就是在地狱,却不能自救。我是非常喜欢你的,这一点你知道,就因为这点我才感到很难过,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

马丁握住了他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咱们别干了,”乔建议道,“咱们辞了这份苦差事,去流浪吧。我从未尝过流浪的滋味,但一定很轻松、自在。什么都不用干,简直是神仙般的生活。只消想一想就够美的。我以前得过一回伤寒病,在医院里整天躺着,那滋味真是太舒服了。我真的盼望再大病一场呢。”

这星期过得很慢。旅馆里的生意很火爆,导致一批批额外的“细浆衣着”如潮水般纷涌而至。他们创下了前所未有的奇迹。每个晚上他们都在电灯光下苦干到很晚才歇手,吃起饭来也狼吞虎咽,甚至在吃早饭之前还加班半个小时,马丁忙得都没空儿洗他的冷水澡了。他们争分夺秒地苦干,乔像一个熟练的牧羊人,把每分每秒都当作羊群,仔细小心地聚拢在一起,看紧它们,不让它们走失一头,像吝啬贪婪的守财奴看着他的金币一样。他像疯子一样拼命干着,不给自己丝毫喘息的机会,像台开足马力的机器,而另外一台机器仅在一旁帮忙,因为这机器心里明白自己是个活人:马丁?伊登。

星期六下午三点,他们又迎来了那空洞无聊的胜利。

“我想我得去喝杯啤酒了。”乔发出的声音,古怪而单调,这表明,他的精神又垮了。

马丁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了。他熟练地打开工具包,给自行车上了油,在车链上打了石墨,把轴承拧紧。乔在去酒吧的途中,正碰上马丁从他身边经过。他俯在自行车把手上,佝偻着身子,两腿有节奏地一上一下有力地蹬着那有九十六个齿的齿轮,绷紧了脸,匆忙地赶着那高低不平、尘土飞扬的七十英里路。当天晚上他就在奥克兰住下,星期日再赶七十里路回来,到了星期一,他疲惫不堪的身子又得投入新一轮的工作,但他的头脑仍然保持着清醒。

第五个星期过去了。第六个星期又接踵而至。在这个星期里,他机械般地生活、工作,熬得身体里只有一星半点儿的活力,就是这么一点微弱的精力,还得耗尽在周末的一百四十英里路上,这实在算不上是休息。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乏味,太机械了,他过去在身体里留下的一丁点儿活力都给磨掉了。就在第七个周末,他事先本没有打算,就身不由已地跟着乔去那边村里借酒消愁,喝得烂醉如泥,直到星期一的早上。

以后再到周末,他又攒足了劲去赶那一百四十里路。原本因为干活太使劲而弄得麻木的身体,又因赶路而更加麻木不堪了。第三个月的月末,他第三次跟着乔去村里,他喝得忘了一切,但其间一瞬的清醒,使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变得像牲口一样。这并不是喝酒造成的,而是因干那非人干的苦活造成的。喝酒本身并不是原因,只不过是结果而已。就像白天过后必然是黑夜一样,这是干了这活的必然结果。威士忌在他耳边轻声慢语:靠干苦力,给人当牲口是绝对不能实现爬上上层社会的梦想的。他不禁点头称是。喝威士忌真是聪明之举,它使自己的秘密泄露了,喝酒的确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他要来了纸和笔,又给在座的人要了酒。就在他们为自己祝酒的空儿,他伏在吧台上,潦草地写着。

“乔,我写了份电报,”他说,“看看吧。”

乔带着醉醺醺的、探询的神情看了一眼,可就这一眼,好像使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的眼光充满了责备,泪水滴出了眼眶,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离开我,不再回来了?”乔带着哭腔无助地问。

马丁点了点头,叫过一个懒洋洋的酒客,打发他把电文送到电报局去。

“噢,等等,先别急,”乔口齿不清地嘟哝着,“让我想想。”

他双腿抖个不停,尽管双手扶住了吧台。马丁用胳膊搂住他,扶着他站住。

“写上两个洗衣工吧。”他突然开口道,“拿过来,我改吧。”

“你为什么不干了?”马丁问。

“理由和你一样。”

“可我是要去航海啊,你又不会干那行。”

“对,可我会流浪,这总可以了吧!”

马丁仔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大声说道:

“乖乖,你说得对!当流浪汉总比做牛马要好得多。毕竟流浪汉是人,这可真比你过去不被当人看待要好。”

“有一次我住院,天天躺着,真是太舒服了,得的是伤寒——我跟你说过了吧。”在马丁把电文改成“两个洗衣匠”的当儿,乔接着说道,我在医院躺着的那几天,可从来没想过喝酒。真怪,是不是?我像奴隶一样干一阵活儿后,就非得喝酒,且得喝得烂醉如泥不可。你注意到那些厨子们全都拼命喝酒没有?——还有面包师们?那都是干了苦活儿的缘故,也是不喝不行。来,老兄,我付一半电报费。”

“我们还是掷骰子来看谁付吧。”马丁提议。

“来呀,大家一起喝呀!”乔叫道。他们俩摇得骰子嘎嘎作响,掷在了湿漉漉的吧台上。

星期一早上,乔迫切地等待着那两个洗衣匠快点到来,好撒手不干了。他也顾不得那生疼的脑袋,对自己那份活儿已毫无兴趣。时间就像一群群羊似的偷偷溜走,逃之夭夭。而这个粗心大意的牧羊人却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的灿烂的阳光和葱郁的树木。

“只消瞧瞧这景致就够了!”他嚷道,“它们全都是我的!不用花一分钱就能看到。我可以躺在树底下,对,就那棵树吧,睡上一千年,只要我高兴的话。喂,马特,过来,咱们一块丢了这活儿不干了。多干那一刻钟又有什么用?那地方是逍遥自在、不用干活的世界。嗨,瞧,我有一张上那儿去的车票——可不是回来的,我的天呀!”

几分钟后,乔把脏衣服装上手推车,正打算送进洗衣机里时,他一下子瞥见了旅馆经理的衬衫。那显眼的标记他是认识的,他心头忽然涌起一股痛快的、胆大妄为的冲动,就把那衬衫一下子扯出来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一阵乱踩。

“你这猪脑子的荷兰佬,但愿你也在里头给我踩着!”他恨恨地叫嚷着,“你就在里头,让我踩个正着!给你一脚,哼,再来一脚,还有一下!你这混蛋!踩死你!哎,快来拖住我呀!快来人哪!拉住我呀!”

马丁被他逗得大笑起来,扶着他去干活。

在星期二的晚上,那两个新招的洗衣匠到了。这一星期剩下的时间就是当师傅,教这两个可怜的人怎样干这活儿。乔仅是坐在一边,干巴巴地讲的那套枯燥的工作方法,自己却不再动手了。

“哈,一点儿活都不用干啦。”他兴奋地叫道,“一点儿都不干了。他们愿意的话,就可以解雇我。可我等不到他们这么干就已拔腿先走了。我再也用不着干活啦,谢天谢地!我可以偷着搭货车去流浪,呆在树荫下乘凉。你们这批奴隶,干活去吧!流着汗给人做牛做马去吧!等你们死了,还不是跟我一样地腐烂掉,那么至于你们怎么活下去,又有什么关系呢?——嗯,说呀,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星期六他们领了工钱,也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我想我劝你也没用。你不想改变主意,跟我一起去流浪吗?”乔绝望地问。

马丁摇摇头,扶着他的自行车,准备动身了。他俩紧紧握着手,乔又说:

“马特,在我死之前,我会去看你的,这可是实话,我打心眼儿里感觉得到。再见了,亲爱的马特。多保重,我是非常喜欢你的,你知道。”

乔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马路中央,看着马丁离去,渐渐不见了踪影。

“这孩子可真是个好人!”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真是个好人。”

而后他拖着疲惫